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聽得發笑,喬毓卻有些囧,想辯解一句,又覺得這的確是喬妍能做出來的事兒,便隻老老實實的低下頭,沒好意思吭聲。


    常山王也無意取笑她,略微說了這麽一句,便提起正事來:“吐穀渾已被滅國,改設都護府,吐蕃四分五裂,也不必放在心上,而東南小國,更是不堪一擊,大唐的心腹之患,便隻在北境了……”


    皇帝想打突厥不是一日兩日了,高句麗那邊兒也恨不能早日揮軍北進,隻是時值深冬,諸事不利,先前對吐穀渾用兵,已經是借了火藥與兵多將廣的優勢,換到那兩塊硬骨頭上,卻未必能全然發揮作用。


    他不想做無意義的犧牲,便道:“冬日裏不好用兵,怎麽也要等到明年夏天才行……”


    這一年裏長安到底發生了多少劇變,常山王遠在邊關也曾聽聞,先是明德皇後辭世,再又有萬年變革,裁撤冗官,再複陵邑製度,他真正看見的不多,卻也知道大唐正逐步走向昌盛,照這局勢發展下去,覆滅突厥和高句麗,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一家人好容易聚在一起,他們也沒再說政務,擺酒暢飲直到深夜,方才道了分別。


    “小妹,你不是小孩子了,要聽阿娘的話,別惹她生氣,知不知道?”


    常山王回京,自然沒有住在嶽家的道理,常山王妃也令人收拾行囊,與丈夫一道歸家,臨出門前囑咐喬毓一句,又板起臉來,道:“若叫我知道你敢亂來,我還打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喬大錘是個見姐慫,這會兒站在姐姐麵前,乖得跟個鵪鶉一樣,老老實實道:“我有分寸的。”


    常山王妃歎了口氣,伸手摸摸她的頭,道:“快回去吧,天冷,仔細著涼。”


    喬毓應了一聲,卻還是目送那夫妻二人與一眾扈從走遠,這才回自己院子裏去,準備洗漱睡覺了。


    那內室裏已經掌了燈,她也沒多想,還當是白露她們早早過去準備了,進去一看,才知是皇帝在裏邊兒,詫異道:“你不回宮?”


    “太晚了,又下著雪,何必興師動眾,”暈黃的燭火映照在皇帝臉龐上,那過於鋒銳的五官似乎也柔和起來,他道:“明日再回去便是。”


    他既這麽說,喬毓也不好趕人,有心叫他換個地方睡,但轉念一想,他也不是沒在這兒睡過,老夫老妻的,再趕人走就有點矯情了。


    她搖搖頭,匆忙間洗漱完了,就趕緊往被窩裏鑽。


    皇帝睡在外邊兒,枕著手臂看她,不知想起什麽,忽然笑了:“天冷了,河工那邊兒的建設也都停了,路倒是還能修,進度也不慢。朝臣們最開始還有所非議,說耗費諸多,唯恐加稅,後來戶部說可以通過馳道運輸物資,再對使用馳道的商賈征稅,爭議聲便小了……”


    他說這話,不像是在征詢意見,倒像是專程想找個人說說話。


    喬毓聽得莞爾,道:“還有呢?”


    皇帝道:“吐穀渾被打下來了,要怎麽處置,卻還是個問題,朝臣們商議之後,決定叫駐軍屯田,再將關中土地缺少的農戶們外遷。”


    喬毓道:“有人願意去嗎?”


    “怎麽沒有?”皇帝道:“成年男子授田百畝,婦人授田六十畝,每十戶人共用一頭牛,三年免征田賦,總會有人願意去的。”


    喬毓笑著讚了一句:“百姓安樂,四方來潮,盛世之始也。”


    “阿毓,你回來了,可真是好,”皇帝伸手過去撫了撫她麵頰,低聲道:“你一走,我連個說話的知心人都沒有。”


    喬毓道:“你還有那麽多心腹之臣,也還有孩子們在呢。”


    “這不一樣,”皇帝歎口氣,道:“君臣與夫妻,怎麽能相提並論?咱們有四個孩子,你走了,小的兩個還須得我寬慰,大的兩個倒是大了,卻不甚親近我……”


    喬毓聽不得他說兒子,輕輕踹了一腳過去,道:“還不是因為你陪得少了?你有你的難處,孩子們也有孩子們的想法,互相體諒為上。”


    皇帝有點委屈了:“我說他們什麽了?你直接噎過來這麽多話。”


    喬毓也不樂意了:“這不是你先說起來的嗎?總不能隻準你說他們不親近你,不準我說事出有因吧?”


    皇帝盯著她看了會兒,忽然灰心喪氣起來,翻個身背對著她,道:“是是是,兒子都是你的貼心小棉襖,又乖又體貼,我是外人,我不討喜,行了吧?”


    ……這幽怨的控訴。


    喬毓額頭開出朵十字小花來,一腳踹在他屁股上:“有話你就好好說,別陰陽怪氣的。”


    皇帝給踹的一個趔趄,險些栽到床下去,扭過頭去道:“你怎麽背後傷人?”


