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跟刀砧板,有人水台洗菜,有人上什蒸菜,宋丸子就在一邊動動嘴,順便看著大鍋的火候就行了,儼然一個真後廚老大。


    她手頭沒多少極好的靈材,畢竟那點兒家底都讓她扶貧似的給了無爭界那些沒見過世麵的徒弟們,隻剩了些金色的稻米,並一些常見的東西。


    “師父,把米搗碎成這樣就行了?”


    “嗯,差不多了,記得用油鹽拌勻醃足半個時辰。”


    細碎的金色米粒從瘦長的手指間劃過,宋丸子點了點頭。


    大鍋裏熬燉的豬骨並雞骨湯已經有淺淺的香味流出來,宋丸子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的精神已經好了八成。


    “我說,你還真有心情吃東西啊?”


    久不說話的那邪修殘魂突然開口,讓宋丸子愣了一下。


    “怎麽了?”


    “那個宋玉晚,你沒覺得他很可怕麽?要我是你,現在就趁著他調養的時候趕緊跑。”


    “我好歹叫人家一聲師祖。”


    “叫祖宗也不行!這些古時大能個個都是能翻天覆地的人物,舉手就是萬千人命,你這樣的小修士連元嬰都沒成,他隨便給你指派點事情就夠你死十個來回的,不跑等什麽?”


    之前這邪修一直不敢吭聲,怕是就因為察覺到了宋玉晚的存在吧。


    宋丸子心思一轉,繼續張羅著自己的徒弟給自己上鍋做肉餅蒸蛋,三肥七瘦的夾心肉調好味之後加幹貝雞蛋一起蒸了,出鍋撒點蔥花,配粥配飯是再好不過的。


    “喂,我說你這丸子怎麽勸不聽呢?我跟你講,我別的本事不行,趨利避害,那是天下一流的本事,聽我的,趕緊走。”


    “你這話奇怪。”


    等著火的時候,宋丸子抓了一塊她徒弟炸的梅花刀魚,用牙先剃了邊刺,接著咬了滿滿的一口肉。


    “你也說了,他是古時大能,我不過是個小修士,他又會讓我幹什麽呢?他要幹什麽事情,舉手便得,哪裏需要讓我出力?”


    “宋丸子你是不是傻,就算古時大能也有不能做的事情呀!”


    “他連天道都不怕,還有什麽事情不能做?”


    垂著眼睛咽下嘴裏鹹鮮香美的魚肉,宋丸子的唇角不動聲色地翹了一下。


    “既然是神念魂魄,怕的都是念力,也怕黃泉之地,萬一他讓你再去黃泉呢?再者說了,所謂神念,那就是人的執念所成,他執念這麽強大……多半是個瘋的。”


    瘋的?


    宋丸子想起了昨天那驚天一擊,又想起了宋玉晚在侉人密藏中立誓要讓侉人遺族從此不得安寧的樣子。


    聽微予夢的意思,是有多了些桑墨害了上善的證據,宋玉晚卻對桑墨隻是平平……那他的執念,到底是什麽呢?


    是什麽,讓他強留於人間?


    “師父,米醃好了,再怎麽做?”


    “將米放在澄過的高湯裏,用小火燉到開花,取花心處的湯水出來做鍋底,再弄些肥貝、鮮蝦,挑鮮活的海魚片成無骨薄片一會兒涮著吃,再切點牛肩肉來……”


    熱熱鬧鬧的粥底火鍋正在預備著,代替宋丸子處理六欲天雜物的木九薰聞見濃濃的香氣,抬頭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強忍著一個哈欠。


    幻夢之境裏,桑墨看著麵前的宋玉晚,臉上露出了一個輕蔑的笑容。


    “那些狂妄晚輩還以為你出手是救他們,對你感恩戴德,誰能想到,你出麵,其實是為了保下我的神魂。”


    他話還沒說完,突然臉上一陣扭曲,令人心神劇烈的痛楚緊緊束縛著他的神魂。


    “我是不能放任你死,可我讓你生不如死,也易如反掌。”


    宋玉晚目光冷冷地看著他,如同看著一條死了的狗。


    “宋!玉晚!你!啊!!”


