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想問修好馬車還要多長的時辰,原本不言不語的小姑娘突然竄了下去,“我走過去。”


    現已接近年底,盛京的天氣可比不得金陵暖和。這伯恩王府少說都有數十裏的路程,她一個小孩子怎麽受得了的。


    忙將人攔下,“姑娘莫要著急了,左右都不在乎這點時辰,你且等等吧。”


    沈棠站在寒風中,對著的是這一方浩闊天地,看著突然停下來的馬車,那種無力感從較腳底湧動上來。正是世界都是天旋地轉,視線中一片模糊,卻是連哭都哭不出來,隻是不停重複著一句話,“我要去見小姨,王嬤嬤,我想小姨了。”


    謝正辭路過的時候,就瞧見小姑娘站在馬車的旁邊呆滯地看著遠方,整個人像是沒有靈魂的木偶,眼神空泛,看著都是嚇人的。


    他記仇得很,還記得這個小姑娘下了他麵子的事情,也想氣人一會,扯著韁繩大搖大擺地從她的麵前經過。可走了之後,越想心裏越覺得自己不厚道,娘親說,男子漢大丈夫的不要和女兒家計較,他做的這些都叫什麽事情。


    看著小姑娘的樣子瘦瘦弱弱的,不知道會不會被凍著,然後染了風寒,若是尋了一個不靠譜的大夫,說不定一條小命就這樣交代了。他腦子裏想了很多,越想越覺得後怕,將馬頭一調轉,又巴巴地回去了。


    他迎風而行,一張臉已經是潮紅,見到小姑娘時,別別扭扭地問了一聲,“喂,你怎麽了,要不要... ...”


    我幫你找人過來幫你修好馬車的。


    後麵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就瞧見小姑娘的眼睛一亮,小跑著走到馬下,仰著頭,一雙濕亮的眸子裏是快要溢出的希冀,“你能不能送我去伯恩王府?”


    他本就年歲小,這次還是背著家裏人騎馬出來的,帶著人一起騎馬的事情還沒嚐試過。可拒絕的話怎麽都說不出口,咬著牙,說得豪情萬丈,“行,你上來吧。”


    沈棠眼眶一熱,給人行了大禮。


    王婆子是知道謝正辭的,事權從急,也顧不上許多,匆匆謝過之後,就交代沈棠,徐嬤嬤還在垂花門的地方等著,讓她過去之後直接找徐嬤嬤便是了。


    沈棠應了一聲,便跟著謝正辭一起走了。


    不遠處停著一輛馬車,車簾被緩緩放下。駕車得二三聽見裏麵傳來一陣咳嗽聲,方方正正的臉上已經沒有多少的表情,隻是問了一聲,“世子爺,現在去哪?”


    “回去吧,這麽多天了,也該讓人回來了。”又是一陣咳嗽聲,音調又低又啞,透著寒氣,“不然,真要成了別人家的。”


    ——


    沈棠自小在南方長大,這還是第一次騎馬,等到了王府,兩條腿被磨得生疼,落地的時候一軟,差點就直接栽到地麵上去。


    虧得徐嬤嬤扶了她一把,小姑娘指尖陷入夾襖裏,渾身都在抖個不停,“徐嬤嬤,我小姨怎麽樣了。”


    徐嬤嬤原本震驚與華陽公主府的三少爺送沈棠過來的這件事情上,經沈棠這麽一問,頓時也顧不得其他。摸著小姑娘的腦袋,嘴角囁囁嚅嚅半天,歎了一聲,“姑娘隨我去瞧瞧吧。”


    沈棠心裏一慌,卻還能忍著,等去了屋子親眼見到了躺在床上的小姨時,一直緊緊繃著的那根弦突然斷掉,像是瞬間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和靈魂,隻剩了一個空殼子站在原地,無悲無喜。


    她印象中的小姨極為在乎自己的容貌和穿著打扮,任何時候瞧見她永遠是妥帖得體,美豔得讓人一見驚豔。而此刻她安靜地躺在床上,兩頰的顴骨高高聳立,麵上泛著一層不正常的病黃色。頭發壓著枕頭已經亂得不像話,枯燥而紮眼地顯示著生命的衰弱。


