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的三言兩語,立即使室內的氣氛和緩起來。


    索尼顫栗著微微抬起頭,端詳著孝莊,細品著她話裏的意思,遲疑道:“長公主也入宮來了?”


    “可不是嗎?不過人家跟你可不一樣。人家呀,是說她家的東珠有多好,給咱們皇上當妃子委屈了,還埋怨哀家不顧這麽多年的姑嫂情,也不看太祖、太宗的麵子,寧可立你家的芳兒為皇後,也沒立她家的東珠。”孝莊話語輕緩,目光和藹地注視著索尼。


    “奴才惶恐,奴才就是自知高攀,所以才來求皇上、太皇太後開恩的。”索尼趕緊順著話往下說。


    “這個穆庫什,倒給你遞了梯子了。”孝莊笑了笑,用眼睛掃了一下康熙。


    康熙示意,親自將索尼扶起,又賜了座。


    此時室內氛圍已然大變,前一刻疾風之後沒有暴雨,卻轉而風輕雲淡了。


    “哀家才跟長公主說了,這一屆的秀女中實在是人才濟濟,你的孫女、她家的東珠、鼇拜的閨女、佟家的丫頭、太後的侄女……還有那些個記不住名的咱們滿洲親貴們的女孩子們,實在讓人挑花了眼。要依著哀家是巴不得全天下的好姑娘都進宮來,可咱們皇上年輕氣盛眼界高,在那麽多人裏偏一眼就看上了芳兒,用漢人的話說就是一見鍾情。芳兒模樣人品都是沒得說的,又是你的孫女。我想著,這正是天作之合,昨兒還念叨著,你該帶著夫人來入宮謝恩呢!沒承想,是來推恩的!”


    “奴才惶恐,奴才……”索尼重新跪了下來。


    “好了,哀家素來知道你是個嚴謹的性子,這自謙的話也不必再說了。”太皇太後收斂了笑容。這一次她是親自走下炕,將索尼扶起,四目相對,幽幽地說道:“這些年,哀家算想明白一件事家和萬事興。這治家治國其實都是一個理兒。你說呢?”


    “太皇太後。”索尼無言以對,孝莊的目光裏蘊含著太多的東西,一時間他無法全部參透,所以也不知如何開口。


    “我知道,你的擔心我都知道。”孝莊在索尼的袖上輕輕拍了兩下,“我更知道你的忠心。”


    一語千鈞,索尼知道話已至此,自己無須再說什麽了。


    “奴才謝恩。”他重重地跪了下去。


    “好,你先下去吧。明兒個帶著你夫人一起來吧,我跟她商量商量,昨兒內務府和欽天監已經選好日子了,下個月初八,皇上大婚,你們的芳兒要從大清門進宮,可隆重著呢,哀家要跟你夫人商量商量,還有好些需要準備的事兒呢。”孝莊緩緩說道。


    “是,奴才告退。”索尼重新給孝莊及康熙行禮之後這才出了慈寧宮。


    不知是今年的秋天比往常來得早些,還是心裏的壓力太大,索尼覺得背上發緊,一路都感覺冷颯颯的。


    第五章 世路崎嶇瑜亮爭


    慈寧宮裏靜靜的,宮人們小心翼翼地奉上各色菜品,杯盤碗碟,飯菜湯肴,卻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音。


    “皇上。”當康熙再一次夾起鴨條燴海參的時候,孝莊開口了。


    麵對孝莊質疑的神色,康熙立即意識到自己錯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於是便看了一眼蘇麻喇姑,蘇麻喇姑立即解圍道:“格格也太嚴苛了,皇上不過是喜歡吃這道菜,多夾了幾次,算不得什麽!”


    孝莊麵色微沉:“是嗎?算不得什麽?皇上,你說呢?”


    康熙放下筷子:“孫兒知錯。為帝者,喜惡皆不能形於色亦不能為外人所窺。對世間萬事萬物,喜要藏,惡要隱。”


    “還有呢?”孝莊麵色沉靜如同一池死水。


    “還有?”康熙有些不明。


    “除了多吃了幾口菜,今兒還有什麽不當的地方?”孝莊繼續發難。


    蘇麻喇姑立即命宮女太監們退下,室內隻留下孝莊與康熙二人。


    “今兒?”康熙撫觸著自己左手大拇指上的扳指,頗有些不以為然,“皇瑪嬤可是怪孫兒今日對索尼有些嚴厲了?”