    “你將烹天鼎藏到了何處?”


    桑墨不肯說話,青色的光芒中,他的魂魄幾乎被人撕碎又重新拚了起來。


    “你將烹天鼎藏到了何處?”宋玉晚又問了一遍。


    魔修匍匐成了一團,幾乎散成了一團黑霧,這幻夢之境裏,宋玉晚便是天道。


    “就、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呢?玉晚道君,窮你一生之力,你都沒有將他的魂魄救回來,他融合天道,或者說,是天道融合了他,他想讓天道有人心之善,天道卻有了欲,他想讓世間再無紛爭,卻將整個玄泱都圈養成了廢物,哈哈哈,你救不了他,宋玉晚,他煉魂祭天,永不超生!”


    “你說完了麽?桑墨,當日我將你囚於九幽的時候,曾經如何說過?上善縱使冒天下之大不韙,也有我宋玉晚願意與他並肩承擔,你桑墨自認將天下玩弄於手心,縱使能活上千萬年,也不過暗處的一縷鬼魅,永不被人所念。”


    說完,宋玉晚抬手招來星辰,星光中,桑墨的魂魄漸漸凝實,可他的雙眸呆滯,那是又入了一重幻境中,或者說,是一重噩夢之中。


    做完了這些事,宋玉晚看向自己寄身的陣盤之外,就看見那個黑衣女修士正跟一群人熱火朝天地吃著火鍋,熱氣蒸騰,恰是助興。


    上善,也極喜歡將好吃的東西分給旁人。


    相伴作賭的那十年宋玉晚曾經見過無數次,也曾置身其中,同笑同歡。


    紛雜舊事湧上心頭,宋玉晚的身上青光一閃,他不能一次想起太多舊事。


    “像,太像了。”


    想起之前宋丸子幾次救人的樣子,宋玉晚眸光微閃。


    可惜,這世間不配,不配再有一個上善。


    這個晚輩,也不配和上善相提並論。


    從噩夢中掙紮醒來,桑墨就聽見宋玉晚說的那幾個字。


    像?像誰?


    他也想起了那個黑衣黑臉的獨眼女子,也想起了紅衣如火的蘇玉回。


    “你想用她去代替上善?”


    宋玉晚沒回答。


    桑墨已經知道自己猜對了,他突然猖狂大笑了起來,看著宋玉晚,他身上翻湧的黑氣幾乎要占據半個幻境。


    “要是我師兄那個傻子知道,他這好友所謂的並肩承擔,是要讓另一個無辜晚輩萬劫不複,他的表情一定十分精彩。”


    宋玉晚仍然沒說話。


    桑墨的笑聲變成了淒厲慘叫。


    “宋玉晚,你堂堂道君,比我,還像魔!”


    第324章 殊途


    “眾法之初, 便是人對這世間的不甘,不甘生老病死,便求長生,不甘風霜相加而人力有盡,便求道法可呼風喚雨……”


    宋玉晚略一頓, 看向坐在大黑鍋裏的黑衣晚輩, 她神色恭敬,看似聽得全神貫注。


    他卻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你已經是通脈後期修為,這些道理總不至於不懂。怎麽一副剛入道的小輩樣子?”


    “啊,師祖您談吐如蘭, 氣質如璋,說得更是妙言要道,聽得我如癡如醉, 這可是多少人跪地哭求都得不來的享受。”


    明明字字都在誇著自己,宋玉晚聽在耳中,越發覺得不甚妥帖, 仿佛哪裏有毛刺似的,就在他身上盤踞不下,又找不著準確的所在之處。


    當然,這其中大概也有……宋丸子所說的一些詞他沒有聽過的緣故,畢竟幾千年時光已經周轉而去嘛。


    “那你覺得我說得可對?”


    “對對對!”


