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事,荊哥那張孩子氣的臉上浮起了笑意。


    “臨照城自建成起就一直為長生久所轄,城主自然要是長生久的人,可是我們整個門派的人都更喜四處遊走,清煞氣、誅邪魔不比困在一地當個城主有趣多了?上任城主卸任之後,這一職被一百多位通脈期師兄師姐踢來踢去,最後有幾個師兄師姐趁著九薰師姐睡著之後施展神通,兩日內就把她連人帶床從長生久送來了這裏,我們掌門幹脆就跟九薰說她在臨照城就可以愛睡多久睡多久,她就當了這個城主了。”


    是啊,為了盡情睡覺連自己的靈根都能毀了,何況當個區區的城主而已。


    宋丸子自詡自己這一生也算是見識過不少人物,如此狂放不羈的她竟是想都不曾想過。


    嘴裏有別人的閑事兒聊著,時間就過得容易了,在宋丸子累到倒地不起之前,他們終於趕回了臨照城,晨光熹微,城門裏又有等著買“丹藥”的人來排隊了。


    還沒等宋丸子把水燒開,流焰從城牆上緩緩而下,又在老地方組成了一個床榻。


    看著木九薰在霞光中突然出現於城牆頂上,宋丸子立時便想起了她將自己的靈根炸毀的舊事,血染長階,踽踽獨行……那情境是何等的悲愴豪邁?


    “這些魚,你看看哪種能做丹藥?”


    從城牆上翻下來躺在了床榻上的木九薰隨手一甩,七八條半人長的大魚都被扔到了宋丸子的麵前。


    看著那些還活著的魚,宋丸子頓了一下。


    悲愴豪邁什麽的,可能別人的萬千思緒在這人心裏還不如睡一覺來得有用。


    “城主小姐姐且稍等,我燉完了這一鍋湯再做魚。”


    可惜沒有醬料,這魚隻能加點去腥的略蒸一下,這麽肥,肉又緊實,若是能用醬燒一下,一定好吃。


    在心中哀歎一下這要什麽沒什麽的無爭界,掛好了魚的宋丸子的手腕兒一抖,兩顆牛肉丸子已經彈進了水裏,竟然比她昨天還要利落不少。


    好歹修體讓人搓丸子更快,這樣苦中作樂地想著,她的手裏打了個轉兒,三顆牛肉丸已經轉到了鍋裏。


    早早來排隊的人裏多了不少的法修,光看衣著就能看出他們和體修的不同——男法修身著長袍、皂靴、頭上多有頭巾甚至玉冠,女法修也多穿長裙,身材細瘦。


    這些法修多是來買“生肌丹液”的,站在數以百計的體修中間,他們的神情略有些忐忑,卻沒有什麽不滿,想來雖然平日裏體修和法修之間也有爭執,可說到底,並沒有真正的深仇大恨,就是那些當日曾經拿藥丸跟風侮辱過體修的法修們有幾個探頭探腦地站在人群之外,被眾人怒目而視,到底不敢也來買丹。


    木九薰睡了一覺,醒來,宋丸子在搓丸子燉那羊骨羊肉,又睡了一覺,醒來,宋丸子還在那兒燉羊骨羊肉。


    “你這魚什麽時候入鍋?”


    沉迷賺錢的宋丸子一看木九薰醒了,先乖乖送上了一點豬皮凍,上麵撒了一層薄鹽,燉到酥爛的豬皮切成細條綴在湯凍裏,另有牛肉餡兒的烤餅擺在一邊。


    皮凍入口即化,明明是豬肉皮燉的,卻別有一番清爽滋味,烤餅兩麵金黃,麵皮上刷了一點薄油,油星未退,光聞著味兒就覺得香。


    吃了兩個烤餅一碗皮凍,木九薰看看忙忙忙碌碌的宋丸子,又看看自己那被冷落一旁的魚,挑了一下眉頭。


    “你還有多久能用魚煉丹啊?”


    “馬上,待這鍋丹液好了就行。”


    從一早到現在也不過將將過去了兩個時辰,這羊湯到底還差點火候。


    丹液?木九薰的目光落在了那無火自煮的黑鐵鍋上。


    白皙的指尖浮出一點紅色的星火,木大城主又看了看自己被冷落的魚,那星火轉黃,繼而轉白,然後無聲無息地飄到了大黑鍋上,隱入其中。


    正在另一個灶前煮丸子的宋丸子心中突生一陣不好的預感,左手中藍色的星陣剛剛出現,她那口陪她學技藝、走九州,報血仇、登仙界的大黑鍋抖了兩下,炸了。


    白花花的羊湯飛濺,熱騰騰的羊腿升空,慘兮兮的大鐵鍋碎成了一地的渣,白色的火光閃過,那鍋渣便化成了鐵水。


    被陣法困在鍋中的一點紅光往西方竄去,卻被一隻手給拿捏住了。


    “你這鍋居然不是靈器?”