    “隻是有些嚴厲嗎?”孝莊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深深的憂慮,“你沒看到索尼的驚詫!論隱忍,論養晦,你比索尼差遠了。你今日的言行算是初露崢嶸,若隻是讓他驚詫倒也罷了,若是在其他人麵前,便會讓人警惕、讓人提早設防,你明白嗎?”


    “孫兒隻是不想讓他們為賜婚的事情來煩皇瑪嬤,也看不慣他那種‘嘴裏奴才長奴才短’可實際上卻是一副欲迎還推的虛偽。”康熙冷著臉,對上孝莊責問的目光,“咱們給了他天大的榮耀,他還不知足,還要跑來慈寧宮裏讓皇瑪嬤屈尊降貴地求他嗎?這些個人,他們有一個算一個,如今是有實力來跟咱們講條件,可是他們怎麽不想想,是誰讓他們坐上今天的位子,有了今天的實力?平日,朕在朝堂上裝聾作啞可以,但卻不能讓他們來慈寧宮讓皇瑪嬤難堪!”


    孝莊麵上的責怪之色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孫兒啊,皇瑪嬤知道你孝順。隻是,你是皇上,皇瑪嬤要的是你的大孝,而不是愚孝!”


    “皇瑪嬤!”康熙有些意外。


    “你順順利利地親政,順順利利地把皇權從輔臣手裏拿回來,順順利利地坐穩江山延續龍脈,這才是大孝啊。其餘的,皇瑪嬤都不要你為我做。”孝莊神情凝重,緩緩說道。


    康熙怔怔不語。


    “還記得皇瑪嬤給你的十六字箴言嗎?”孝莊又問。


    “卿善與我,我與善之;卿惡與我,我亦善之。”康熙輕聲誦出。


    孝莊點了點頭:“皇瑪嬤知道這很難做到。別說是皇上了,就是普通百姓也很難做到。但是,至少是在你親政之前,你一定要這樣去做。這樣,才不會讓人尋到一點兒口實。才不會讓人摸清你的好惡。明白嗎?”


    康熙鄭而重之點頭相允。


    “蘇麻,叫她們上來。”孝莊拉著康熙的手,隨即對著由蘇麻喇姑領入的四名宮女說道,“她們四個都是皇瑪嬤跟前兒的,最是穩妥細致的。今兒你就領了去做你乾清宮裏的司寢。這冊了後,納了紀,從此皇上就是大人了。千萬得記住,後宮連著朝堂,事事更不能隨性而為。”


    康熙麵色微紅,看著四個亭亭玉立的宮女,有些不知所措。前兒蘇麻喇姑已經派人給他送來了歡喜佛與合歡圖,雖然嘴上沒說什麽,但是他明白這裏麵的意思。如今皇祖母又給他指了人,心裏便有些不自在,一時間更覺得磨不開麵兒。


    蘇麻喇姑看康熙麵露窘色,連忙幫他圓場:“皇上,聽聽太皇太後給她們四個新改的名字,叫什麽春禧、夏福、秋榮、冬盈,奴婢是不明白什麽意思,想著都是些吉祥話,就是有些饒口。”


    春夏秋冬禧福榮盈,康熙自然明白這其中的意思,更感激孝莊的良苦用心。隻是看著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麵孔,又想著不久之後,那些聯著朝堂各派勢力的後妃即將入宮,心裏便一點兒一點兒陰霾起來。


