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對她這種一年都不一定喝一口酒的人來說,一口酒飲下去,便清晰地感覺到酒精蔓延向四肢百骸,在頭皮下牽起一股小小的麻意,讓她全身都軟了一層。


    同時,她看見他拿起了她的包。


    謝青:“幹什麽?”


    他將一把鑰匙放在她包裏:“被我帶到家喝酒,你覺得不安全也很正常。”他聲色平淡,“這是我家的鑰匙。一會兒如果你覺得劇情聊夠了,或者喝多了聊不下去了,就告訴我,我先回公司。”


    他邊說邊把包扣好:“你可以自己待著,想睡會兒也行。”說著挑起眉頭輕笑,“但走的時候你得幫我把家門鎖好。”


    謝青剛才那一口酒灌得猛了,放鬆之後,思緒變得遲緩。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慢吞吞地點了點頭。


    他好像總是這樣。


    他好像鮮少開口要求別人信任或者安心,而是自己做一些安排,讓別人真正的安心。


    聊工作,她是來聊工作的。


    謝青又跟自己強調一遍,重重舒氣,開口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寫不下去。”


    陸誠沒有插話,點了點頭。


    “就是……寫的時候覺得心裏很空。”她蹙起眉頭,細細地回思那種感覺,“腦子裏也亂。”


    陸誠自顧自地也喝了口酒,問她:“是劇情沒想清楚的那種亂,還是隻是亂而已?”


    “隻是亂而已。”謝青眉心皺得更緊了些,“暴躁不安的那種。但沒什麽道理,接下來的劇情挺好的。”


    大團圓的結局,挺好的。


    可她就是寫不下去。


    煩透了。


    她被這種情緒攪動,又灌了口酒。


    喝紅酒的時候誰也不會倒太多,她這個“灌”的喝法,兩口就把這一杯喝完了。


    陸誠笑笑,又給她倒了一些。


    接著問她:“你是不是抵觸這個劇情?”


    “沒有。”她篤然搖頭,“我喜歡這個劇情,要是現實生活中也能這樣和解就好了。”


    “真的嗎?”他似乎覺得她的說法很有趣,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一會兒,閑閑地又抿了口酒,“你會希望現實中也這樣?”


    “對啊。”謝青不解地看看他,“不好麽?”


    “嗯……”他品著酒香,斟字酌句,“你不是最冷酷無情,最會斷舍離麽?”


    她懵了一下。


    他又道:“難道你能做到跟欺負你的同學把酒言歡?”


    一生書都沒機會跟她把酒言歡。


    在校園暴力中欺負過她的人,帶給她的傷害隻會更大。


    謝青忽而陷入沉默,陷在他的疑問裏,一遍遍地自問。


    陸誠給自己又添了點酒,剛要再說話,注意到她的神情又閉了口。


    少頃,她輕輕搖頭:“我不知道我能不能。”


    不像回答他的話,更像自言自語。


    頓了會兒,她又說:“但我確實期待這種結果。”


    所以她才會把它寫到劇情裏啊。


    她想看到一個新的開始,想看到舊事徹底翻篇。


    “你所期待的,是把酒言歡,還是他們跟你道歉?”他忽地這樣問她。


    被拆解開的問題乍然清晰,撞入耳中,令她一愣。


    “我……”她一時沒說出話。


    他銜著笑轉過頭,笑意有點苦澀,頷首:“那我知道你為什麽寫不下去了。”


    她自己也知道了。


    她所執念的,並不是把酒言歡,能終結過往的也不是推杯換盞。


    她是想要一個道歉,想要曾經傷害過她的人向她道歉。


    先前她從未深想過這一點,在這一刻,她的心事仿佛突然被撕開,暴露在自己麵前,也暴露在他麵前。


    “可他們不會道歉的!”