    還沒等宋丸子從這炸鍋的盛況中回過神來,木九薰驚疑的聲音已經傳入了她的耳朵裏。


    是啊,不是靈器,難道就是我這鍋的錯麽?幾百斤凡鐵而已,安安靜靜燉個湯,怎麽就惹您這位炸天炸地炸自己的神人不如意了?!


    荊哥護住了排隊買丹的人別被燙到,幫著賣丸子的那小體修被宋丸子用星陣護下了,幾十丈內,黑色的星星點點到處都是,是這大鍋留下的一點殘骸。


    “咳,你這地火之精,我替你抓住了。”


    心知自己急著吃魚闖了禍,木九薰摸了摸鼻子,說:


    “你這用凡鐵鎖地火之精,早晚是要壞的。”


    宋丸子麵無表情。


    木九薰閉上了嘴巴。


    腳邊的幾點鐵水已經凝了,宋丸子蹲下,小心地把那星星點點都從地上摳了下來。


    見到這一幕,原城等人顧不上為那鍋丹液心疼,也都紛紛尋找那碎出去的鐵渣鐵水。


    有幾位喝了丹液還沒離開的法修也加入其中,引動五行之力,將那些殘渣聚攏到一起,還用水清洗幹淨。


    鐵渣越堆越多,宋丸子長出一口氣,心中的鬱鬱難過終於消散了不少。


    “多謝諸位了,這鍋本就是我親手所打的,不是什麽名貴寶器,沒了這鍋我還是能給諸位做丹藥,隻是要慢些,大家莫急。”


    說完,她就讓原城幫她去那些凡人家裏借來燒水的大鍋,起灶做丹藥。


    那一堆黑色的鐵渣堆在那兒,一直刺著木九薰的眼,聽見宋丸子說要借鍋,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凡人的這些鍋會慢,那就可以用修士的!”


    ……


    這幾天,盧家丹堂都被一片淒雲慘霧所籠罩,平日裏往來的高手們要麽已經進了黑獄,要麽就懾於木城主的威勢龜縮在家,城門處那宋丸子的丹藥賣得紅紅火火,自家這丹堂門戶大開也乏人問津。


    想到今年要交割給族裏的靈石自己都湊不齊了,曾經自以為智計無雙的盧家十九少爺就覺得自己被木九薰火蛇所燒傷之處更疼了,待他終於弄清楚了木九薰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物,他的身上就不止疼了,還癢,癢得他氣虛體弱,恨不能立時死了。


    待他看見那紅發女人站在自己房間裏的時候,盧十九開始後悔自己剛剛為什麽沒直接癢死疼死。


    “你們這兒最好的丹爐,給我看看。”


    半個時辰後,盧震宇耷拉著嘴角呆呆地看著窗外那一角臨照城的天,突然哀嚎了一聲:


    “這城,我呆不得了!”


    ……


    “據說是雲淵寒鐵所造,四品的丹爐,你勉強用著。”


    丈高的銅色丹爐四四方方的,爐頂雕著高山浮雲,四周綴以異獸紋飾,四腿上鑲有火屬性中品靈石,內裏跳躍著紅光,上上下下可用“很值錢”三字來概括。


    “你那地火之精我再替你馴上幾日,這裏麵是我引動的靈火,要多少有多少,隨便你用。”


    看看明顯不宜燉煮的丹爐,再看看臉上幾分神采飛揚的木九薰,宋丸子心下長歎,終於擠出了一個笑臉說:


    “用這個爐子煉丹,我的水煉法是用不了,隻能以火煉法繼續煉丹,這火煉法我手法不到家,雖然仍能保證功效,那樣子可醜。”


    說到醜,這黑瘦矮子還揉揉自己的後腦勺兒不好意思地笑了。


    再次忽悠了一片人。


    爐火熊熊,能讓整個東陸煉丹師都垂涎不已的四品煉丹爐被人卸掉了爐頂,架上了幾根木枝,上麵串著羊肉塊兒和整條的魚,被火舌一燎就滋滋作響。


    吃著烤好的一串串“生肌丹”,修士們心中暗想:


    雖然丹藥樣子確實怪異,可這香氣和入口後的更濃的香味,實在讓人戀戀不舍,竟然恨不能舉著木棍,一串接一串地吃下去。


    第30章 煞氣


    “小姐姐,我是給你麵子, 我跟你講, 要是別人炸了我的鍋, 我早就鬧了你知道麽?”


