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馬上就要被銜接上……的時候,楚千淼雞賊地一句話就把她正在對接的神經元給岔歪掉了。


    “你最近工作怎麽樣?還順利不?”


    穀妙語的情緒一下就被這句話帶跑掉,毫不猶豫。


    “啊啊啊,提起這個我就頭疼!!”她捧著頭哀嚎, “怎麽辦怎麽辦, 我懷疑我可能吃不了家裝設計這碗飯。公司說年底實行末位淘汰, 誰業績墊底誰走人。眼看著這都八九月份了,我業績還沒起來呢, 水水怎麽辦,我可能要完蛋了!”


    她哀嚎得頭頂的整顆丸子都跟著晃。


    楚千淼探身一拍她頭頂:“沒事啊沒事,我養你!”


    穀妙語捧著臉:“楚律,愛您!”


    她騰地站起來, 一臉堅決:“但你放心, 不到萬不得已我不用你養!我是不會輕易放棄的,我要笑對人生!我要跟塗曉蓉死磕到底,我要讓她知道,”她雙臂朝天一舉, “我們喝雞湯長大的女孩,不、認、輸!”


    楚千淼仰頭看著穀妙語,感覺自己像看到個國產的奧特曼。她覺得腦仁有點疼。


    加了會兒班後,楚千淼上床睡覺。躺在床上,她覺得困意濃度有點淺,不足以引來睡眠。她糾結在看或不看一會電視劇的選擇中。


    最後她咬咬牙選擇了不看。


    她怕自己看完又鬼使神差地做夢。現在任炎每天都凶巴巴,他都這樣了她要還是在夢裏把他封為男主角,她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翻個身,她忽然有點困了。朦朧中她隱約意識到一個問題。她想真奇怪啊,明明自己是和譚深真刀真槍地談過戀愛,但為什麽自打工作以後開始做夢了,入她夢來的男主角卻一直是頂著任炎那張臉呢?


    沉入睡境前,她在意識清醒與不清醒的邊緣掙紮著想,或許這就叫作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吧。


    第二天醒來又是魔鬼的一天。楚千淼匆匆洗漱過後就急忙趕往力通證券。現在離計劃申報材料的日子已經越來越近。這幾天任炎叫齊了企業、券商、律師和會計師,大家全員齊聚,轟轟烈烈又仔仔細細地再過一遍申報材料。


    任炎還是那麽嚴格那麽凶巴巴。楚千淼覺得自己像被虐待久了已經斯德哥爾摩了似的,居然也不再顧得上自尊被踐踏人格被打壓,腦子裏隻剩下麻木。麻木而速度地接受指令,麻木而速度地執行指令。不必多想,不必多問,幹就對了。


    秦謙宇告訴她:“做ipo是這樣的,越到最後麵越熬人,熬到最後別人打你一下你都不知道疼。”


    這幾天熬下來,楚千淼跟著熬得眼窩都陷了下去。照鏡子的時候她甚至想,等做完這個項目她能立刻去給僵屍片當被僵屍咬過的群演去,不用化妝的那種。


    全體人員一起過完一遍申報材料,任炎統領大家轉戰榮大,正式進入製作申報材料的流程。


    在榮大把申報材料打印出來裝訂好,報到證監會去,這是申報階段的最後一個步驟。


    楚千淼第一次親臨傳說中的榮大。這裏是申報材料的最後一站。以前雖然沒來過,但她一直聽到榮大的很多傳說。


    這是一家神奇的打印店,全國差不多百分之九十的ipo申報材料都是在這裏打印製作的。每年靠打印上市申報材料,榮大的年收入就過了億。


    楚千淼早就聽說過,榮大的打印員——尊稱叫作文件製作員,是相當神奇的存在。他們除了排版專業,因為平時接觸的上市項目太多,自然而然就對申報材料有了了解。有時候很多券商來做文件,甚至還得向製作員確認:哎,你說我這個文件用不用報給證監會?


    這次她有機會親自到榮大現場站申報前的最後一班崗,她莫名有點興奮。


    她是在榮大門口和任炎秦謙宇他們會合的。她跟在他們後麵走進去。


    榮大裏麵沒有她想象中的豪華氣派,甚至和力通新裝修的環境一對比,幾乎顯得很有點老舊。


    九月中旬的榮大裏,人多得像潮水。所有券商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一定得趕在930之前把材料報進證監會。否則過了9月30號那一天,申報材料就得拿回去,不得不新增加一個季度的內容。在這裏她看到很多券商很多律師很多會計師都和她一樣瞘著眼,他們把過道擠得很滿。