    宋丸子越是懇切, 宋玉晚越覺得她敷衍。


    哼了一聲, 他說:“若非看在你師父麵上,我才不會與你分說這些, 以我之修為,布道於你,你須要與自己的求道之路相印證,別隻敷衍了事。”


    “是是是。”


    宋玉晚不禁開始疑心,那玉歸舟收了宋丸子這麽一個徒弟,大概是因為她天生氣死人的本事了得,這般天賦也可謂是殺器了吧?


    “你說過你的問道之心是一雙看遍世間的眼睛,不也是不甘於壽命短暫,不能看完想看之事麽?道乃一通百通之事……”


    宋丸子小雞啄米一般地點頭:“對對對。”


    宋玉晚心中隻想招來一個雷,將她當場劈成飛灰。


    宋丸子抬頭看看從大黑鍋邊上飛速掠過的浮雲,此時他們正在趕往西洲的路上,微予夢現在隻是個牽係在六欲天印鑒上的魂魄,沒有辦法開辟直通西洲的陣門——她就算能,宋丸子也不想讓她個死人操勞。


    於是眼下,便是她帶著六欲天的所有部眾一起去往西洲。


    旁人是隻要安心趕路就好,就像她的徒弟,七八個人擠坐在一個大法器上,一邊灌香腸一邊唱歌,香腸做好了還能偷吃,那日子過得何等滋潤?反倒是她自己,還要在這裏“彩衣娛師祖”,師祖還不領情。


    “當年玉歸舟是如何帶你悟道的?”宋玉晚心中生了幾分好奇,很想知道玉歸舟是如何活著把宋丸子教成這樣的。


    “我師父啊……他讓我看星星,那時,我才幾歲,大概連‘不甘’兩個字都沒聽過,師父雖然行事不羈,但是也有細心的時候,將我照顧得極好……”宋丸子略一頓,提了一下唇角,當初照顧她的,除了師父,還有那已經早就魂飛魄散的帆影。


    “我就開始看星星,看一日,看兩日,看得脖子都僵了,師父運靈力於掌心,每隔幾天就給我揉揉,如此,我看了一年,把那些星辰都當了一起玩耍的朋友,不知不覺,就悟了。”


    宋玉晚皺了一下眉頭,還沒等他開口,宋丸子又道:


    “大道三千,所謂三千不過虛指,人人有問道之因,人人有立道之心,道心生於眼中之天地,經曆之際遇,您的道如此,旁人的道也如此。先有人還是先有道,這本就是萬年來未有結論之事,您以為萬道生於不甘,也有人以為道本存於世,隻等人去明悟而已,世間並沒有鐵尺一柄,量著那個道是對,哪個道是錯。”


    “放肆!”


    宋玉晚猛地一聲之後,手中亮起一點青光,他怒瞪著宋丸子,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看見宋丸子縮在鍋邊可憐巴巴地,他冷哼了一聲:


    “這世上有些人的道以傷人為要,越是嗜血虐殺,越是道心穩固,難道不是錯的麽?你是修煉之人,要是不能堅信自己的道是對的,那還修煉什麽?”


    “是是是,您說的對。”


    見宋丸子還是冥頑不靈的無賴樣子,宋玉晚袖子一甩,又回了青玉陣盤之中。


    宋丸子的手腕間懸著的紫色印鑒裏,傳來了一陣笑聲。


    “玉晚道君何等高傲之人,現在天天來你這裏找氣受,實在太可樂了。”


    “是吧,我也覺得好笑。”


    宋丸子在心裏對微予夢如此說,臉上卻沒有笑意。


    微予夢在幻境中險象環生之時,這宋玉晚都沒現身,自己不過神魂受損,他卻出現又是贈神魂之力,又是點撥修為,一個名義上的徒孫就能讓他做到如此地步麽?


    要是個明明是個生性孤高,不將整個天下放在眼裏之人,心中又有大執念,為什麽要跟自己這個小輩幾番糾纏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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