    依舊是大頭朝下地被扔進了海裏, 進了鑄體期中期之後, 宋丸子周身血肉吸取靈氣的本事遠勝之前, 在這漩渦中苦捱不死的時間也更久了,當然, 她也就是是捱著別讓自己死了而已,想要做到木九薰所說的於漩渦中立定不動, 還差十萬八千裏。


    既然有了餘力,木九薰以靈識探她的時候,她的心音也就更加聒噪了。


    “鬧?你能怎麽鬧?”


    站在懸崖上的木九薰沒有睡覺, 那口充當烤爐的大鼎也被她搬了過來, 幾條魚還在爐火上烤著,一會兒把宋丸子拉上來的時候, 還能讓她順便給魚翻翻個兒, 再調調香氣, 去去煞氣。


    “怎麽鬧?當然是把那人綁在一邊, 我做十種八種丹藥, 隻讓他看讓他聞, 就不讓他吃。當然了,小姐姐你這麽聰明又漂亮,我是絕對舍不得的!”


    宋丸子還沒忘了自己的小命現在還捏在木九薰的手上, 前一天她機緣巧合在生死之際開出了鬥宿,又讓自己的修體有了個小進階,要是再來一次,她說不定還真會死了。


    木九薰的靈識沉默了一會兒,才幹巴巴地說:


    “我還以為你的鍋是個法器,我的火……對法器隻有好處。”


    “所以啊,人一窮,連福氣都難享,我那鍋也就是個凡器而已,受不得小姐姐的火,隻能炸一炸了。”


    “我認識一個海淵閣的人,最擅煉器,過幾日我把他叫來,讓他給你打造個一模一樣的。”


    “這就不用了,我這口鍋是我師父的爺爺用過的,給了我師父,後來我師父給了我,修修補補這麽多年,一直用著,等我找個鐵匠將鐵渣都融了重新把鍋打起來就行了。”


    聽宋丸子說她的鍋是師父送的,正在研究烤魚的木九薰臉色一僵。


    提起了沈師父,在海水之中打著轉兒,五感漸漸麻木的宋丸子嘴角生生扯出了一個笑容。


    “你師父世代相傳的居然是凡器?”


    “我師父是凡人,送我的當然是凡器。”


    血肉中漸生隱痛,不知道是被水流卷動的,還是因為極力吞吐靈氣所致,宋丸子想起在凡人界跟沈師父學藝的日子,滿心裏都是淡淡的喜悅。


    “小姐姐,你們這兒說我做的是丹藥,其實我做的是飯。就是我之前呆的那個凡人界每個人每日要吃的,早上睡醒吃一頓便開始一日的勞碌,日行中天吃一頓,暮鴉歸巢再吃一頓,一日三餐,凡人的一日就過去了。飯為半日之始,也是萬事之終,人總有苦累悲傷,哪怕到了極致,想想要吃飯了,就覺得還能活得下去。”


    “所以你煉出來的丹藥和別人的不一樣?”


    “那是飯。”


    “所以你煉出來的飯和此界的丹藥不一樣?”


    宋丸子頓了一下,做飯這事兒於她來說是極簡單的,可是真正說起來,她卻覺得詞窮。


    沈師父說做飯是他們的安身立命之本,在她的心裏,小小的灶間和鍋台卻不止讓她安身立命,更讓她心裏崩碎的東西被漸漸彌合。


    這樣複雜的感悟,讓她如何對一個從未吃過飯的人說清楚呢?


    “小姐姐,我給你背菜譜你自己感受下?今天你吃的烤魚,我在凡人界的時候會用一點蔥薑蒜料酒略略醃漬,然後下鍋用油煎香,起鍋,下油,再下醬料蔥薑酒炒香,添水,把煎好的魚放下去燜熟……最好是有點五花肉,就是豬的肋間肉,肥瘦相間,和著醬燜魚一起小火燉到酥爛,肥肉易化,瘦肉不柴,吃到嘴裏滿口生香,能下兩碗米飯。”


    還沒等宋丸子回憶完記憶中的燜魚配白飯,她眼前一花,已經像條鹹魚似的,從海裏被木九薰釣了起來。


    “你看看我這個魚是不是能吃了?”


    宋丸子左右擺弄了一下那開始冒香氣的烤魚,手指一轉,一股調料的香氣如一陣勁風衝向烤魚,順便消融了其中僅剩的一點戾瘴之氣。


    以前的調鼎手隻能存住她最近做的一種調味,比如那甩向高盛金的蔥油大手掌,就是因為她之前請那個綠劍客吃了頓蔥油麵,現在,調鼎手已經能存住兩三種味道了,中午烤肉時調出來的香料味道一蹴而就,與烤魚的香氣融為一體。


    “今晚上跑回去的時候我得看看路上的花花草草有沒有什麽能用的調料。”


    “口氣不小,跑回去居然還能看花看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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