    時間是緊迫的。這一點從踏進榮大擠進人潮中開始,楚千淼就意識到了。


    楚千淼跟在任炎和秦謙宇他們後麵,看著他們一路與人不斷地打招呼。她奇怪他們怎麽誰都認識。


    上樓時她對秦謙宇悄悄問出了這個疑惑。


    秦謙宇頂著連續加班後留下的兩個烏眼青告訴她:我剛才打招呼那一路啊,那些人啊,誰誰他是哪個券商的,某某她是另一個券商的。他們啊都是我的同校校友,是我的直係學姐學妹學兄學弟。


    楚千淼唏噓了。


    原來同學會不一定隻開在學校,它還開在榮大裏。


    秦謙宇還說:“等你以後項目做多了,來這作材料做多了,各個券商的人都混個臉熟之後,你再在榮大的走廊裏走過,也會一路走一路和人打招呼,那時候你會有一種自己在走紅毯的感覺。”


    楚千淼咂著舌想,這裏可真是ipo盛會之序章啊。


    任炎讓秦謙宇在榮大開了間辦公室和兩間客房。這都是走了點人情套路才安排上的。人滿為患的九月,能有間屋子用已經是大寫的不容易,誰也不能再挑剔屋子有點擠這個問題。


    但屋子確實有點擠,企業、券商、律師、會計師……大家一個緊挨一個地坐。幾張桌子拚在一起,變成長條會議桌。桌麵上全是筆記本電腦,電源線互相交錯,簡直像給會議桌的桌麵長出了濃密的頭發。


    高密度的會議室裏,滿滿都是緊迫高壓的氣氛。


    任炎把力通投行部另外一個部門的負責人裴新成一起叫了過來。他是瀚海項目的另外一位簽字保代。


    人齊了,任炎帶著大家開始過材料,確認材料申報終稿。


    秦謙宇和孫伊他們不斷樓上樓下地跑,打印和套打這些材料。


    滿屋子都是鼠標清脆的左鍵點擊聲,或者滾輪刷刷的翻頁聲,以及敲鍵盤打字的嘩嘩聲。每個人的狀態都是把焦灼提煉到了崩潰與不崩的臨界值上。


    餘躍給大家買了很多吃的喝的,防止誰勞累過度養分供給補上休克倒地。白天大家在辦公室開會,誰熬不住了誰可以去客房休息一下。晚上餘躍和秦謙宇堅守在榮大,其他人回家,第二天再早早齊聚在這裏。


    榮大擁擠的辦公室裏,任炎把控著項目,一步一步,把進程穩穩地推進。遇到誰的情緒急躁,或者兩方人就著某個問題就快要吵起來,他總能技巧地把幹戈化解掉,再把問題迅速想出個兩全的解決方案來。


    他有時候還是凶,但現在他凶得楚千淼心服口服。沒有點魄力和能力如任炎者,帶不動一個項目如此高效地向前行進。


    辦公室越待越變得小起來。坐久了楚千淼實在覺得上不來氣。她抬眼掃了一圈,發現好幾個人都不在——想必他們也是待得太憋悶,出去外麵透口氣。


    她趁著沒人cue到自己對材料,也起了身,打算出去待一會,走一走換換氣。


    從辦公室裏出來,她一溜經過的每一間房間,都從門口飄散出豐富的氣味來。那味道有的像抹布味兒,有的像腳臭味兒,有的像捂久了的濕毛巾味兒和慪爛了的舊拖布味兒。各種味兒的原罪都莫過於同時有太多人擠在同一間屋裏,緊張而膠著地釋放出二氧化碳。


    走到樓下,走出大門,新鮮空氣迎麵撞過來,楚千淼差點覺得自己要醉氧。


    她甩著胳膊做擴胸運動使勁深呼吸。換氣間她的眼神向不遠處做了個展望,一望之餘,她居然意外看到任炎。他正站在她視線的定點處抽煙。


    他沒穿外套,身上是白襯衫黑西褲。也沒打領帶。襯衫最上麵的扣子被他解開了。他今早看樣子沒有刮胡子,下巴上有一層淡青色的胡茬。


    看著那層淡青色,楚千淼忍不住在心裏罵了句髒話。


    ——媽的。別人這樣是邋遢,他這樣偏偏就是帥且很有味道。


    她拍自己的額頭鎮神,告訴自己不能再看了。雖然她真的很吃他的顏,但絕不能跪在他冷淡的態度麵前。她得做個人呀。


    她轉身往相反方向邁步,打算去另外一邊走一走就上樓。


    偏偏任炎一轉頭時看到了她,並且還出聲叫住了她。


    “楚千淼。”音色是清透中帶著一點磁,音調是平鋪直敘中帶著一絲寡淡。


    楚千淼在心裏歎口氣,停下腳步,轉身向任炎走過去。


    “躲我?”任炎嘴裏呼出一團雲,他在那團雲後麵挑了挑眉,問。


    “沒躲,我是……沒看見您。”楚千淼嘴硬。她問,“您叫我是……有事兒?”


