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是有感情的,對嗎?”他突然開口道。


    海蒂換了一個顏色,笑著道:“還有呢?”


    “筆觸。”列奧納多不假思索道:“如同呼吸一般的筆觸。”


    這和現如今的流行畫法是截然不同的。


    無論是聖像還是人像,都力求輪廓和線條的精準,而且要把它們表達到一目了然的程度。


    可海蒂的這幅畫,它的筆觸散碎如墜落在地上的玻璃瓶,成千上萬的碎片便如無數麵鏡子一般相互映射,用細膩而多變的色彩來營造出氛圍與情感。


    “你的畫……是有強烈的情感的。”他加重語氣道:“用色塊來詮釋嗎?”b r


    “我覺得你已經快學會了,”海蒂想了想,不確定道:“不,你本來就會這些。”


    她親眼見過列奧的光影表達能力。


    對於很多畫家而言,明就是白,暗就是黑,除了黑白灰以外,沒有什麽是需要考慮和糅合的。


    可是在初見他的那一年,她就見過他筆下的佛羅倫薩。


    晨霧是灰暗而又不清晰的——可他用了灰藍色來與日光做對比,把邊緣感處理的極為精妙。


    “要不——你來試試?”海蒂忽然起身,把畫筆遞到了他的麵前。


    男人凝視著這支畫筆,半晌接了過去。


    這畫布上的街景,已經有了分區和輪廓,光影的位麵也被勾勒的頗為清晰。


    其中的每一筆每一畫,如同遊弋的魚群,又仿佛是她的呼吸。


    他蘸了一筆紫色,開始勾勒牆麵和樹木的暗麵。


    海蒂甚至不用告訴他自己哪裏需要被渲染和處理,哪裏需要強調和打光,他便已經如同與她心意相通一般,處理的恰如其分。


    深紫與淺藍在平衡著光與暗的區別,而深紅的光芒也會因雪白的牆麵而改變顏色,變成溫柔而明亮的橘紅。


    兩人一站一立,緘默不語,卻如同執手翩翩起舞,在整個教堂中遊蕩翩躚。


    列奧納多一專注起來,腦海裏便再也裝不下更多的東西。


    他不斷地側頭比對著窗外的街景與暮光,用大小不一的筆刷來製造出氛圍感與畫麵的情緒,手中的動作一刻不停,也不曾有半分的遲疑。


    海蒂微笑著站在他的身後,神情放鬆而又柔軟。


    他們在任何事情上,都是如此的同步。


    無論是機械工坊的製造,政令的修訂與發布,甚至是攜手一起彈首曲子。


    不用任何多餘的眼神與話語,隻要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就可以擁有心領神會的默契與共鳴。


    他們也本應擁有同樣的痛苦——才華無法施展的鬱鬱不得誌,被施加罪名和拘捕,被眾人議論是非嘲諷羞辱,糟糕困窘的經濟狀況,以及永遠都無法滿意的作品。


    她看著他筆尖的畫作不斷豐富,開始想其他的事情。


    如果那一次,在熱那亞宮內被擄走的是他,她恐怕也會做出同樣的舉動。


    不顧一切的,忍住所有恐懼與顫栗的,甚至是隻身一人,穿越整個半島前往羅馬,去把他重新追回來。


    這世上如果有一模一樣的靈魂,便隻有他會與她的完全吻合。


    也許連脈搏和心跳都同一著共鳴,猶如一首不會停歇的歌。


    列奧納多回過神來的時候,發覺已經從中午到晚上了。


    他們甚至連晚飯都沒有吃過。


    “海蒂?”他轉身去看她,如許多年前一樣苦笑著抱歉:“我又畫到把你忘掉了。”


    “前幾天我也是這樣。”她把酒杯遞給了他:“扯平了。”


    這幅畫的創作技巧跨越了三百年,但呈現的效果卻與未來的畫作不相上下。


    日落之際的光芒降臨到靜謐的街道上,教堂窗戶的光芒在經過彩色玻璃之後猶如被剪碎的彩虹,兩側的樹木深淺不一,牆麵和長街的石質也影響著日光的色彩。


    一切都完美的無可挑剔——沒有人會發覺這是由他們兩人共同創作而成的。


    直到兩人相伴著走回舊宮的時候,海蒂才突然想起了什麽:“哎?”


    “怎麽了?”


    “我想起來,我中午來找你的緣由,”她腳步一頓,看著他道:“你的生日快到了——我不知道該送你什麽才好。”


    列奧納多也怔了一下,神情有點茫然:“我什麽時候過生日來著?”


    “下周,很近了。”海蒂揉了揉額頭道:“送你珠寶花束什麽的,反而感覺都怪怪的——列奧,你有想要的東西嗎?”


    “有,”列奧納多注視著她,忽然笑了起來:“到了那天,陪我去打獵吧。”


    她真的應該好好休息了。


    幾乎從加冕日開始,她就沒有停止過批閱公文和召開會議,如同西西弗斯一般不知疲倦地推動著石頭。


    而他也真的應該好好與她共度一段時光——


    從兩年前開始,他們就沒有停下腳步過。


    “列奧,你是在撒嬌嗎?”海蒂眨了眨眼,忍不住親了他一下:“你再說一遍?”


