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結合他平時不近女色,一副打算出家去當和尚的做派,倒也能讓人理解他今日為何會做出這種荒唐之舉。輕易不動情,可一旦動情,便用情至深。


    “她打算對付太子,難道你不知?”


    重頭戲終於來了。


    魏王一閉眼睛,俯低身子:“兒臣也知,也不知。”


    建平帝沒有說話,目光深沉,顯然等著他的解釋。


    魏王道:“兒臣知曉她想替父翻案,在查當年的案子,當初兒臣受命離京曾被母後叫去過坤寧宮,因此獲知了一些事情。兒臣本以為憑她的身份,根本查不出什麽,便沒有放在心上,後來才知曉她查到的東西,比兒臣想象中更多,於是兒臣便做了一些事情。”


    “繼續說。”


    “兒臣誤導她,想讓她偏離方向,可兒臣沒有料到當年方彥會留下一紙書信,她從一開始目標便在宋憲身上。後來為了阻止她查到不該查的東西,宋憲手下的人又做了很多事,漏洞越來越多,兒臣補之不急,隻能另做他法。那次範晉川在泰州被人襲擊,兒臣冒險潛入鹽幫總舵,後帶兵剿了鹽幫,曾囚了她一段時間,她以死相逼,兒臣心灰意冷,便放了她,再不過問此事。


    “後來,父皇另派差事,兒臣一心隻為辦差,差事辦完就回京了,直到事發才知道她闖下如此彌天大禍。其實想來,此事也怪兒臣,如果不是兒臣的行舉讓她起了疑,她也不會猜到背後之人是太子。”


    “你的意思是說一開始她的目標隻是宋憲?”


    “至少在兒臣不再與她來往之前,所得到的消息是這樣的。也許是兒臣的行舉讓她起了疑,也許是另有他人在中間做了什麽,這一切兒臣不得而知。”


    “說來說去,朕的兒子,堂堂的皇子,竟被一個女人玩弄於鼓掌之中?”


    魏王沒有說話,隻是低垂的臉上滿是苦笑。


    “沒有出息的東西!”


    明黃色的茶盞砸下來,落在魏王身旁碎裂開來,碎渣迸濺四射。


    一直低頭站在旁邊的福祿見此,忙上前一步:“魏王殿下……”


    建平帝順著看過去,才發現魏王臉上多了兩道血痕。


    “滾出去!”


    魏王似乎還想說什麽,福祿上前勸道:“魏王殿下,陛下怒中,您就不要惹陛下生氣了。”


    他將魏王送了出去,誰知剛扭頭就聽見身邊的太監發出驚駭聲,才知道魏王竟是在外麵跪上了。


    隻能又是搖頭,又是歎息,匆匆進去稟給建平帝。


    可建平帝未置一詞,臉又陰得嚇人,他也不敢再說什麽。


    *


    天本就陰,而春夏交替之際又多雨,也就恍神的功夫,外麵又飄起綿綿細雨來。


    這種雨淋不死人,可天氣本就還冷,看著一層一層的細雨打下來,卻能讓人冷到骨子裏。


    魏王一直跪著,這消息轉瞬間傳遍了六宮,都在想魏王到底怎麽就惹怒了陛下。


    這魏王打小就是個脾氣古怪的性格,在建平帝麵前一直算不得得寵,也就近些年不知刮起哪陣風,聖寵見漲。都想著太子這一去,有能力爭儲君之位的皇子也就那麽幾個,魏王也在其列,看今日這事,恐怕又玄乎了。


    都等著看大戲,唯獨一人坐不住,那就是麗妃。


    鹹福宮的主殿,麗妃已經在此來回踱步了快半個時辰,幾個宮女在旁邊守著,眼睛都快被她轉花了。


    突然,麗妃道:“倩如,替我梳妝,本宮去一趟乾清宮。”


    “娘娘,要不咱們再等等,說不定陛下馬上就消氣了?”


    “不等了,現在這闔宮上下,都等著看我母子二人的笑話,我還等什麽!”


    等麗妃匆匆去了乾清宮,外麵的雨已經下得很大了。遠遠她就看見雨地裏跪著個人,麗妃一咬牙,再未去看,來到殿門前求見。


    消息傳到福祿耳朵裏,他猶豫了又猶豫,還是報給了建平帝。


    “陛下,麗妃娘娘來了。”


    “她來做什麽?讓她回去!”


