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有明顯的高熱症狀,全身起了密密麻麻的紅疹,而且口鼻周圍頗為蒼白。


    哪怕有仆人在按住他的四肢,他也在不斷地掙紮,仿佛真的是被惡魔附身了一般。


    “請您一定要救救這個孩子——”魯切萊先生此刻手足無措,甚至看向洛倫佐以拜托他說句什麽:“他——我們都不敢讓教士來看看,是不是真的中邪了。”


    他話音未落,旁邊的另一個老婦人用巧力讓孩子張開口,給她看那條奇怪的舌頭——


    沒有任何白苔,舌麵光滑且紅腫,泛著一種詭異的肉紅色。


    這絕不是一個正常人應該有的特征。


    海蒂用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判斷。


    這是小兒猩紅熱。


    她離開那個世界前,擔任美國電話局局長的兒子都已經六十餘歲,小孩兒時的樣子也頗為遙遠。


    可她記得自己深夜裏離開拍攝棚區,在昏暗的燈光下照顧那孩子的情景。


    “這不是中邪,”她舉起油燈觀察孩子的皮膚,壓低聲音道:“是一種傳染病。”


    這個房間裏估計都有很多致病原,最好要換地方通風消毒。


    “不是——不是魔鬼,”南妮娜此刻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那我們——”


    “你們站遠一點,如果觸碰過他的話,一定要記得洗手。”海蒂掏出了她自己縫製的小布包,拿出了裏麵的注射器和備用藥劑。


    得虧是個小孩子……不需要太大的劑量。


    按照現在青黴素工坊的出產速度,兩個月勉強能夠有一整支,菌種和工坊規模都需要改進。


    “我不能保證一定能救好他……”


    “不要緊,他如果被送到教廷,一定會被當做妖魔給活活燒死!”南妮娜無法控製的抓緊了她的手腕,把皮膚都攥的發白。


    洛倫佐上前把姐姐拉開,試圖安慰她道:“我們現在就試一試,你這麽驚慌隻能嚇到孩子。”


    後者發出一聲悲鳴,差點又要昏厥過去。


    “首先要做皮試,”海蒂動作頓了一下,轉頭看向侍女:“拿鹽和清水來。”


    不幸中的萬幸是,因為兩家是姻親,河畔的淨水房也有一直穩定地向這邊供給純淨水,玻璃瓶的密封效果也頗為不錯。


    她在眾人的注視下配比了生理鹽水,又臨時用小碗弄了微量的青黴素溶液,取出了隨身攜帶著的注射器。


    南妮娜一看到這個眼熟的東西,就急著想要給她幫忙:“是要給孩子灌腸嗎?我現在給他脫褲子!”


    “不——不是。”海蒂取出她定製的空心針,把針頭裝在了注射器上。


    她先前簡直無法想象人們是怎麽用沒有針頭的注射器吸白內障的——整個鋼筒直接插進去嗎?


    就從古希臘一直延用到現在?


    針筒和空心針都是在修建青黴工坊時設計製造的,達芬奇因為要去巡視周圍水係和舊渠的緣故,在臨行前幫她改進了許多東西——他確實是個貼心又細心的好友。


    海蒂小心地吸入了青黴素溶液,在他起疹情況較小的上臂挑了個地方進行皮試,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


    千萬不要過敏,過敏就真的救不了你了。


    趁著這個時間,她拿了紙筆寫了簡單的醫囑,教侍女們怎麽用藥水幫他擦洗身子,以及用濃度多少的鹽水定時漱口。


    在她低聲解釋的時候,洛倫佐就站在她的身後,眼神溫柔而又複雜。


    時間一到,她再次去看皮試的位置,心裏在暗暗祈禱。


    沒有反應,一切都好。


    “我將把這管藥水注射到他的身體裏。”海蒂看向孩子的父母,鼓足勇氣道:“他可能會因為疼痛掙紮哭泣,請你們不要太焦急。”


    “好的——一切都拜托給您了!”


    她沒有接受過專業的培訓,也沒有辦法保證這一切都是正確的。


    但為了救這個孩子的性命,還是要照著當初在醫院裏見聞的那樣嚐試一次。


    小喬凡尼被翻了過來,屁股露在了空氣之中。


    她學著護士那樣在他的屁股上畫了個十字,然後讓肌肉裏推注了青黴素。


    小孩嗚咽著試圖逃離,但被大人們按著無法動彈。


    她有些緊張的把一管稀釋後的藥水推了進去,祈禱這一切能夠派上用場。


    在等待的時間裏,她解釋著要更換房間和定時通風的理由,而且囑咐那對父母要觀察自己身上是否有紅疹或者發熱。


    等睡前禱的鍾聲遙遙響起,他們已經布置完新的房間,返回那邊去確認小男孩的情況。


    守在一旁的女仆露出笑容來,示意小喬凡尼已經睡熟了。


    他不僅呼吸均勻了許多,連高燒也在消退。


    睡著的樣子就像小天使一樣。


    -2-


    海蒂心裏計算著那管青黴素的用量,心裏並不是很確定。


    還好這孩子病得不算太嚴重,她根本沒有儲備多少這種藥,可能剛才的那一管都劑量不夠足。


    他們幾人確認了孩子的狀況,一起輕手輕腳地離開了房間。


    “大概還要給他注射六到七次,”海蒂在夜燈下確認著瓶子裏的藥粉,語氣有些不確定:“藥可能不太夠用,但他應該會漸漸恢複健康的。”


    魯切萊先生激動地說不出話,旁邊的侍從直接給了她一個滿當當的錢袋:“請一定收下我們的謝禮——小喬凡尼是我們非常珍愛的四兒子,我和南妮娜都不能失去他!”