    從他們那次互相撂狠話之後,他們彼此間的交流就似乎有點淡淡的尷尬。或者準確說是她覺得尷尬,也許任炎根本沒把那事太當回事,因為他根本沒必要把引起那事的她太當回事。


    “別往遠走,”任炎到滅煙盒上方彈彈煙灰,“等下得過一遍你負責的文件,沒問題就要打印了。”


    “哦,”楚千淼點頭,“好的。”


    她想對話或許就終止到這了。接下來她該繼續溜達還是上樓去?


    她沒能糾結太久這個問題,因為任炎問她:“怎麽下來了?”


    “在上麵待得缺氧,犯困,下來溜達溜達透透氣。”她誠實地回答。


    任炎抽完了一根煙。他從煙盒裏又抽出一根,點上,吸一口後,忽然問楚千淼:“來一根嗎?”


    楚千淼愣了愣,想著他是要給自己分發武器提神用?


    她瞎搭了句茬:“那就……來一根?”


    任炎一挑眉後又一皺眉。


    “你什麽時候學會抽煙了?”聲音似乎莫名又冷峻了半度。


    楚千淼:???


    不是您要給我煙讓我抽的嗎?難道您這是,執法釣魚???


    她呲牙笑一笑:“友司領導給的煙,會不會抽我都接著唄。領導你說什麽我還不都得接著。”


    任炎又吐出一團雲,雲散後,他半眯著眼看她,問:“話裏有話?”


    “沒有沒有。”楚千淼連忙說,“哪敢啊。”


    對話越進行越幹巴巴,她搓搓手,說:“就是,任總我溜達得差不多了,我先上去了。 ”


    “嗯。”任炎舉舉手裏的半截煙,“你先上去吧。我抽完這根上去找你對材料。”


    楚千淼無聲地長出口氣。她轉身,抬腳,但又停下。頓了頓,忍不住回了回身。


    她衝任炎還是忍不住地說了句話:“就是,煙抽多了傷身,您還是少抽點好。”


    說完她轉身上樓去了。


    任炎看著那道窈窕背影走進榮大。他再看看手裏抽剩的半截煙。他抬手把煙往嘴邊送。快挨著嘴唇時,他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然後他把它按滅在滅煙盒裏。


    任炎上樓後,讓楚千淼和秦謙宇換了位置,他帶著楚千淼開始對材料。


    楚千淼覺得一對材料任炎就變身,他變得特別嚴格特別淩厲,叫她有點害怕。她提心吊膽地和他對著,感覺自己像掉在高壓鍋裏,承受他四麵八方釋放過來的壓力。


    他們的電腦挨得很近。他們也挨得很近。她能聞到他身上有淡淡的煙味。並不叫人反感,甚至他呼吸間會有一點清涼好聞。不像老煙槍抽完煙那樣,身上嘴裏甚至連體味兒都透著些煙臭。她想他應該是清理過口腔的。


    “這裏這樣改可以嗎?”她問問題的時候一轉頭,無限近地看到他的側臉。


    白淨的麵龐,下巴上有淡青色的須根。鼻梁特別挺,透著股無聲的堅毅。薄唇輕抿著,有一種淡出世外般的冷傲清雋。一瞬間她心裏又有了講髒話的衝動。


    ……真他媽帥啊。


    她趕緊轉回頭。


    “就這麽改吧。”這回輪到任炎轉頭看向她,回答著。


    他看到她在向耳後掖頭發。手指尖像嫩筍的牙尖似的,指甲沒有經過任何人工加工,天然的剔透和粉白。她的手指順著耳廓那麽一轉,姑娘家的文秀氣質十足十地出來了。


    近看她皮膚白得像瓷,一點瑕疵都沒有,隻靠眼睛的撫觸仿佛已經能夠感知到它的觸感。一定是細膩柔滑極了,像還沒斷奶的小孩子的肌膚那樣。


    她的睫毛真是夠長的,兩把扇子一樣,極輕微地龕動。


    視線到達她挺秀的鼻梁時,他聽到秦謙宇問:“……領導?領導!”


    他轉頭去看,秦謙宇在問他:“我要下樓買東西去,順道給您捎一包煙不?”


    他低頭按按桌麵上的煙盒,空了。


    他轉頭去看了眼楚千淼,她正在按他的要求改文件。視線從她的文件滑向她。她開始劈裏啪啦地打字,十根嫩筍芽似的手指快飛起來了,像在跳一場炫目的手指舞。


    他又抬頭告訴秦謙宇:“不用了,今天不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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