    徐嬤嬤怕驚擾到雲姨娘休息,將小姑娘帶了出去。見人呆滯的樣子,心裏也揪成了一團,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著:“姑娘看開些,姨娘... ...說不定老天爺憐惜,姨娘很快就會好回來。”


    眼淚“啪嗒”地落下來,直接砸落在地麵。這句話像是突然觸動了某個機關,沈棠忽然掩麵,身子緩緩蹲下,瘦小的肩膀不停地顫抖著。


    明明沒有一點兒聲音,可那種濃烈到絕望的悲傷讓在場人的喉間俱是一哽,既心疼這個小姑娘,又明白自己所有的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


    謝正辭最是心軟,受不得這些,忽然想到自己的表哥那有一位神醫,幹巴巴地說:“我知道有人認識神醫,我去替你請去。”


    說著就往外麵走,直直地奔著聽鬆院子走過去。他原本以為關乎人命,陸持能夠很快打答應下來。


    誰知道對方隻是冷冷地瞧著他,將手中的筆放下,隻說了一句,“與我何幹?”


    他氣極,黑著臉甩手而去,將事情對沈棠說清楚之後,保證,“我一定會替你請來大夫的,你別難過了。”


    沈棠沒聽清楚,腦海中隻有一句“陸持能救小姨,但是他不會去救小姨。”


    他怎麽會救小姨呢,他都是巴不得小姨去死的。所有的怨憤都集中在一起,這一刻,沈棠都是恨毒了陸持的。


    晚間雲姨娘醒了一次,見到沈棠有些驚訝,很快鎮定下來,麵不改色地將一碗藥汁喝下,淡聲說:“你就這麽一點出息,有什麽好哭的,隻要是人都會有這麽一遭。隻是可惜了,沒能做到答應姐姐的事情。”


    沈棠跪在床前,將自己的臉貼在小姨的手背上,哽咽著,“小姨不會有事的,我才不要小姨有事呢。”


    “傻孩子。”雲姨娘摸著她的臉,憐惜地說:“前段時間我將賬目都整理清楚了,也是不小的一筆數目,夠你一輩子生活的。要是我真的有那麽一天,你也不要難過,遇到事情機靈些,小姨護不住你了。”


    沈棠哭得更厲害。


    雲姨娘吐了血,湘芙院又是一陣兵荒馬亂,匆忙請了大夫,大夫說,不過是這幾日的光景了。


    沈棠默默地坐著,忽然站起來衝了出去。她要救小姨,不管怎樣,她絕對不能夠讓小姨出事。


    冬天路滑,在路上摔了一跤,整個膝蓋都跪到石頭的尖角上去,她連反應都沒有,爬起來一路小跑著去了聽鬆院。


    開門的婆子嚇了一跳,也不敢放人進來,還是萬嬤嬤路過,說了一聲,“姑娘,還是回去吧,既然離開了聽鬆院,就斷然沒有再回來的道理。”


    沈棠直接跪了下來,卑微而執拗地磕著頭,“嬤嬤就替我通報一聲,沈棠求您了。”


    沉悶的聲音在寂靜的院子中顯得格外突兀,小姑娘的額頭上很快就是一片通紅。萬嬤嬤依舊沒有多少的表情,“姑娘願意跪著就跪著吧。”


    說完轉身就離開,底下的人見機將院子的門給關上。


    沈棠的額頭抵著冰涼的青石板,那種濃烈到讓人窒息的悲傷襲擊來,整個身體承受,失聲痛哭出來,絕望到連活著都覺得是一種錯誤。


    天上又飄起了小雪,飄飄揚揚,地上很快就白了一層。


    一雙錦緞長靴忽然出現在眼前,沈棠抬頭看過去,就撞進一雙冷漠到沒有一絲情緒的眸子裏。


    少年撐著一把油紙傘,整個人陷在溫暖的狐毛大氅裏,麵冠如玉,清貴不減,唇邊漫著笑意,隻是聲音是冷的,“你來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第12章


    沈棠伸出手,攥住少年衣服的一角,小聲地說:“陸持,我錯了... ...你... ...你救救... ...救救我小姨... ...”