    海蒂猶豫了一下,但側頭看到了洛倫佐鼓勵的眼神,還是接了這個謝禮。


    也是,有這些金幣就可以生產更多的藥物出來,以後也可以救更多的人。


    “請問這個藥是從哪裏來的?波斯商人或者阿拉伯人那裏嗎?”南妮娜急切地問道:“我們派人多去購買一些,應該也可以給其他孩子留著備用吧?”


    “這個……是我自己製造的,”她無奈笑道:“下一管恐怕要等上兩個月了。”


    “這一切都要感謝領主大人的支持,”海蒂看向旁邊安靜的洛倫佐,又看向那對夫婦,表情頗為誠懇:“小喬凡尼一定會好起來的。”


    夫婦兩簡直想把她留在宮中當做永遠的客人,臨送別時也不厭其煩地表達著謝意。


    但等海蒂上了馬車,洛倫佐也坐了進來,肩膀幾乎能夠觸碰到彼此。


    她怔了一下,以為是自己坐錯車了,起身就想往外走。


    “坐下。”他淡淡道:“我是騎馬過來的。”


    海蒂心裏歎了口氣,把那種不自在的感覺屏蔽開,安靜地等待著回宮。


    此刻已經夜涼如水,蟋蟀的聲音在遠處此起彼伏,還能聽見巡夜官的警犬偶爾吠叫幾聲。


    她的坐姿放鬆而又優雅,但似乎在出神地想著什麽事情。


    洛倫佐原本在看窗外的治安情況,又不經意地掃了她一眼。


    哪怕在夜色之中,那兩彎細眉和淺藍色的眸子,也如同油畫中才會出現的美人一般。


    他想問她一句什麽,又或者是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但……說什麽才好?


    如果問候她,最近工坊還需要什麽幫助,又或者是她還希望做些什麽,會不會殷勤的有些異樣?


    已經夜深了,談論天氣也不太合適。


    對了……她的那兩隻兔子……


    他輕咳了一聲,打算簡單聊句什麽。


    馬車卻停了下來。


    “大人,已經到了。”


    海蒂應了一聲,終於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他下意識地先下了車,伸手扶她下來。


    那纖長又白淨的手帶著淡淡的溫度,在碰觸的那一刻似乎連時間都靜止了一秒。


    海蒂沒有發現這個人的沉默有些反常,隻禮貌性地道了一聲謝謝。


    他們一起從側邊上了樓梯,一路無言。


    兩人在樓梯口分開之際,海蒂下意識地開口道別。


    “晚安,美第奇先生。”


    對方淡淡瞥了她一眼,徑自上樓離開。


    小喬凡尼在五天後漸漸痊愈了。


    他的發燒症狀完全消失,紅疹也退散了好些,連舌頭都開始緩慢地恢複正常。


    雖然食欲和精神狀態還是很差,但也比之前奄奄一息的樣子要好了太多。


    與此同時,魯切萊家族和美第奇家族一塊給予了青黴工坊更加雄厚的讚助,用不菲的金幣數量來確認自己可以用藥的優先權。


    海蒂漸漸也擁有了一批能幹又得力的手下,德喬在她的影響下也開始漸漸學著認字和看書,在很多時候都可以幫到她好些事情。


    她的生活變得越來越平順,隻是也少了些什麽。


    ——達芬奇有三四個月沒有回來,連杜卡萊王宮裏都寂寥了不少。


    偶爾她低頭彈著莫紮特的曲子,會突然想聽聽這位老朋友演奏的裏拉琴。


    但還沒等複活節來臨,達芬奇就風塵仆仆地回來了。


    大概是路途和風霜的洗禮,他看起來成熟了許多,身上也開始散著一股青年特有的銳氣,眼神堅定而又明亮。


    而且他回來的時候,還帶了個足夠震驚整個佛羅倫薩的消息。


    ——默罕穆德二世和路易十一都相繼去世了。


    這消息來的太過突然,但又似乎完全符合常理。


    默罕穆德二世在還沒有離開人世的時候,他的兒子們就開始為了家產和權力爭鬥不休,哪怕從土耳其那邊沒有確切的消息傳來,也足夠讓人聯想到先前的許多事情。


    而路易十一年紀實在太大,見上帝也是理所應當的。


    隻有海蒂在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神情微不可見的變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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