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抓了那丸子的時候,她修為幾近於無,卻讓我這元嬰修士左右支絀,你說,如今……還有什麽,能讓她生死兩難,抵命一搏?”


    鬱長青沒有說話。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的草鞋,完好的那隻手摸上了自己的假手。


    這世間,人人有執念,為了這執念,哪怕舍去一身又算什麽呢?


    “人活於世,誰不是與命相爭。”


    他再次抬頭,能看見飛舟遠遠地降落在遠島,有修士乘著法器來來往往,一派熱鬧景象。


    “總能爭出來的。”


    掌長生久造化一道的元嬰大能在這一刻,仿佛看見了什麽,又仿佛什麽都沒有看見。


    他們長生久自落地於無爭界也已經過去了近萬年,先輩訓導讓他們親近眾生而輕自身,自悟其道而安人心,可也讓“人力有盡”四個字深刻入他們的骨血之中,時刻不敢忘。


    可一次又一次,他們拚盡全力都贏了,有人舍了名聲道行,有人受了千年囚禁,有人斷情絕愛,有人肢體零落……


    不管怎樣,總要爭下去,也總能贏下去。


    而宋丸子、宋道友,也是當爭當贏的第一人,一如過往。


    紅色的大袖一轉,宿千行將青色的陣盤扔到了鬱長青的懷裏。


    “此陣中所藏的那人不讓我和江大傻子入黃泉,怕是早知道了什麽,如今我和江大傻子要聯手彌合魔界各處縫隙,實在顧不上此人,你們自行施展手段,看看從他的嘴裏能不能撬出點兒什麽吧。”


    “我們封閉魔界之事不知多久能成,丸子留下的基業你們可得好好看護著,別等那家夥回來一看連個搭灶的地方都沒了,可不得哭鼻子?”


    說完,宿千行仿佛想到了宋丸子哭鼻子會是何等模樣,忍不住一笑,恰如烏雲裏飄飛的一瓣胭脂玉蘭,這才轉身進了雲淵之中,在他身後層層黑霧落下,最外層是柔棉似的白雲,又將雲淵裹得清清靜靜。


    他走後,鬱長青呆立片刻,他的手指撫過陣盤,仿佛從上麵拉出了一條細絲,又輕動了兩下。盯著自己的手看了許久,鬱長青才重重吐了一口氣出來。


    從玄泱界的西極之地回到無爭界,他們整整走了半年,這並非是因為他們行事拖遝,而是諸多事情超出預料。


    知道極西之地的魔氣將不再泄露,慕黯之地的人們長出一口氣,他們幾千年來居住在極西之地的邊上,為的就是抵禦沙人,知道沙人再不會進犯之後,這些頭上插著鳥毛的人們歡喜之餘就有了別的心思。


    他們想搬到宋丸子和鬱長青他們所在的無爭界。


    聽他們這麽說,當時正在納鞋底的金不悅打了個趔趄。


    慕黯族人並非是心血來潮才作此想,玄泱界的西洲之地奢靡之風盛行,人人喜好打扮,最愛華麗羅裙,而慕黯族人以黑、殘為美,生活在西洲可謂是苦不堪言,現在沒有了沙人,他們一點想要留在這裏的心思也無。


    至於他們為什麽一定要去無爭界……


    因為無爭界不僅有他們的黑皮眇目的“神女”,還有頗和他們眼光的長生久眾人。


    比如鬱長青長老,胡子遮麵,還少一隻手,皮膚黝黑、衣著簡單,在旁處被人當是落魄修士,在慕黯族人的眼中那就是絕世美男。


    金不悅長老一頭金褐色的頭發雖然不得慕黯族人喜歡,勝在那頭發夠亂,麵皮更是比鬱長青還黑。


    與他們二人比,風不喜長老就遜色了很多,可是與尋常女修士相比,她也足以被慕黯族人以“美人”稱之。


    聽說無爭界長生久的修士都是如幾位長老這般畫風,慕黯之地的人們光是想一想口水都要流出來了,有那擅長歌舞的族人還把對“長生久”的“讚美”編進了歌詞裏,將之誇得儼然是人間極樂境。


    起初,鬱長青長老並不知道他們為何“突發奇想”,直到風不喜長老被一個嬌羞的慕黯族小姑娘攔下,問長生久的男兒要怎樣的道侶,他們心中才隱隱有了讓自己難以置信的猜測。


    好歹活了幾百上千年,一身麻衣、一雙草鞋,當慣了人世間的奔波客,哪裏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就靠一張臉能引得一族之人拋卻故土地跟隨呢?