    聲音突然提高,帶著憤恨不甘,令陸誠一震。


    屏息注視,他意識到了她的情緒失控。


    她同樣意識到了,竭力控製,聲音緩和下來,但眼眶泛出淺紅:“我家是小地方,畢業之後碰到過她們……”


    眼淚流出來,她沒再說下去,望著天花板搖了搖頭。


    她見過她們很多次,見過欺負她的人很多次。


    每個人都沒有兒時單純的惡意了,變得友好、變得熱情。


    但沒有人對當年的傷害向她表示過一丁點歉意。


    她們會邀請她參加同學會,會在她借故說有事去不了時表達遺憾。


    但沒有人對她說上一句:當年的事,對不起。


    這種道歉,等不到的。


    “所以你雖然期待這種結果,但你心裏從來不相信這種結果,對麽?”他的聲音幽幽的。


    謝青看向他,他平靜地倚著靠背,十指扣在一起,清俊的臉溫和地注視著她。


    有一刹那,她想起身逃離,因為她從來不想將這些心情暴露在他麵前。


    但下一秒,他的細微舉動又使她沉淪在這裏。


    他邊抽了張紙巾遞給她,邊拍了拍她的後背:“別難過,都過去很久了。”


    她擦著眼淚點點頭,他又倒出些酒遞給她:“錯的不是你。”


    “我知道。”她的聲音裏有了很重的鼻音。


    他續道:“以前錯的就是她們,不是你。現在不肯道歉,錯的也是她們,不是你。”


    “嗯。”


    “所以別執著於別人 的錯誤了,別因為別人的錯誤為難自己。”他拿起自己的酒杯,跟她手裏的碰了一下,“我們可以給故事換個結局。”


    她眼睛紅紅地望向他:“怎麽換?”


    他輕笑著喝了一口:“不需要讓不會道歉的人強行道歉,女主也並不非得得到這句道歉才能繼續生活。”


    他定定地看著她:“為什麽不按照你自己的生活軌跡寫呢?”


    頃刻之間,謝青微妙的恍惚。


    對,為什麽不按照自己的生活軌跡寫?


    女主明明不需要原諒誰,她可以完完全全地走出去,自己披荊斬棘,獲得比欺負她的人好不知多少倍的生活。


    先前她在鑽什麽牛角尖?


    為什麽會這樣一葉障目。


    陸誠看看她的神情,視線從她麵上挪開,無聲地又抿了口酒。


    他能理解她為何之前完全沒想過這樣的劇情。


    他看到了她的軟肋。


    即便她平常看起來堅強剛硬,定下一個目標,就能咬緊牙關拚得一往無前。但在內心深處,她從來沒從過往的陰影裏走出來過。


    否則她不會在這種大團圓的劇情上這樣痛苦。


    她的很多不在乎,即便說不上是自欺欺人,也至少可以解讀為自我保護。


    在內心深處,她渴望一切柔軟和美好。但因為得不到,她豎起了一身尖刺,像一個戰士一樣麵對整個世界。


    這是一種涅槃重生般的強大,不是每個人在經曆絕境後都能這樣的。


    但這樣的重生,令人心疼。


    陸誠長久的沉默,而她毫無察覺。


    她已經被酒精搞得足夠遲鈍了,而且因為心情不快,還在繼續自斟自飲。


    良久,他長聲歎息,問她:“餓不餓?”


    謝青腦子裏一團漿糊,開口就說:“有點。”


    他便起身離開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他好像出了門。


    拿起手機,她給他發微信。她習慣用全鍵盤輸入,每一個按鍵都很小,微醺之下經常按錯,輸了半天才完整地發出去一句話:“你去哪兒了?”


    然後艱難地又輸了一局:“回公司了麽?”


    「陸誠」:沒有,你等我一會兒。


    謝青蹙眉,但越發沉重的腦子已經無法支持她再想更多事情。她放下手機,依言等他,隻是她沒事做,酒又放在麵前,就控製不住有一口沒一口地又喝了些。


    沒過太久,陸誠折回來,手裏拎著一個超市的大袋子,換完鞋一看她,失笑:“早知道應該先把酒收起來。”


    說著他便伸手收了酒,她雖然原正打算再倒一杯,但也沒跟他搶,乖乖鬆手。


    陸誠看看她的惺忪醉眼,進屋抱出一床薄被:“睡一會兒?”


    僅存的清醒讓她客氣地擺手,他一臉無奈,直接把薄被張開,蓋到她身上。


    而後他去了趟衛生間,出來時再一看,她果然已裹著被子躺倒了。


    被子剛好是白色,她蜷著身子側躺,像一隻小小的蛹。


    帶著痛苦化蛹,醒過來就是隻漂亮的蝴蝶了。


    據說蝴蝶在理論上並不擁有幼體時期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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