“周小姐, 你要是查出來賬有什麽不對的, 你不應該先和我說?我能解釋的解釋, 我能退回去的我退。你媽之前也是當保姆的,你就不能理解理解我的處境?我五十六歲了,找份工不容易的, 我也有個女兒今年高考, 九月上大學。我老公腰間盤突出好嚴重,幹不了活, 你現在叫我怎麽辦?”她用手背擦一把眼淚, “你一招攀上枝頭,就要把所有人都踩在腳下?算了, 連太太和小姐都被趕走了, 我算什麽?”


    周文菲沒法說她的辭退和自己完全沒關係,隻敢說:“你覺得工資不夠, 可以提加薪的要求,但是不能拿雇主家的東西去外麵變賣,……”


    “是你的嗎?寫你名字啦。正房的太太都不管我,要你個沒名沒份的來管哦。”


    周文菲被她凶得麵紅耳赤,不敢爭辯,回到臥房去,掏出手機來看,陳思宇給她發信息,說下午有新的保姆來,讓她試兩天,看好不好用。


    門沒有關嚴,青姐的嚷嚷聲鑽進來,周文菲左思右想,還是覺得對不住一個老太太,從保險櫃裏拿出整整一遝錢,裝在信封裏走出去。


    “青姐,”她遞過去,青姐手一甩,信封被甩在地上,她慌忙撿起來,“青姐,你拿著,你女兒就要念大學了,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推推搡搡幾次,青姐拿了這信封,等她離開後,周文菲靠著過道的牆,一點地蹲下來,臉埋在膝蓋間,放聲大哭。


    她能怎麽辦?喻文卿為她付出那麽多,她連說不想住這裏的勇氣都沒有。


    哭完後去洗手間衝涼,鏡子裏一照,眼圈太紅,又化了點妝。門鈴聲響,新的保姆出現在可視對講機裏,四十出頭,短發黑瘦,一臉的笑容:“你好,小姐,我姓謝,謝梨花,世高家政派過來的。”


    兩分鍾後,謝梨花到了門外。


    “你好,謝姐。”周文菲領著人去保姆房,“這是你的房間,等會你先收拾,鋪好床單被套吧。”


    喻文卿說過,她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可有她這種被保姆罵到哭的女主人嗎?所以等謝姐在做午餐時,周文菲上網去搜“保姆第一天上班,雇主如何安排工作”的帖。


    到下午整理出一張表格,打了三十份,還有新辦的銀行卡,拿過去和人說:“謝姐,這個是銀行卡,買菜和日用品就在公館外的商超,一定記得拿小票。”


    謝姐連連點頭:“這個知道的。”


    周文菲拿過一張單和她解釋:“這邊一欄你需要把賬給記下來,然後每天的小票都貼在後麵。右邊這一欄你要記下當天都做哪些工作,簡單記一下就可以。”她怕人不高興,忙著說,“因為我還在念書,好多時候不在家,所以也不知道哪些事情你已經做了,怕布置重。半個月我們對一次。”


    “明白,明白。”謝梨花看她兩眼。衝涼後周文菲穿淡藍色的t恤和運動褲,頭發沒來得及梳,天氣又熱了,拿了根蝴蝶發帶綁著,亂蓬蓬的。


    “小姐看上去好小,在念高中?”


    周文菲轉頭望廚房和露台間的那扇玻璃門,上麵映出來一個模糊的身影,很小嗎?“不,我念大學了。”


    “大幾?”


    “大一。”


    賣力幹活的同時,謝梨花也想和新的雇主能處得好,講兩句恭維話:“小姐真懂事,這麽小就能幫爸爸媽媽打理家務了。”


    氣氛馬上就尷尬。周文菲猶豫一會,說:“不是,我和我男朋友住這兒。”


    謝梨花眼神馬上就飄到那條長長的過道。不是事業有成的人,哪有這麽大的房子住?這不可能不讓她猜想眼前這個年輕漂亮得過分的雇主的身份。


    但她還是很巧妙地掩飾了:“那也很好啊,小姐這麽漂亮,個性還這麽好,男朋友肯定很疼你的。”


    周文菲不聊了,鑽進帳篷裏去,腦子裏似乎啥都在想,又啥也沒想。等出來,看落地窗外,太陽早已落下,天地間一片暗然的青白色。


    喻文卿來電,說要帶她出去吃晚飯。她回到臥房打開衣櫃,一排溜當季的衣服掃過去,心想,我可能需要重新買衣服。


    挑來挑去,最後挑了件白色的七分袖t恤,袖子有花邊,圓領上有刺繡,配一條漸變的淡綠色紗裙,頭發紥成中馬尾,想起謝梨花那句“念高中”,又把發繩扯下來,頭發披下來,快到腰際了。