    真把鬱長老驚得道心都要不穩了。


    無爭界地廣人稀,經逢天劫之後至今還沒修養回來,慕黯之地的人自願遷徙去無爭界,長生久幾位長老沒有理由拒絕,還得兢兢業業一路護送他們。


    還把木九薰仍留在玄泱界,替宋丸子繼續管著六欲天上下。


    搬家這事兒,凡人麻煩,修士也不見得就簡單至極了,拖拖拉拉足兩月,他們才把慕黯之地裏出來的五百人人帶回了無爭界,也正在這個時候,他們才知道,原來慕黯之地的修士們雖然普遍修為不高,可功法自有詭譎之處,哪怕隻是築基修為,隻要施展功法跟在金丹修士的身邊也能成功穿越界門,像鬱長青這樣的大能,一次竟然就能帶五十個人過界門。


    眼下,金不悅回孤山先行打點這五百人的住處,風不喜還護送著他們在路上。


    再看一眼天上沒有黯淡過的南鬥,鬱長青手腕翻轉,掌心趴著兩隻紙鶴,正是慕黯族人送給他傳訊所用的。


    “金師弟,別急著回孤山,去遠島看看劉迷那丫頭可在,讓她傳信去玄泱界,讓玄泱界的食修們撤來無爭界吧。”


    “風師妹,你去臨照,告訴駱姑娘,她們師父怕是正經曆九死一生之局,讓她千萬守好門戶,繼續廣布食修之法,護好了道統。”


    看著兩隻紙鶴翅膀輕動兩下就快若虛影一般地離開了,鬱長青自己嗬嗬一笑,從懷中拿出一塊芝麻酥餅,小心地掰一塊放在嘴裏吃了,連沾在指尖的芝麻碎都沒放過。


    又用沒擦過的手摩挲了兩下藏著宋玉晚的青玉陣盤。


    在雲淵之下,宋玉晚因為攔著他們陪著宋丸子一起去黃泉,被江萬樓好一陣磋磨,甚至整個陣盤都是被江萬樓掰掉一塊之後,宿千行又粘合回來的,陣盤之上的防護陣法早就七零八落,宋玉晚雖然篤定了這兩個魔頭不敢傷他,可也過得著實狼狽。


    畢竟江萬樓是個瘋子,而宿千行被人叫了這麽多年的“宿老妖”也正常不到哪裏去。


    鬱長青完好的那隻手在陣盤上轉了一圈兒、又一圈兒……第四圈兒轉到一半,他麵前青光閃爍,一個男子從陣盤中出現,正是宋玉晚。


    “你也是為了那宋丸子……”宋玉晚還沒說完,就看見鬱長青的整隻手都變成了金色,那金色的手向他一抓,他明明修為高絕,竟然避無可避。


    “這位道友。”長生久鬱長老笑容滿麵,不容抗拒地抓住了宋玉晚的這一縷神念的脖子,“在下所修之道名為造化,有勘福察運之能,我觀您頭頂青光不散,眼中靈光黯淡,怕是有萬劫不複之難啊。”


    萬劫不複?


    鬱長青手中的金光旁人不知道,宋玉晚卻清楚,那分明是念力,也不知道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殘疾體修為何身負如此強大的念力,專門克製他這神念,單憑這個,還真能讓他萬劫不複。


    他問鬱長青:“你究竟想要如何?”


    “在下隻不過想讓宋道友全須全尾地回來。”


    ……


    黃泉岸邊站了一個白衣修士,一個手持長槍的鬼修,和一個穿了紫色紗衣的魂魄。


    第一年,鬼修離開了。


    第二年,修士離開了。


    第三年,鬼修回來了。


    第四年,一群身穿黑色麻衣的修士熱熱鬧鬧地來了,幾日後又被閻羅冷著臉趕走。


    第五年,有人對著黃泉深處喊“師父”,吵得閻羅臉都青了。


    第六年,有赤發女子坐在岸邊,拎著一壺酒,喝一半倒一半。


    ……


    他們來來回回,將幽鬼之地的凡人界黃泉變得像個菜市,因為黃泉裏漂了一具屍體。


    一漂,就是整整十六年。


    無爭界的南鬥,也整整亮了十六年,各界中靜靜升起的炊煙,也從未斷過。


    作者有話要說:  宋丸子:我?死了?


    大家晚安!


    第348章 重回


    春秋往複, 萬物生發, 黃泉的黑驢怪被鬼“圈”了起來養, 短短十數年裏就從一群變成了三群, 每一頭都膘肥體壯,就連黑驢蹄子都越發粗實起來。


    每年的秋日,便有幾個鬼差趕著一群驢跨過冥河, 走過黃泉路,將之送到無爭界,無爭界的食修們殺驢取肉,用大鍋烹得香氣震天,做好之後, 一半讓這些鬼差原路帶回,另一半就進了味館的菜牌子,冥河黑驢的肉在做好之後有滋養神魂穩固心境的功效, 對剛剛突破境界或者即將突破境界的修士們來說可謂是聖品。


    上好的驢排隻消清水煮了就能讓人滿口生香,另有鹵驢肉、燒驢肝等一眾做法, 就連驢心都可以煮過之後加蔥和醬油拌冷盤下飯,味館的廚子們各逞其能, 讓驢肉香飄萬裏,食客聞著味就蜂擁而來,真正做成了一驢難求。


    在凡間, 冥河黑驢是好東西,對於黃泉鬼差來說,做好的驢肉更是妙用無窮, 不然謹慎如閻羅也不會默許了這樣一樁跨了人鬼兩界的交易,君不見就連無爭界和玄泱界的鬼差都會在這個時候偷偷跑到他們這個小小的凡人界冥河邊等著拿肉麽?