    喬毓哼了聲,卻懶得再搭理他,將被子蓋得嚴嚴實實,合上眼睡了。


    皇帝也不高興了,被子往身上一蓋,就這麽睡下了。


    第二天清早,天還沒亮呢,喬毓就醒了,睜開眼一瞧,就見皇帝早就醒了,正靜靜看著她,見她望過來,不輕不重的哼了聲,翻個身,平躺回去了。


    喬毓也不慣他這些毛病,坐起身來,越過他去穿了衣衫,又招呼人入內洗漱。


    白露察覺出不對勁兒了,悄聲問喬毓:“四娘跟聖上吵架了?”


    皇帝趕忙豎著耳朵偷聽。


    “沒有啊,”喬毓道:“不還是老樣子嗎。”


    白露跟立夏交換一個眼色,卻也沒多說,見她洗完臉,便遞了巾帕過去,喬毓隨手擦了幾下,又往窗前去梳妝。


    皇帝揮揮手,將其餘人打發下去了,自己又挨挨蹭蹭的挪過去,道:“還生氣呢?”


    “沒有,”喬毓看了他一眼,下巴抬得老高:“我想我的好兒子們呢。”


    皇帝忍不住笑開了,不是笑她,而是笑自己。


    一把年紀的人了,怎麽還未這麽點事鬧起脾氣來了。


    “對不住,是我不好,”他扶住她肩,輕輕搖晃一下:“大錘,阿毓,喬文琬?你別生氣啦!”


    喬毓從鏡子裏斜他一眼,也跟著笑了:“別搖了,我眼暈。”


    皇帝便低下頭去,在她麵頰上輕輕親了口。


    “哎,”那句喬文琬喚起了一點回憶,喬毓好奇道:“李泓,你有字嗎?一直都沒聽說過,後世人也不知道。”


    “沒有,”皇帝取了眉筆,為她勾勒眉峰:“太上皇沒給我取,我也不稀得要,有字無字又不礙著我打天下,當初跟我爭天下的那幾個人倒是有字,不好是輸給我了?”


    “你個沒字的倒是比那幾個有字的強,”喬毓不知想到什麽,忍俊不禁道:“我給你取一個吧,好不好?”


    皇帝動作流暢的幫她畫了眉梢,這才道:“什麽?”


    喬毓滿臉誠摯的看著他,道:“就叫南孚吧,你覺得怎麽樣?”


    第124章 新年


    南孚?


    皇帝不了解這兩個字代表著什麽,但他隻需要了解喬大錘就夠了, 這會兒一看她那副神情, 就知道這不是什麽好話。


    “大錘啊,”他勾畫完最後一筆,左右看了看, 見自己畫眉功力未曾衰減, 這才道:“你再敢拿自己知道的那點事取笑我, 我就告訴你姐姐, 說你又在外邊兒惹事了,你看她揍不揍你。”


    喬毓給嚇了一跳, 忙叫道:“姐姐才不會聽你的!”


    皇帝發出一聲冷笑:“那咱們就走著瞧。”


    喬毓心虛了,瞅他一眼, 心不甘情不願道:“南孚這兩個字不合適,算了吧,以後不提了。”


    皇帝屈指在她腦門兒上彈了下,站起身道:“宮裏還有諸多政務,我這便回去了——外邊兒冷, 你別出去送了。”


    喬毓笑著推開窗戶,目送皇帝挺拔身影離去,眉宇間皆是柔情。


    那場鵝毛大雪落了一夜,人走出去, 積雪能沒到小腿,侍從們正在院子裏清掃,還有人正架著梯子, 往院中那幾株青鬆枝幹上懸掛紅色綢花。


    喬毓趴在窗邊問:“掛這個做什麽?”


    侍從們笑著答道:“還有半個多月就是新春了,掛這個添添喜氣,往年裏都是過了臘月二十五再掛的,隻是昨夜這場雪好,國公夫人說瑞雪兆豐年,便叫趁早安置上了。”


    辭舊迎新,這一年馬上就要過去了。


    喬毓輕歎一聲,回首這大半年,心裏著實感慨,正待將窗戶閉上,卻見喬老夫人身邊的趙嬤嬤來了,提著食盒入內,笑眯眯道:“老夫人吩咐人做了紅糖餑餑,叫我送幾個過來,四娘趁熱吃。”


    喬毓心頭暖洋洋的,將那紅糖餑餑掰開,就嗅到裏邊甜津津的香味兒了,幸福滿滿的咬了一口,道:“真好吃!”


