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那位……先生,說是要見您。”


    洛倫佐神色微變,坐直了許多:“進來。”


    跟著另一個侍從走進辦公室的,還有一位市民。


    那人看起來境遇並不太好,不僅衣服和鞋襪都布滿了髒汙,而且頭發也頗為油膩。


    他是這個城市的小偷。


    洛倫佐雖然感覺到被冒犯,卻還是最終采納了那個煉金術師的意見。


    他從前為了做足麵子,交好的都是平民、畫師、雕塑家,以及各種可以提高聲譽的人物。


    可是正如海蒂·基思勒所說,知道這城市許多秘密的,不僅僅隻有上層的官僚。


    妓女,小偷,甚至是街邊的乞丐,往往會看見許多不為人知的事情。


    這些日子裏,他派人不斷地暗中籠絡他們,開始培養各種眼線,吩咐他們有事就及時匯報。


    這位先生是好幾個小偷的總領,他這次過來,手上還帶了一張紙條。


    “這是什麽?”


    侍從把那張紙條遞給了他,展開之後顯露出來一句拉丁文。


    『forma est vacuitas,vacuitas forma.』


    虛無即存在,存在即虛無。


    洛倫佐低頭看著這潦草的字跡,皺眉道:“這是怎麽回事?”


    “一位苦行僧,先生。”那小偷站在這麽富麗堂皇的地方,簡直連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


    他本來不用自己過來,但這件事實在是古怪,確實需要親自匯報。


    自從得到囑托之後,他一直都在留意這個城市裏大小事件。


    大部分都和那浴室裏的泡沫一樣,或大或小也都隻是冒個泡,不算什麽事。


    可是最近城裏的法國人最近太多了一些。


    不僅如此,還有個苦行僧在到處演講,逢人就展示自己滿身帶著膿瘡的傷痕——


    他是把自己弄成這樣的。


    “什麽苦行僧?”


    “一個瘋子。”


    那人堅信,人在活著的時候要受足夠的苦,才能償還罪惡死後上天堂。


    可他活著的時候無災無厄,於是就開始日複一日的用帶著棘刺的荊條抽打自己,甚至主動斷水斷食自我折磨。


    不僅如此,那個瘋子布道似的到處演講,大肆宣揚他內心的正道——


    享樂是有罪的。


    化妝是有罪的。


    藝術是有罪的。


    幸福也是不允許的。


    人活著不能追求當下快樂,而應該受足夠多的苦。


    ——這些念頭跟沐浴在快活的氣氛裏的佛羅倫薩,簡直是背道而馳。


    可是那人就會喋喋不休的同人宣講這些,一遍一遍的苦口勸說。


    現在竟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聽他談論這個了。


    洛倫佐聽著那中年人解釋著這其中的前後,忽然又想到了那個少女說過的話——


    “我希望您更關注一下佛羅倫薩。”


    “它不一定處在絕對的秩序裏。”


    他深呼吸了一刻,抬頭看向那個中年人。


    “你是怎麽看的?”


    統治者的慣性思維,讓他隻想把這個人趕出去,以後不要鬧事就好。


    那中年人沒想到自己也會被征求意見,斟酌著道:“我覺得……這個人,可能比看起來還要危險。”


    “繼續。”


    “因為如果一個人,對自己都能狠到這種地步……”他鼓起勇氣道:“那當他想要毀滅什麽東西的時候,手段隻會更加惡毒。”


    洛倫佐皺起眉頭,指節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桌麵。


    這個苦行僧,反的是所有世俗享樂之物。


    那等於整個推行狂歡遊行的美第奇家族,都恐怕是他的眼中釘。


    一旦這種人被主教利用,或者裏外串通些什麽……


    “賞。”


    克希馬大步走了過去,把三枚金幣交給了他。


    中年人露出惶恐又驚喜的神情,忙不迭又行了個禮匆匆告退了。


    等確認那人走遠了,克希馬才小聲道:“基思勒小姐等在門外很久了。”


