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歎了口氣:“再等等吧,等到明天雨還是不停,咱們就回去。”


    類似這種對話很多,似乎農人們天生就對天氣的變化十分敏感,讓他們預感這場雨可能不會那麽輕易結束。


    一直到第二天,大家才知道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


    外麵許多樹木都被連根拔起,站在高處往低處去看,低窪處變成了一片澤國。農人們都坐不住了,寧可冒著大雨,也要往回趕。


    範晉川怎麽勸都勸不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人沒入大雨之中。


    到了第三天,雨還在下,範晉川也坐不住了。


    他找宋家人要來鬥笠,說要出去看看外麵的情況,方鳳笙拉他不住,隻能陪他一起。兩人除了帶了一個衙役,還帶了禹叔,連同宋家不放心要跟來的人,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了宋家的房子。


    範晉川是去看有水的地方,除了河,還有附近的池塘。


    池塘的水早已漫出,河裏的水位肉眼可見漲了起來。


    “快走吧,大人。”


    大雨中,連人們說話的聲音都變得極為細小。


    範晉川不走,最後是被人硬拽走的。


    ……


    “這種情況怎麽解決?”


    所有人都不說話,宋老爺在旁邊陪著笑道:“大人放心,這地方鬧水鬧慣了,當地裏正都有經驗,雨勢若大,定會帶著鄉民遷至高處躲雨,而且每個村都有用來躲雨躲水的房子,不用擔心會鬧人命。”


    那農田怎麽辦?房子怎麽辦?牲口怎麽辦?糧食怎麽辦?畢竟不是每家都能像宋家這樣,房子蓋在高處。站在宋家的高坡上往下看,格外讓人有一種居高臨下的置身事外感,卻也讓人感覺到絕望。


    範晉川狠狠地瞪了宋老爺一眼,拂袖而去。


    “我這是說了什麽話觸怒了大人?這也是實話,實話啊!”宋老爺似乎很冤屈。


    鳳笙抿著嘴,道:“大人是心中焦慮,你不要放在心上。”


    丟下這話,她便匆匆跟了出去。


    等縣衙一行人走後,宋老爺才狠狠地往地上呸了一口,露出一個譏諷的笑。


    ……


    範晉川站在宋家門前的屋簷下,看著外麵的水。


    突然有人靠近,他隻是轉頭看了對方一眼,沒有說話。


    “大人不是奇怪為何此地水路稠密,卻年年都要鬧上一次水災嗎?走吧,我帶你去看看為什麽。”


    是個老農,姓名不可知,從開始下雨就留在宋家,其他農人都趕回去了,他卻沒有離開。


    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臉上溝壑縱橫,皮膚是紅銅色,脊背彎曲,這是勞作了一輩子的痕跡。


    “你知?”


    “我知!”


    頓了下,老農蒼涼一笑:“其實這裏的人都知,卻沒人敢說,沒人敢跟您說!我老了,一家子都死絕了,都死在水災之中,就剩我一把老骨頭渾渾度日,我不怕死,我告訴你!”


    說完,他就沒入大雨之中,範晉川叫都沒叫住。


    這時鳳笙和禹叔等人追了出來,範晉川從他們手中拿過鬥笠,便匆匆追了過去。


    “禹叔,你也跟上!”


    方鳳笙拿過一個鬥笠,也追了過去。


    ……


    入目之間到處都是雨水,東南西北都分不清。


    腳都走麻了,卻還是在走,沒有一個人發出聲。


    一直走在前麵的老農突然停下腳步,指著不遠處的一個疑似廢棄了的閘口。


    “看到了嗎?這就是原因。黃河南遷,奪淮入海,運河河床不斷抬高,為防止河水下泄,隻有高築堤壩,可上遊一旦決堤,淹的就是下遊的百姓。泰州的地勢東南高,西北低,這裏就是西北方,這裏的水路連通著串場河和運鹽河,疏浚海口容易,可泄閘放水,水位不夠,鹽船如何從這裏運到被抬高河床的運河?泰州私鹽泛濫,朝廷為了防止私鹽販子利用水道通行,在各處建閘堵塞,建不了壩的,就把水道堵住。


    “都在堵,怎麽疏?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所以這是老天要絕了這裏百姓!”


    本是慷慨激昂,可話說到末處,竟回歸平靜。


    可恰恰是這種平靜,讓人不寒而栗。


    第31章


    範晉川心裏很堵, 悶著頭往回走。


    雨, 嘩啦嘩啦的下著。


    鳳笙歎了口氣,耳邊還回旋著那老農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禹叔, 把他帶回去。”說完, 便追了上去。


    她的腳程比範晉川慢, 等到宋家,就見門外靠牆的位置,立著範晉川所穿的鬥笠和蓑衣,她鬆了口氣, 脫下鬥笠, 走進屋子。


    回到這裏,就像回到另一個世界, 為了驅寒, 也是避免潮濕, 屋子裏燃著一個炭盆, 在這暴雨如注的天氣裏, 格外能添上幾分暖意。


    範晉川就坐在火盆前, 橘黃色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麵孔, 有水珠凝結在他的眉頭, 晶瑩剔透。


    鳳笙來到火盆前坐下,她的袍子下半截都濕透了, 靠近炭盆, 一陣暖意讓她渾身冰寒退了些許。


    “你似乎並不吃驚。”


    她無聲地歎了口氣:“大人所問何事?”