    這個時點的交通擁堵,她便自個搭地鐵去到餐廳。喻文卿還沒到,她站在門口等著。這是一間人氣很旺的音樂餐廳,門前走廊上或站或走的人,都沒有落單的,打扮也十分新潮,交談中嘻嘻哈哈的。


    周文菲看一眼自己打扮,心道太老土了。她雙手疊在背後,靠牆站著,一動也不動。站門口的兩個英倫風打扮的服務員交頭接耳,偶有眼光瞄向她。


    她聽到一點點:“那個女孩子,學表演的還是學舞蹈的?”


    “看上去像畫畫的。”


    “氣質麽?”


    “嗯,特別清純的樣子,肯定很多男生追。”


    周文菲整個背都僵硬了,她根本沒想到,姚婧有段時間也很喜歡穿長裙。


    背都站疼了,喻文卿才來,見到她,皺著的眉結鬆開,走過來親昵地吻她額頭,摟著她腰進餐廳。


    服務員誇張地張開嘴巴,對望一眼。周文菲餘光抓到了,一側頭,她們趕緊收了那怪異的表情,翻著服務台上的菜單。


    趁喻文卿點餐時,周文菲去到洗手間照鏡子。出發時不覺得這打扮不好,現在看哪兒哪兒都不對。特別特別幼稚。


    t恤和裙子,遮掩身材特征,幼稚;


    顏色寡淡,樣式保守,幼稚;


    臉已經很小了,還披著頭發,看上去就像是整天看小說做夢的女孩子,太幼稚。


    怪不得謝梨花說她是高中生。


    而喻文卿,無論誰一看,都知道是個有著成熟魅力的男人。


    周文菲煩躁得想把裙子扯爛,可喻文卿還在外麵等著她。


    他每天工作那麽忙,動不動就加班到深夜,還擠出時間帶她吃飯看電影,不是想看她來擺臉色的。


    隻是情緒這個怪獸,越來越不聽她的話。


    很快,喻文卿就察覺到她對這頓晚餐提不起興趣來。


    這間餐廳,他也沒來過,聽說音樂有特色,裝修有特色,小女孩應該會喜歡。他以前根本不關注這些精致、潮流的生活方式,他隻關注飯局上能不能拓展人脈,談成生意。其實他現在也不關注,隻是他得變著法子讓周文菲開心。


    放下叉子,他就知道周文菲為什麽不開心了,手伸在桌麵上方。


    周文菲不知他要做什麽。


    “手給我。”


    手遞過去,喻文卿不顧大堂裏還有眾多食客,拉著人坐到他腿上。


    周文菲連忙抬頭看周圍。他還故意把嘴唇湊到她耳邊:“不用管別人。”懷裏圈個人,也沒影響他右手拿刀,左手拿叉,切下一小塊牛排,遞到周文菲嘴邊。


    周文菲張嘴咬下,他才問:“因為青姐的事不開心?”


    “沒有。”


    “和你說,你肯定不會同意。”喻文卿不以為然,“但她已經養成那樣的行事作風,指望她一下子變勤勞誠實,還不如另外找一個省心呢。”他以前之所以懶得管,也是太清楚以姚婧的性格,哪個保姆來都會渾水摸魚。


    “新來的阿姨怎樣?”


    “還好。”


    把遮住臉頰的頭發捋到耳後,周文菲側臉的輪廓更清晰,她的嘴唇一直嘟著,喻文卿看了想笑,他哄道:“那我就管這一次好不好?以後都聽你的。”


    這下周文菲倒是笑出聲來,斜眼看喻文卿,會有你聽我話的時候嗎?為什麽老當我小孩子一樣地哄?她問道:“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小?”


    “你本來就小。”第二塊牛排送入她嘴中。


    “那你需不需要降低層次來遷就我?”


    喻文卿一愣:“什麽意思?”小女孩說話第一次沒馬上明白過來。


    周文菲仰頭,指了指他們上空那條很長的魚骨:“你喜歡這裏嗎?”