    洛倫佐還在思索那件事,忽然開口道:“找到那個苦行僧。”


    “把他解決掉。”


    克希馬頗有些訝異。


    大人如今似乎是越來越果斷明確了。


    “不要被人看到,該掩蓋的全部都打理好。”洛倫佐看向了他:“一定要確認徹底斷氣,不要留任何後患。”


    “是。您放心。”


    海蒂等了許久,才被征召了進來。


    她行禮的時候,打量了一眼領主大人今天的神色。


    依舊是政客式的冷淡表情,但身體姿勢略有些放鬆。


    “我最近在學意大利語,”她率先開口道:“工作的事情耽誤了一些。”


    洛倫佐低頭處理著文件,漫不經心道:“那便下去吧。”


    “還有一件事,我想和您談談。”


    那領主終於抬起頭來,揚起眉毛道:“又是什麽水果?”


    海蒂忍住笑意,一臉正經道:“不,和房頂有關。”


    她注意到了一件事,但情況並不樂觀。


    “我這幾天去了達芬奇先生工坊的樓頂,發現房頂似乎是用鉛做成的。”


    “請問……佛羅倫薩的房頂,都是一樣的嗎?”


    洛倫佐也略有些訝異,扭頭看了眼克希馬,後者忙點了點頭。


    “可問題是,大家的飲用水,都是用屋簷接雨水收集而成的啊。”海蒂皺眉道:“而且那些陶壺的釉料也都是鉛製的。”


    鉛中毒會影響幼兒的大腦發育,嚴重的話還會有許多後果。


    她原本不打算操心這麽多,可有件事是無可避免的——


    法國遲早都要打過來,掠奪佛羅倫薩的領主權。


    雖然她並不打算長期呆在美第奇宮裏,可是這兒目前是能夠給予她穩定生活和實驗空間的地方。


    這總是冷著一張臉的先生確實看起來難以相處,可他會不斷地采納各種意見,甚至把自己做的顯微鏡交給大學加以研究。


    起碼是個有腦子的領主。


    在城市的治理上,自己能影響一點就多一點逆轉結局的可能。


    從維生素c到洗手,從鉛中毒到未來的戰略布局——


    至少在現在,她要不斷地獲得這位領主的信任,再試試看能不能引起他對法國的警覺——


    如果離開佛羅倫薩,她沒有地方可以去。


    這個時代沒有美國,英國是個什麽情況更是一無所知。


    能溝通語言,能有穩定的工作,還能定期會見這個城市的主人,已經是萬幸了。


    “基思勒小姐。”對方淡淡開口道:“您可能有些異想天開了。”


    “鉛製的東西自古羅馬時期一直被沿用到現在,人們也過得很好。”


    海蒂沒有半分的回避,反而迎著他的目光道:“我們可以做動物實驗。”


    “什麽?”


    “我養了兩隻兔子,”她說到這個的時候,心裏有些不舍得,卻還是堅定地繼續道:“可以給它們用同樣的草料,和不同的水。”


    一杯是幹淨的清水,一杯是用鉛碗盛著的屋簷水。


    “如果一個月以後,兩隻兔子對比著還是沒有區別——”


    還沒有等她說完,身後忽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領主大人!不好了!夫人她難產了——”


    洛倫佐臉色一變,大步就走了過去:“多久了?怎麽沒有告訴我?”


    “本來這都是第九胎了,之前都很順利——”


    那侍女驚慌的看了眼辦公室裏的兩人,還是倉促道:“少爺他們已經去放火箭祈禱了,玉石和馬凳現在全都是血!”


    “醫生在做什麽?!”


    “醫生他建議讓夫人觀看鞭刑,說這樣能夠受驚助產……”


    “帶我去,快點,”海蒂下意識道:“我去幫她。”


    她完全不能想象,這個蒙昧的時代會怎樣折騰孕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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