    “四娘小時候就喜歡吃這個,”趙嬤嬤看她這神態,眉宇間多了幾分回憶之色,慈愛道:“那時候都是老夫人親自做的,隻是這會兒上了年紀,隻能將這些事情交給別人了……”


    喬毓笑著接了下去:“這些不是阿娘做的,但對我的關愛之情,卻一點都不比從前少。”


    趙嬤嬤歎道:“兒行千裏母擔憂,天下哪有不愛自己孩子的母親呢。”


    喬毓沒見過不愛自己孩子的母親,卻見過將親兒子視如糞土的父親,想起現下不知何在的三弟趙德言,臉上的笑意微微斂去幾分。


    趙嬤嬤沒注意到她這神情,又說了幾句,便回喬老夫人那兒去了,喬毓慢慢將麵前幾個紅糖餑餑吃完,嘴裏邊兒是甜的,心裏頭卻泛著苦。


    她知道趙德言的結果,卻不知道那過程究竟如何,更不必說那所謂的結果隻是頡利可汗被忽悠瘸了,可沒說趙德言風風光光回到大唐,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天氣一冷,人就不愛出門,長安繁華富麗尚且如此,更不必說塞北這樣的苦寒之地了,無論是邊民還是突厥人,都老老實實的待在家裏,絲毫沒有出去兜個風的意思。


    也是因此,兩下裏消息的傳達都受到了直接影響,而喬毓心心念念、擔心不已的三弟趙德言,這會兒正坐在頡利可汗的王帳裏,饒有興致的轉著自己手裏的烤肉簽子。


    “骨都林沒有來,對吧?”他看著麵色陰沉的頡利可汗,語調輕快的道:“名義上的突厥共主,卻連底下的小部落族主都管束不了,也難怪突利一直對你陽奉陰違,屢有不敬……”


    頡利可汗慢慢眯起眼來,盯著他,語氣不善道:“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隻是覺得匪夷所思,”趙德言並不畏懼,坦然道:“大唐奉行的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主至高無上,統禦萬方,可你們突厥……”


    他短促的笑了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誚。


    “我處置不得突利,還處置不得你這等唐朝降臣嗎?!”頡利可汗勃然大怒,摔杯道:“即刻將此人押下去,斬首示眾!”


    左右衛兵旋即近前,押住趙德言肩膀,便將人往外拖拽,他也不怵,反倒笑道:“我以為可汗有變革求進之心,不想竟怯懦至此,罷罷罷,便當是我高估了你……”


    “且慢!”頡利可汗止住衛兵,臉色陰晴不定道:“突厥是引弓之民的後代,部族林立,如何能與大唐相較?我固然有意加以整改,卻也難以落實到實處去。”


    趙德言聽他語調遲疑,目光中卻隱約閃過一抹貪婪與向往,便知此事已然定了五分,笑道:“可汗何必自輕?昔者秦孝公在時,秦國為六國所鄙,後者重用商鞅,變法圖新,而後方才有始皇帝掃六合,可汗雄心壯誌,焉知做不得秦孝公?”


    頡利可汗早就向往大唐政體,更向往如同唐天子一般臂指天下,莫不景從的權柄,現下這心思被人說中,不免意動神搖,按照自己從漢人那兒聽來的舊例,起身施禮道:“請先生教我!”


    趙德言趕忙將他攙起,回禮道:“願為可汗效犬馬之勞!”


    ……


    既是到了年關,朝廷也就這一整年的發展變化加以歸納,對於地方州郡長官或賞或罰,不一而足。


    就前兩年而言,貞觀三年無疑是變革最多,影響也最大的一年,好在最終的結果是圓滿的,任誰也說不出什麽怪話來。


    皇帝登基之初,大唐甚至不到三百萬戶,人口也是剛破千萬,到貞觀二年,戶數升至四百萬,人口也到了一千五百萬,但到了貞觀三年,此前的善政發酵,又有政令補貼,戶數一舉突破五百五十萬,人口更是達到了兩千兩百萬!


    百姓也是人,對於君主的善惡評定卻也簡單,能叫他們吃飽肚子的,就是明君,要是隔三差五還能吃頓肉的,那便是堯舜在世了。


    想叫人吃飽肚子,那朝廷就要富足,有萬年那麽個瘋狂吸金的特區在,皇帝想窮都難,減免稅賦之餘,又削減百姓無償服徭役的時間,等到年底,為開民智,也是為了應對世家對於人才晉身之道的把控,進一步推廣科舉,更令人在地方下設蒙學,教導幼童讀書識字。


    能吃飽,家裏能有餘財,不必忙於徭役,兒孫還能念書,百姓們無不對皇帝感恩戴德,甚至有人在家中立了牌位供奉。


    這是自發而為的行徑,並無地方官吏督促逼迫,但正是因此,才更顯天子在民間所受到的愛戴。


    隻是有些奇怪的是,他們所供奉的皇帝牌位邊上,往往還有另一尊牌位在,上邊寫的不是別人,正是喬毓。


    “這怎麽行呢!”禦史聽聞此事,直接炸了。


    皇帝身為仁君,被百姓供奉也就罷了,秦國夫人怎麽行?


    她是有功勳,但卻沒資格跟皇帝並列,別說是秦國夫人,即便是明德皇後,這麽做也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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