    “憑什麽?”陸持冷眼瞧著,將人的手踢開,然後才蹲下身子來,與沈棠平視,語調緩慢像是針尖慢慢在沈棠的心上刺著,“你記得我之前說過什麽嗎,跑了就不要讓我找到,不然我會殺了你。你瞧瞧,你現在應該要感謝我沒有動手。”


    “我錯了,我以後都會乖乖聽話的。”沈棠什麽都不想了,她隻要小姨能好好活著。


    臉上是淚涔涔的一片,“我再也不會逃跑了,你不喜歡我見小姨,我以後都不見了,我全部都聽你的話,能不能救救我的小姨。”


    “不聽話的人我要著幹什麽。”虎口卡住女孩的下巴,逼迫她抬起頭來。


    小姑娘額頭上盯著駭人的淤青,有的地方已經破皮,鮮血混著融化的血水順著白皙的臉龐下滑,襯托得紅色越發搖曳,有種淩虐的美感。


    “沈棠,我給過你就機會的。”


    在他要起身離開之際,沈棠不知道從什麽地方來的勇氣,整個身子都撲過去,死死地抱住陸持,就像是抱住了最後一點希望,聲音因為長時間的哭泣已經變得沙啞,又弱又小,“陸持,我會一直跟著你的,這輩子,下輩子,永永遠遠都不會離開的。”


    陸持笑了,聲音揉散在雪中,越發冷了,“我憑什麽信你。”


    自己還能有什麽,沈棠恨不得將自己的一顆心都掏出來給他看看。絕望之際,她忽然想起什麽,用力去扯著自己的衣襟,從裏麵拿出來一個的深碧色的玉佩,攥著遞到陸持的麵前,巴巴地說:“我娘親給我的,上麵刻了我的八字。”


    盛京民風開放,可女兒家的生辰八字是絕不能給人瞧見的。那代表著女兒家的名節,而女兒家最重要的東西也恰恰是名節。


    陸持將玉佩拿過來,溫熱的還帶著女孩身上的體溫。他停頓了會,解下身上的毛皮大氅將小姑娘的身子完全裹住,一把抱起來。


    油紙傘掉落在地上,他說,“沈棠,要是下次再逃跑的話,你身邊的一個個都會永遠離開,懂麽?”


    身邊是熟悉的草藥的香氣,沈棠死死地攥著男人的衣襟,半天才睜開眼睛,輕聲說,“我知道了。”


    心底是一片的冰涼,你看看,著兜兜轉轉一切還是回到了原點。她逃不開的。


    萬嬤嬤見陸持抱著小姑娘進來倒是沒有多少的驚訝,臉上沒有多少的表情,問了一聲,“熱水已經準備好了,要不現在帶著姑娘去洗漱一下。剛剛受了凍,免得染了風寒。”


    陸持沒有說話,抱著人直接去了淨房,將人放在春凳上之後才轉身離開,隻是交代了萬嬤嬤,“她腿上受了傷,麻煩您多注意些。”


    萬嬤嬤挑眉看了他一眼,顯然對這句話是有些意外的,回著,“老奴知道了。”


    以前在聽鬆院的時候,萬嬤嬤也曾經照顧過沈棠一段時間,很快替人將身上的衣服脫去,就看見兩個膝蓋已經是一片血肉模糊,瞧不見一塊好肉。要是放在之前,她興許還會心疼些,現在卻覺得這是沈棠該吃的苦頭。


    沈棠的雙親離世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寄居在別人的府中,察言觀色的本領是極強的。敏銳地察覺到萬嬤嬤的不高興之後,也不敢說話,一聲不吭地仍由人替自己洗漱。


    隻是在最後抱她出去的時候,她小聲地問了一句,“嬤嬤是不是討厭我了?”