    九月初八,康熙帝大婚。


    承乾宮內,鈕祜祿東珠身穿皇妃正裝,斜靠在床上看書,神情十分閑哉,外麵的禮樂仿佛絲毫沒有入耳。


    “娘娘,到時辰了,蘇嬤嬤差人來催了。”承乾宮的大宮女春茵從旁催促著,一邊扶起她,一邊拿來朝冠幫她帶好。


    “好了。”東珠放下手中的書,霍地站起身就向外走去,幹淨利落不帶一分猶豫,倒嚇了春茵一激靈。看著東珠的背影,春茵皺了皺眉。這個小皇妃還真是古怪。


    “看,不好生坐著,禮服都起皺子了!”春茵蹲在地上小心地幫東珠撫平禮服下擺處的褶皺。


    “沒事。”東珠笑了笑,這丫頭隻會對這些小事上心。


    自打進了宮,東珠的心倒像是擰巴著起了折子,哪裏還顧得上衣服。東珠打起精神,扶著春茵向宮外走去。


    作為皇上的妃子,她和佟佳錦珍早兩日入宮,九月初六在慈寧宮行了禮,今兒則同宮中的女官、宮女們一道,在皇後鳳輿到達坤寧宮下轎之際,跪迎皇後。這是祖宗定下的老規矩,也是必要的禮數。


    身上穿著皇妃的禮服,杏黃色的綢底上用金線繡著大小龍紋二十一條。在龍紋間又以五彩絲線繡出雲朵、蝙蝠、喜字,禮服的下擺是八寶海水江崖和山形的立水紋樣。頭上戴著朝冠,珠飾瑩輝。雖然心中思緒萬千,但是在外人看來,亭亭玉立的小皇妃,端的已是一副傾國之姿。


    蘇麻喇姑遠遠地看到東珠,心裏不知怎的便微微輕顫了一下,就像被什麽東西蜇了,胸口發悶,頭也略有些暈眩。東珠的神情真的很像一個人。她此時才明白,為什麽格格一定要將東珠留在宮裏。


    這一切,東珠一無所知,她隻是禮節性地衝蘇麻喇姑行了一個蹲安抹額禮,雖然按禮是不必如此的,但是對於這個一生都留在宮中陪伴主子無比忠誠的女人,東珠心中實在是有些憐惜,她是一個沒有自我的人,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這樣的人是值得同情和尊重的。


    坤寧宮前。


    宮女太監們已經跪了一地,整整齊齊一眼看不到頭。東珠好看的朱唇微微浮起一個優美的弧度,那麽多風華正茂的宮女,那麽多的太監,包括自己在內,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奴才。


    多滑稽。


    於是,她不合時宜地笑了。


    遠遠地,一道厲目向她射來。不用正視,東珠也知道是誰。


    那目光當然是他的,而他,則是自己的男人,自己的主子,萬民所敬仰的天子。於是,東珠笑意更濃。


    注視著她的那道目光更加陰冷如劍。


    仿佛入宮以後,她從來沒有正視過他。東珠想,如果不是那身耀眼的黃色,也許換一身衣服,她根本認不出他。她想,他對自己應該也是一樣。


    似乎從一開始,兩個人就相互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敵視。


    前天入宮的時候,在慈寧宮太皇太後跟前兒,他連正眼都沒有瞧自己,隻顧著和錦珍說話。東珠並不在意,她隻在乎她在意的人在意她,至於別人,哪怕是天子,又如何呢?


    正在恍惚著,身子側麵悄悄伸來一隻白皙的柔荑,那略帶嬰兒肥的膚質和嫋嫋傳過來的幽香不必做第二人想,自然是仁妃佟佳錦珍。


    兩隻手握在一起。


    靜靜地立於秋風之中。


    禮樂聲中,金頂鳳輿緩緩來臨。


    鳳輿亦是喜轎,這頂由十六人抬的金頂大轎共分三層,第一層為圓形,正中裝飾著一隻很大的金鳳凰,象征高貴的皇後。第二層也是圓形由黃緞繡的藍鳳凰的轎簷環繞一圈,轎簷上站著九隻小金鳳;第三層為弓背形出方簷,簷四角各站一隻金鳳,嘴裏都銜著被稱作“垂地流蘇”的長長的黃絲穗子。轎前垂簾,轎身四周繡葫蘆萬代花邊,寓有多福多壽、子孫萬代、繁衍不絕之意。