    正好間隙時分過,樂隊登台,先來個十秒鍾振聾發聵的重金屬開場——樂。喻文卿等著這轟炸聲停歇,然後眼睛一閉:“吵死了。”


    “誰推薦你來的?”周文菲了解喻文卿,他才不會到處搜美食指南。


    “薛輝。”


    “你被他誆到了。”喻文卿臉上那種被人算計的神情,讓周文菲又開心了點。


    喻文卿說:“那我們走吧。”


    s市的春天眨眼就沒了,好在還有夜晚的風,順著手腕和裙邊溜走,流動而愜意。出來後,周文菲才覺得沒那麽壓抑:“我也不喜歡那裏,他們穿的和我穿的都不一樣。”


    “我回去找薛輝算賬。”


    “我沒有埋怨你的意思。”周文菲看著麵前來來往往的那些裙角飛揚時髦自信的女生,問道,“你覺得我今天穿得怎樣?”


    “很好啊。”衣服素淨柔軟飄逸,和她的氣質很搭,再多,喻文卿也體會不到了。


    “不覺得很幼稚嗎?像個學生?”


    “你本來就是學生。”


    “中學生。”


    “好啦,妙妙,你喜歡怎麽穿就怎麽穿。”喻文卿把她摟入懷中。他懂的,過往經曆讓她對別人看法很在意,自信心又一塌糊塗,旁人眼裏一點小事就能讓她難過好一陣子。


    “就算你對自己沒自信,也不能懷疑我的眼光。”他把她肩膀一轉,讓她麵對霓虹燈下的人流:“自己看啦,這麽多人裏找一個比你還漂亮的,看找不找得出來。”


    知道他又在哄她,周文菲心裏還是笑開了花:“我沒這麽臉大。”


    喻文卿伸手,從背後摟著她的腰,兩人緊挨在一起,站在那個繁忙的十字路口。飯吃到一半就跑出來,餓也不餓,也不知道去哪兒,就站著,看紅綠燈不停地更換,人潮不停地聚散。


    有人在這個路口揮手再見。


    周文菲想,他們會不會這樣走著走著就散了,再也沒有聚首的那天。


    難道是我太惶恐了?過去做夢都想的事,成真了,我本應該開心的,我該像他們一樣,親昵地、無所畏懼地享受這一刻。


    她手抬起來,勾著喻文卿的脖子往下拉,臉仰著迎上去。喻文卿扣著她後腦勺,低頭吻下來。


    再過幾天,周文菲把衣櫃裏的衣服清出一大半,抱去謝梨花的房間:“幫我送去舊衣回收站。”然後去商場買新衣服。


    不想顯小,上衣拋棄以往喜歡的柔和清新的顏色和印花圖案,下/身也不想再要長裙。但是又不能要那種能在人群裏一下就被發現的款式顏色,結果挑的大半都是純色的t恤襯衫和牛仔褲,還有兩套店員說她穿了真的很漂亮死活要賣給她的連衣裙。


    她穿了其中一套淺綠色的及膝連衣裙,裙子真絲鏤空立體花紋設計,雙層麵料,顯得皮膚特別的白。鏡子裏前後左右的照,說是學生也可以,說是剛入職場的新人,也可以。


    買得差不多了,這最後一套她沒換下來。


    這一天胡偉休息,周文菲打車回來,正要進大廈,周玉霞不知從哪兒竄到她身邊。


    “菲菲,”一聽這聲音,周文菲反射性地跑進公館大堂。一側的保安見她神色慌張,馬上把跟在身後的周玉霞截住:“這兒是私人住宅,你不能進的。


    再來一個保安,兩人試圖把周玉霞推出去。


    周玉霞朝周文菲喊道:“菲菲,和我回去。”又朝保安吼,“讓我進去,我是她媽。”


    周文菲怕保安蠻力傷到周玉霞,趕緊說:“別管她,把門關上就好了。”


    周玉霞被推到門外,玻璃門關合,已經鎖上了。她拍兩下玻璃,難以置信地看著奢華大堂內的女兒和旁邊過分殷勤的保安,看著女兒穿了以前從未穿過的裙子和高跟鞋,看著她雙手拎滿購物袋,看著她烏黑的發、白色的臉,粉紅的唇和冷漠的神情。


    她難以置信,她養了十八年的女兒,真會是這樣一個女孩。


    “菲菲,你不可以這樣的,”周玉霞欲哭無淚,她已經哭太多了,“我們離開這兒,好不好?”


    “去哪兒?”周文菲譏笑一聲,隔著玻璃門的縫隙問媽媽,“你又打算把我帶去哪兒?你想好了嗎?你安排好了嗎?你就說要帶我走。”


    “你這樣跟著他,沒有出路的。姓喻的男人的絕情,你是不知道的。姚婧他都能這樣趕走,你憑什麽相信他以後不會趕你?”


    周文菲無所謂地笑笑:“那就跟到沒有出路的那天。”


    “到那天,你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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