    “那位老農說的話。”


    鳳笙伸出手掌, 放在炭盆上空取暖。


    暗紅色的佛珠從她袖中滑落而出, 在火光的照耀下,添了幾分魅惑的流彩。


    “為何要驚訝?”


    範晉川默了默,聲音有一股蒼涼:“有時候我總會想,為何你明明小我數歲,卻似乎看破世事,波瀾不驚,透露著一種冷眼旁觀的漠然。”


    “那是因為大人不知我經曆過什麽。”


    頓了下,她又道:“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不平事,我的心太小,沒辦法也沒能力去關注別的其他事物。既然明知道無能無力,那就索性忽視它。”


    “可我做不到。”


    鳳笙的聲音還在持續響著:“就像之前我與你所說,此地頻繁受災,朝廷屢屢派人賑濟,怎可能置之不顧。既然一直沒能解決,肯定是有什麽解決不了的阻礙。”


    “什麽阻礙?”


    “人,銀子,官位,朝廷,社稷,江山。”


    “你說前三者,我還能相信,可朝廷社稷江山?思九州之博大,大周豈止兩淮一地!”


    鳳笙依舊是淡淡的:“可兩淮一地的賦稅,占據了天下賦稅之半。大周疆域遼闊,能收上賦稅的地方卻極少,而邊關的軍費,外海的蠻夷,哪處不需要銀子?”


    “你的意思是,兩淮的亂象其實聖上知道,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不知道。”


    過了會兒,她又說:“也許吧。”


    “我不信!陛下勵精圖治,內政修明,於政務上十分勤勉,每日天不亮就起,半夜三更還在批閱奏折,他怎可能明知百姓受苦,卻置之不管?”


    “既然你不信,那就算了,我一個草民,豈可置喙一國之君。”


    “從這裏回去,我就上書將此地之亂象稟奏給陛下!”


    “隨你。好了,我先回房休息會兒。”


    ……


    鳳笙回到房中,蓋上厚厚的棉被還是覺得冷。


    她感覺自己可能要病了,最後果然病了。


    她發了高熱,燒得迷迷糊糊,似乎聽見禹叔在叫她,又似乎聽見是範晉川在跟她說話。


    她後悔了,當初就不該跟這書呆子來泰州,她的目的是為父翻案,如今卻深陷泥沼,自己想做的事做不了,成天就忙著縣衙這點破事。


    今天操心秋收,明天操心誰家的牲口丟了,兩家不依不饒打官司。還有收糧的,水災的,還有巡檢司那邊,勾慶的話太難套了,她感覺到處都是線頭,卻沒辦法從眾多線頭抽出一根。


    所謂的為父翻案,似乎就是個笑話。


    她還夢見自己回到幼年的時候,她爹循循善誘的教導她讀書。可是讀著讀著,她爹突然滿臉鮮血,說自己死的好慘……


    “方賢弟,方賢弟!”


    鳳笙悠悠轉醒,費力地睜開眼睛,看見的是範晉川愧疚的臉。


    “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衝動,你也不會淋雨受風寒。”


    “我沒事。”


    “你昏迷了三天。”


    鳳笙一愣,半撐著起來:“外麵雨停了嗎?”


    “停了。”


    “有沒有地方受災?”


    “有不少村莊都被淹了,但就像宋糧長說的那樣,每個村都有一處高地,倒是沒鬧出人命。至於剩下的,隻有回縣衙以後才知。”範晉川精神奕奕的,笑著,拍了拍鳳笙的肩膀:“賢弟看似冷漠,其實也是個心懷百姓之人,要不怎會醒來第一件事問的就是災情?”


    鳳笙錯愕,失笑:“我不過是擔憂自己。”


    “隨賢弟怎麽說。其實你吧,年紀不大,卻故作一臉冷漠,為兄又怎會不知這其實都是掩飾?”


    鳳笙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其實她就是很自私,她的心裏隻能裝下給她爹翻案的事,其他的她一概沒精力去想。可她又不知該怎麽解釋,隻能默不作聲。


    “那何時回去?”


    範晉川為難地看了她一眼,道:“我本想著等你醒來就回,但是你的身體……”


    “不用管我,我其實沒什麽事了,這麽久未歸,恐怕縣衙會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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