    “姑娘想多了,老奴不過是個下人罷了,哪裏說得上討厭或者喜歡了。”萬嬤嬤將人放到床榻上,被子之前用幾個湯婆子捂了一遍,都是熱乎乎的。


    “姑娘這次做的過了,良辰美景兩個丫鬟因這件事情幾乎去了大半條命,現在被罰著出了院子。雖說的確是她們沒有照顧好姑娘,可終究也因為姑娘受罰的。”萬嬤嬤給小姑娘披了一身外衣,低聲說了,“還有世子爺,姑娘走了,最難受的人就是世子爺了。”


    沈棠沒有說話,萬嬤嬤也知道她沒有聽進去,也不再多說。她這樣的年紀,有些事情也不會懂得,說了也是沒用的。


    她私心地想,姑娘能夠陪著世子爺一輩子好了,免得以後她們這些老人走了,世子爺又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萬嬤嬤出去後,告訴陸持,沈棠的膝蓋受了傷,將藥粉和棉布準備好之後,也就出去,沒再管屋子裏發生了什麽。


    陸持進來的時候,沈棠明顯瑟縮了一下,又想起他不喜歡自己這副畏畏縮縮的樣子,僵硬了身子坐直,好歹是沒有往後麵躲著了。


    這點明顯取悅到陸持,將長條托盤放在一邊,坐到小姑娘的身邊,動手抓著她的腳腕,將寬大褲架向上卷起,露出血肉模糊的一片。


    突出起來的動作讓沈棠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白嫩腳趾蜷縮在一起,往嫣紅的錦被子裏鑽。見他拿了藥膏給自己上藥,並沒有其他的動作,心情一鬆,對小姨的擔憂又湧了上來。


    她舔了舔幹澀的唇瓣,囁嚅著:“剛剛小姨吐血了,大夫說不大好... ...”


    猛然膝蓋上傳來一股劇痛,紅腫的眼睛裏頓時就飆出了淚水。


    陸持的指腹就對著她傷口的邊緣按壓著,眼睛微微眯起,泛著冷光,“你剛剛說些什麽。”


    “我小姨... ...”膝蓋上的痛感加重,小腿卻被人一把握住動彈不得。她下意識地去抱住自己的腿。險些碰到傷口的時候被男人一把攥住。


    “你說什麽?”


    沈棠後知後覺地知道陸持生氣了,對陸持的恐懼和對小姨的擔憂交織在一起,她忍不住哭了出來,抽抽嗒嗒地說:“你想要我... ...怎麽辦,我什麽都沒... ...有了,隻有小姨了。今天她吐了好多好多的血。”


    她仿佛是陷在過去某個恐懼的場景裏,突然沒了聲音,原本清澈的眸子裏都是紅色的血絲。她看向陸持,聲音輕得幾乎要聽不見,“娘親也是這樣,吐了好多好多的血,然後就丟下我了。你不知道,好多好多的血,我不管怎麽幫她擦都擦不幹淨。”


    陸持隻是聽著,動手將藥粉在傷口處抹勻,並無多少的波動。


    他對沈棠的過去也知道些。沈大人遇害掉落懸崖,被帶回來的隻是一具看不清麵貌的屍體,沈夫人因此一病不起。當時沈府敗落,並無侍候的仆人,等大家發現沈夫人走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後的事情。


    當時沈棠就站在母親的身邊,渾身是血,眼神空泛,隻是對每個過來的人念叨著,“快救救娘親,她還活著。”


    沒有人知道在那三天的時間裏,年僅八歲的孩子到底經曆了什麽,陸持也無從得知。


    他用棉布條將小姑娘的兩個膝蓋包裹起來,看她仍舊是呆滯的,伸手將臉上黏住的頭發絲挑開,最後將整個人都抱在懷裏,意外的輕柔,沒什麽抵觸。


    “我已經派人去請陳大夫了,他會救你小姨的。”


    眼珠子轉動了兩下,沈棠抬頭,忽然伸手摟著他的肩膀。鼻端傳來的是好聞的草藥的香氣,她曾經一度恐懼著,此時卻成為她唯一能夠依賴的東西。


    一顆從早上開始就吊起來的心,終於回到了原處,她哽咽著:“陸持,我的小姨會沒有事情的,對不對。”


    屋子裏燭火昏黃,燒得正紅的炭將溫度升高,屋外依舊是北風呼嘯,白雪颯颯。


    陸持的神情難得溫柔,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小姑娘的背部,緩聲說:“不會有事的。”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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