    福祿領了命去,過了一會兒回來,哭著張臉:“麗妃娘娘不走。”頓了頓,他又道:“陛下,外麵雨下大了,奴才見麗妃娘娘來的匆忙,也沒穿披風。”


    說到這裏,他不說了,偷眼去看建平帝的臉色,哪知正好撞在一雙眼睛裏。


    “她給你下了什麽迷魂藥,平時你這老貨,任誰求你你從不替人說情,今兒倒替麗妃說上了。”


    福祿縮著脖子一笑,道:“奴才也是瞧麗妃娘娘不容易,平時待奴婢們都是和和氣氣,噓寒問暖的,這都多少年了,奴才們天天受著心虛,這不就……”


    福祿說得是實話,確實不易,要知道縱使這宮裏從來虛情假意居多,幾十年如一日這麽對奴才們好,也真是難得。按理說,麗妃有成年的皇子,又是四妃之一,犯不上如此,可她卻偏偏如此。


    為何?沒有底氣。


    這宮裏的女人就像那野地裏的雜草,數也數不清,哪怕是一個小貴人,都比麗妃有底氣,唯獨她沒有,因為宮裏的老人都知道她是怎麽來的,她是當初陳皇後為了固寵,讓娘家送進來的。


    魏王六七歲的時候,麗妃還住在坤寧宮一處偏房裏,連自己的宮殿都沒有,說起來是個貴人,可一應待遇根本達不到貴人的標準。因為陳皇後說習慣了麗妃與她做伴,所以她隻能留在坤寧宮,直到又過了兩年,才搬離。


    這些年麗妃鞍前馬後在皇後身邊侍候,誰沒看在眼裏?奴才秧子的娘,生了奴才秧子的兒子,母子倆注定一輩子在陳皇後母子身邊鞍前馬後。這些話以前沒少在宮裏傳,也就是麗妃坐上妃位以後,流言蜚語才漸漸消失殆盡。


    為何會這樣,其實明眼人都清楚,建平帝也清楚,陳皇後用人,卻又怕人爬到自己頭上,一直壓著麗妃母子倆。


    一直到壓不住了,明著捧兒子,暗地裏壓著娘,壓了這麽多年,一直到魏王都快成年了,才終於做得沒那麽明顯了。


    建平帝回憶以往,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麗妃的時候。


    嫩生生的小青芽兒,躲在宮女身後,怯生生地看著自己。太小了,皇後說身子不便,讓她侍候他,他嫌她太小,心想這麽小的人兒,怎麽能受得起雨露。


    後來皇後又說了兩回,她拉著自己袖子不丟,說再不成該挨罵了,他才幸了她。出奇的美味可口,他不免又貪了兩次,後來有一次發現皇後身邊的宮女給她臉色,才發現他以為雍容大度的皇後,其實也沒那麽大度。


    不過就是個玩意兒,他沒必要和皇後鬧得不開心,後來便不主動去了,隻有皇後提了,他才會去。沒想到他加起來沒去幾次,她就懷了身子,有次他去看剛生產的皇後,見她挺著肚子倚在門邊。


    那麽小的人兒,挺著個大肚子,讓人心悸。不過他沒去看她,隻是背地裏讓福祿吩咐給她看平安脈的太醫上些心,別因為位分低就不當主子看。


    後來她生魏王的時候,他也沒去,因為那時候皇後剛丟了二皇子。等魏王快滿月的時候,他去了一趟,她躺在那間昏暗的滿是濁氣的屋子裏,就是睜著這麽一雙水盈盈的大眼看著自己。


    “陛下,臣妾從沒有求過您什麽?如果魏王真的做錯了什麽事,您打他,罵他都行,別這麽罰他。他大了,要臉,下麵那麽多弟弟,以後怎麽端起當哥哥的架子。”麗妃進來後,就伏在建平帝的膝上,哭了起來。


    “你知不知道他對太子幹了什麽?”建平帝抿著嘴,手卻放在麗妃肩頭上。


    “他能對太子做什麽?陛下,臣妾就是個婦道人家,什麽都不懂,可這麽多年來坤寧宮指東,臣妾母子倆不敢往西。是的,臣妾身份低賤,娘娘是再生父母,可我兒子不賤,他是皇子,是龍子,別每次坤寧宮有個什麽事,都往我們母子身上攀扯。要是株連,株連我一個人就夠了,株連我兒子做什麽,難道真要把他逼出家了,所有人才滿意?”