    “女王陛下,”他不緊不慢地行了個禮:“請問您願意陪我一起無所事事玩一下午嗎?”


    “稱呼錯了,”她矜持的搖頭:“再來一次。”


    “海蒂,我的天使,我的愛人……”他俯身親了一下她的唇,聲音低沉而又溫柔:“我們溜出去一起玩吧。”


    “好。”她揚起笑容道:“就這麽定了。”


    -2-


    然而這項理所應當的請求,執行起來有種荒唐的困難。


    這個時代的女性,並不能光明正大的騎馬,即使是騎馬出巡也必須要側坐才可以。


    一方麵是因為,女性在很長時間段裏都隻有裙裝,如果真穿著裙子在馬上顛簸,雙腿內側都會被鬃毛磨到傷痕累累。


    另一方麵則是因為,女性公開張開雙腿,對人們而言是很不雅的姿勢——也可以用傷風敗俗來形容。


    在一百年前,英格蘭的女王——波西米亞的安娜,為了能夠公開出巡,令工匠們設計出了側坐的馬鞍。


    哪怕是驍勇善戰的男人,在跨坐於高頭大馬上的時候都隨時有翻倒或跌傷的風險,每年因此喪命的也不計其數。


    可女性為了爭取到騎馬的權力,必須冒著更大的風險選擇側坐。


    身體的穩定性被極大減低,而且許多基本騎術都無從施展。


    事實是,即便工匠設計出了側坐的馬鞍和馬鐙,還在兩腿之間設置了防止跌落的障礙,那位英格蘭女王也無法用這種姿勢駕馭她的馬。


    經過商議之後,貴族們還是安排了另一個男人跨坐在她的前麵,代為進行對馬匹的控製。


    用粗俗的話來說,這種事就很脫褲子放屁了。


    海蒂沒把騎馬和這些風俗聯係在一起,隻輕巧地吩咐了一聲德喬安排日程,就繼續去看來自法國的信函。


    德喬頗有些為難,在躊躇之後還是問了這個問題:“您是打算……讓列奧納多先生坐在您的前麵嗎?”


    女王專心回複著信件,筆尖在羊皮紙上沙沙作響:“他為什麽要坐在我前麵?”


    “那您要如何來駕馭馬匹呢?”


    “我會騎馬,德喬。”


    “可側坐著真的很危險,請您注意安全。”


    “側坐?”她終於抬起頭來,反問一句道:“為什麽我需要側坐?”


    “因為……裙子……”德喬囁喏道:“不合適……”


    “我難道沒有一條可以作為騎裝的褲子嗎?”海蒂不假思索地問道:“這三天都不夠一個裁縫做一條褲子出來?”


    德喬被問的都小幅度後退了一步,神情很窘迫:“您……打算穿男人的褲子?”


    這個定語聽起來有些刺耳。


    海蒂把羽毛筆放了下來,直接告訴她自己需要什麽樣的衣服。


    她在二十出頭的年紀來到了美國,並且在那裏長期定居直到老去。


    而伴隨著她成長和蒼老,另一個女人的名字也在整個歐洲和美國綻放出不朽的光彩——


    加布裏埃·香奈兒。


    她改變了整個世界對女性服裝的定義。


    在香奈兒的店鋪開設於康明街區之前,女人們幾百年如一日的打扮妍麗而華美。


    她們需要一頂綴飾繁複的禮帽,需要顏色明快的不同裙子,又因為它們的存在而步履遲緩。


    可香奈兒選擇賦予她們如同男人一般的自由。


    看似沉悶與嚴肅的黑色在她的手稿中變得經典而飽滿,女性們也終於擁有了自己的褲裝——足夠輕便,足夠靈活,也足夠得體。


    這個設計對於現代人而言理所應當,在那個舊時代裏卻如同引發了一陣颶風。


    哪怕有再多的人攻擊與詆毀,越來越多的女性也穿著長褲甚至短褲走上了街頭,成為更自由和獨立的存在。


    而她所踐行的,也與她從前的話語一致:“衣服的優雅就是行動的自由。”


    這位充滿傳奇色彩的女性,也與海蒂頗為相似。


    比起她所創造出的偉大設計,人們更樂意議論她作為情婦的往事,她與間諜這個身份的醜惡關係,以及所有能證明她黑暗而不堪的話題。


    海蒂忽然有些懷念她的香奈兒五號。


    “騎裝——給您也定製一份?!”德喬的驚愕表情不亞於看見她從教皇手中取走王冠:“我——我這就去辦。”


    這個要求頗為荒唐,可她已經是至高無上的存在了,即便裁縫會搖著頭嘟噥幾句,一整套衣服也在第二天被送了上來。


    列奧納多剛好帶著無線電設備的報告進來找她,一眼就望見了她嶄新的樣子。


    幹淨利落,而且有種中性的帥氣。


    修身的長褲把她的腿部曲線襯的非常明顯,小馬甲和外套也不輸任何紳士的衣裝。


    簡潔,大氣,而且非常合身。


    他意識到了她想做什麽,發出由衷的感歎:“你就缺一件這樣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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