    在四位全福親王福晉與三十二名滿大臣和一百零八名護衛的簇擁下,在百對牛角及大鼓的儀仗中,金頂鳳輿停在坤寧宮門外。


    此時,年輕的皇帝在禮官的指引下,用金弓向鳳輿上方連射三箭,蘊意趕走黑煞神確保平安。


    接著便是皇妃率女官和宮女等“膝行跪迎”,以示等級尊卑。


    千喚萬喚的期盼之後,皇後下轎。


    安親王福晉接過皇後自上轎時就捧著的蘋果和玉如意,又遞給皇後一隻寶瓶,這是大婚典禮中必要的吉祥物品。然後皇後由四名手執珠燈的女官導引進入坤寧宮,來到東暖閣。在那裏,皇後與皇上還要開始一係列必要的禮節。


    應該有跨馬鞍,寓意從此平平安安。


    皇上應該會用金秤杆揭開皇後的蓋頭,象征稱心如意。


    接著,皇上與皇後共坐喜床,行合巹宴飲交杯酒吃子孫餑餑進長壽麵。


    與此同時,結發侍衛夫婦在殿外唱交祝歌,歌聲悠揚悅耳。


    皇上和皇後行坐帳禮,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邁出東暖閣的時候,東珠長長舒了口氣。信步走在宮徑之上,看著不遠處禦花園伸出的翠枝,東珠的神情變得有些幽靜。


    “東珠,你不高興?”錦珍仍舊拉著東珠的手。


    “不高興?”東珠對上錦珍的眼睛,錦珍漂亮就漂亮在那對黑寶石般的大眼睛上。典型的杏核眼配上白皙圓潤的臉龐,明媚極了。


    “嗯,我知道,從小你和芳兒就愛較勁,凡事都會爭個高低。小時候是鬥草,大一些鬥詩、鬥才,每每總是你贏得多。可這一次,偏她當上了皇後,你心裏一定不舒坦。”錦珍一副感同身受的樣子,眉頭微蹙,“好可惜,這便是‘既生瑜何生亮’吧。如今,連我都替你可惜。”


    東珠注視著錦珍,仔細看著她的神情,她的目光純淨清澈,看不到一絲雜質,東珠笑了:“那你說,我們倆誰是瑜,誰是亮?”


    仿佛沒有想到東珠會這樣問,錦珍一下子就愣住了,白皙的圓圓臉略有些發紅:“你是亮,當然你是亮了!”


    東珠笑了,不是世家女子該有的淺淺一笑,而是咯咯一陣爽朗的大笑,笑得花枝亂顫,身形微動,那朝冠上的珠飾也跟著晃了起來。


    錦珍越發糊塗了。


    隻見東珠手撫著胸口,笑過好一陣之後才說道:“好姐姐,你真會哄人。明兒見了皇後娘娘,你又如何說呢?”


    錦珍麵色更紅:“你是知道的,我跟她一向沒話說。”


    東珠收斂了笑意,轉而看著遠處的宮牆,一牆之隔,便是兩個世界,在那朱牆宮闕之外,有無比廣闊的天空,那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幽幽的聲音,出自她的口中又像從天際邊傳來的鳴唱,那樣不真切。


    “瑜與亮,以出世之才偏行入世之事,結局何其悲哉。若我為瑜、為亮,自當攜小喬、黃碩歸隱於山野間,哪管它三國風雨硝煙。人生在世,何必求聞達於諸侯。若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即使於村野、居陋室、數米而炊,也是福祉。”


    她的背影玲瓏娉婷,微微高昂的頭徑直望著遠方,那前麵隻是一道看不到邊際的宮牆,但似乎卻是一望無際的原野。


    那秀麗柔美的身姿讓人驚豔,那白皙如玉的頸子美得有些炫目。


    錦珍聽不懂東珠在說些什麽,也不知道那一道宮牆有什麽好看的。隻是她突然聞到了一股味道,那味道她雖然隻聞到過一次卻早已銘記於心。於是她悄悄走過去,用自己的手環住東珠,兩人並肩相依在一起。在外人看起來是兩位小皇妃親密無間的友好,實則是以自己的身體悄悄擋住她那婀娜的背影。


    第六章 帝後合巹霜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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