    話音落,整個殿中除了麗妃的啜泣聲,再無任何一絲聲音。


    福祿弓著腰跑上來,小聲道:“娘娘,您誤會陛下的意思了。要不您先回去,別再火上澆油了……”


    “把她領到偏殿去。”


    福祿忙應聲,叫了兩個小內侍,把麗妃連扶帶攙地送去了偏殿。


    這也是就是麗妃,換個人恐怕這會兒直接被轟出去了。


    ……


    殿外,雨勢漸大。


    魏王半闔著目跪在那兒,知道他娘進去了。


    他平生算計無數,可唯獨沒算計過他娘,這次為了救那個固執的女人,他連他娘都算計上了。


    他默默在心中算著時間,可到底天冷雨大,又跪了這麽久,再加上這些日子每天都是連軸轉,也感覺到身體不支。


    就在魏王感覺額頭有些發熱時,眼前突然暗了下來。


    是福祿,撐著一把油傘。


    “三殿下,陛下叫你進去。”


    魏王跟著進去了,還在殿外時,有小太監捧來了巾子,他接過來隨便擦了擦,便邁入殿中。


    “你可知你錯在何處?”


    “兒臣知。”


    錯在英雄氣短,錯在堂堂一個皇子被個女人玩弄於鼓掌之中,卻絲毫不知道悔悟,寧願拚著被猜忌,還是膽大妄為求娶帝王想殺之人。


    可如若不這樣,怎麽才能避開帝王的猜忌之心?


    凡是人總有弱點,凡事太過完美,本身就足以讓人猜忌,所以他九分真裏摻了一分假,將自己與方鳳笙的事都說了出來,因為他知道,如果一個帝王有心去查,那些事根本瞞不住。


    然後借此營造出一個為情所困的自己,這樣才有救她的一線機會。而他娘的出現,也成功將他從推翻太子之事中,摘了出來。


    不過這些還不足夠取得一個帝王的信任,還差點東西。


    “既然知道,你還想娶她?”


    “兒臣知曉現在說什麽,父皇都不會信。從始至終,兒臣從未想過任何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兒臣沒有辦法證明自己,兒臣隻能說——兒臣無意大位,隻求父皇能準許她嫁於我,從此以後神仙眷侶,當一個逍遙王。”


    如果說前麵的話,還不足以建平帝吃驚,後麵的話卻足以讓他動容。


    無意於大位不稀奇,但娶一個讓帝王忌憚的人,等於將自己自戕在大位繼承者名單中。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


    “兒臣知。”


    “不悔?”


    “不悔。”


    第76章


    連鳳笙都沒有想到, 寒冬之時她沒病,偏偏趕上天氣暖和起來病了。


    開始就是覺得頭有點疼, 然後當天晚上她就感覺自己有些發熱了。果然第二天她渾身不舒坦,堅持起來抄了兩頁佛經, 就又去躺著了,晚上的時候發起高熱,起都起不來。


    幸虧送飯的獄卒來了, 她撐著和對方說了,可沒人給她請大夫, 也沒人給她弄藥吃, 獄卒給她提了壺冷水來,讓她燒得難受了就喝水。


    這是一種新死法嗎?


    可鳳笙又不意外, 建平帝就算想殺她, 也不會直接動手,這樣讓她死在病中,其實是個很不錯的選擇。


    想明白了, 鳳笙就不糾結有沒有人給自己請大夫了, 就躺在床上等死。


    不過她高估了自己耐力, 也低估了人的求生欲, 被燒死的滋味太難受了, 每次感覺快受不住了,她便不由自主起來找壺喝水。


    不得不說那獄卒還是挺有經驗, 這水壺就放在床邊的幾子上, 她歪歪頭, 對準壺嘴,用一隻手就能喝到嘴裏。


    至於飯,她實在沒辦法起來吃,也沒人喂她,每天固定有人來給她送飯,如果沒吃,會把前一頓的端走。


    偶爾,鳳笙歪著頭看著桌上那還算豐盛的飯菜,會生出一種對方是不是在故意折磨她的想法。有時候又會覺得對方暴殄天物,明知道她吃不了,還頓頓這麽送。


    她並不知道其實大理寺這邊早就不想管她了,之所以會一直這麽送著,是因為魏王府按規矩送來的開小灶的銀子還沒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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