    整個小黃泉的地位飆升,儼然成了各路鬼差休假時的必來之地,當然,是非也就多了起來,搶肉的事兒隔三差五就有,就連偷種驢的事兒都不止發生過一次了。


    用來換驢肉的黑驢蹄子更是在暗中被炒得價格飆升。


    人為財死,鬼為驢亡。


    搶驢肉、偷種驢、炒黑驢蹄子……頭上頂了粉色絨球的閻羅歎了口氣,想她昔日也是十殿冥君之一,現在在這裏管著黃泉路上的雞毛蒜皮也就罷了,還總脫不開個“驢”,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命中犯驢,還是犯了那個驢性子的死廚子。


    是的,死廚子。


    十六年了,宋丸子的身體生機斷絕,怎麽看都是已經死在了當日可怖的雷劫之下,畢竟那雷劫的可怕,讓當時所見之人都心生對天道的恐懼,黃泉旁的焦土踩上去,仿佛都還能感受到雷劫的餘威。


    可是,不知為何,黃泉裏的點點靈氣還一直在滲進她的死絕的身體裏。


    總讓人覺得還有那麽一絲機會。


    便就有人願意等在這裏,抱著似有還無的一絲希望。


    有玉歸舟和宋歸雪兩位元嬰大能的看守,還有微予夢的魂魄在旁護衛,閻羅吃著驢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宋丸子的屍身在黃泉裏飄著。


    驢肉生意做得熱火朝天,無爭界的食修們總是態度熱絡,每每都讓利給黃泉,就連來往的鬼差都被她們喂的腦滿腸肥,為的是什麽,不言自明。


    想起宋丸子,閻羅圓溜溜的眼睛看向冥河岸邊,隻見一個瘦高之人正守著一口大鍋,雪白的麵皮在他手裏打了個轉兒,就成了個精巧的小餛飩。


    還魂草包出來的小餛飩能補養魂魄,這也是宋丸子留下的方子。


    這個人自然不是宋丸子,也不是無爭界和玄泱界那些宋丸子的徒子徒孫,他姓沈,上輩子他是教授宋丸子廚藝的師父,死後在黃泉當了幾年的鬼使,投胎後還是個廚藝名動四方的廚子,四十五歲的時候為了救人又死了,身上又多了些修士所說的念力或者願力,便繼續當起了鬼使。


    如此下去,再有一世輪回,沈大廚能成為黃泉裏在籍的鬼官,從此跳出輪回。


    他不知道黃泉裏漂的那人在一百二十年前聲聲喊他做師父,幾十年前還親手在他現在的所在之地為他做了一餐飯。


    輪回路上前塵盡忘,不過如此。


    閻羅收回目光,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頭上的絨球,這麽多年沒人摸,這凶獸毛做的絨球大概也有點點的……寂寞吧?


    放下手,她繼續忙碌於冥城大大小小綿綿不絕的事務中。


    黃泉邊上,雪白的槍柄紮在地裏,宋歸雪倚著它抱胸而坐,冷肅的風從她的發邊吹過,兩根亂發蹭了蹭她的眉目。


    “我有急事回雷澤,依照約定,過七八日丸子的師父才能從玄泱界過來,這幾日你小心些。”


    她話音剛落,一團紫霧從半空中飄出,幻化成了一個身穿紫色長裙的女子。


    “要走便走,堂堂雷澤戰神,說話越發婆婆媽媽。”


    微予夢拿出“思華年”手指輕動,一陣悅耳琴聲便四下蕩漾開來,除了那漂在黃泉中的“屍體”不動,水動了,風動了,人心也動了。


    宋歸雪說走便走,□□一閃,整個人化作一團黑色的火焰,轉瞬間就消失在了原地。


    微予夢頭也不抬,繼續彈著“招魂”。


    一日,又一日。


    第四日,閻羅也離開了黃泉,這些年修真界風起雲湧,小小的凡人界反而太平了許多,要不是草原上兵戈再起,也不用閻羅自己跑這一趟。


    人來人往,微予夢的琴聲也沒有停下,水聲伴著琴音,在黃泉這由死轉生之地無所依憑地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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