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輔臣、親王、貝勒以及所有侍宴的臣工們全都裹挾其中。


    太和殿上的風雲,東珠一概不知。


    此時,她所關注的是另外一件事。


    自從她來到乾清宮內膳房已經十來天了,作為最底層的雜役她們連普通宮女都不如,平時在內膳房當差,而下了差,便要回到這禁城東南角宮牆夾道處的住所。


    這裏都是連排低矯的小房,巴掌大的地方要住上五六個人,洗漱起居極不方便。


    東珠自打出生起,就沒受過這樣的罪,關鍵她睡覺一向很輕,晚間同榻的人隻要打鼾磨牙甚至是翻個身,她都會驚醒。


    初來的幾日,她都是瞪著眼睛到天亮。


    經人點撥,她將頭上僅有的一隻金鑲玉的珠花交給管事,於是便有了一間隻放得下一桌一床的小屋。


    此時才真正明白“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道理。


    隻可惜,從承乾宮遷出的時候,她分文未帶。


    原本身上還有兩件常用的首飾。第一天上工,因為豬蹄子上的毛沒拔幹淨,本來這一頓板子是跑不了的,還好她夠聰明,用一隻翡翠鐲免去了這頓罰。第二天上工,又摔了一個青花大瓷盤,這下好了,乖乖便交出了另外一隻鐲子。


    為了換成單獨的小房,拔去了頭上唯一的珠花。


    這樣一來,索性連頭發都不用梳了,反正她也不會梳,如今隻是胡亂地編一個麻花辮子,什麽裝飾都不需要了。


    “唉!”東珠摸了摸光禿禿的耳朵,這晌午之前還帶著的一對兒金寶琵琶耳墜,現在換回了懷裏這個家夥。


    它粉嫩粉嫩的,全身肉滾滾的,好玩極了。


    如果不是我拿耳墜子換下你的命,你現在就是大宴上的烤乳豬。


    東珠喃喃自語。


    “這膳房裏天天殺豬宰羊,活物多了,你想救,救得過來嗎?”胖廚娘的話回蕩在耳邊,是啊,如今自己除了身上這件衣服,還真是什麽都沒有了。


    “不過,別的我沒看到,救不了也沒辦法,而你撞到我身上,就是有緣分,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他們活烤了,對吧?”東珠拍了拍小豬,“你呀,現在乖乖地待在這裏,不許亂動,我要出去找一個人,回來再給你弄點吃的,知道嗎?”


    東珠將小豬關在屋內,悄悄溜到了辛者庫。


    她想去證實一件事,果不其然,在浣衣房的井邊,她看到了雲姑,雲姑手上洗的正是自己昨日換下來的髒衣服。


    昨天被潑了一碗醬汁的地方如今已經漸漸變淺,但依然還是黃黃的。看得出來,雲姑很用力地在揉搓。


    “為什麽?”東珠突然出現在雲姑麵前,嚇了雲姑一大跳。


    “你為什麽要當田螺姑娘!”東珠很意外,這些日子她下了工回到小屋裏總能發現一些意外:被子曬過了,衣服洗好了,桌椅擦過了,桌上的油紙包裏偶然還會有一兩塊點心或是鹵肉。


    到底板是誰在暗中照顧她?


    她曾經想過是仁妃佟佳錦珍,或許會是承乾宮裏的春茵、明霞,畢竟自己待她們不薄。


    可是,品著那粗糙的糕點和肉食,東珠便知道,不會是她們。


    因為在後宮之中,別說錦珍是一宮主位、仁妃娘娘,就是春茵、明霞這樣的大宮女都不可能有這樣粗製的吃食。


    所以,隻能是她。


    在辛者庫裏,她的處境應該比她好不了多少。


    “為什麽?”她一連問了好幾個為什麽。


    雲姑很快平靜下來,她一麵洗著衣服,一麵說:“娘娘快回去吧,這裏人雜,讓人看見不好。衣服洗好後,我會給娘娘送過去的。”


    “雲姑姑,你傻了嗎?我哪裏還是什麽娘娘?你不用管我,更不用給我做這個、洗那個的。”東珠有些受不了,“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你明知道,我對你不好。我不信任你。你在這裏受苦,也是被我連累!”


    雲姑停下手裏的活,看了一眼東珠:“主子就是主子。主子對我好不好,我自己心裏知道。”說著便又繼續漂洗。


    “你傻啊!”東珠幾乎哭了起來,她承受不了別人這樣無原則地對自己好。雖然從小養尊處優,但東珠以為那是各得其所。瑪嬤對她好,因為她是瑪嬤的開心果。奴才們對她好,因為她待人和善又出手大方,總會給他們很多打賞。


    她心裏其實是最不願欠別人的。


    雲姑洗好了衣服,將衣服撐平晾好。這才拉著東珠來到自己的住處,這是四人一間的房子,如今房裏正好沒人。大年初一,浣洗房裏的人都休息了,因為宮裏的講究是初一洗衣便會少財,所以難得放一天假,大家都到別處找樂子了。


    雲姑從枕邊拿出一個小布包遞給東珠。


    東珠打開隻見裏麵是一支攢珠累絲金鳳凰,隻是那鳳凰嘴中本應含著的珠子卻不見了。


    這樣式,好像在哪裏見過。


    “主子,還記得順治十七年,在慈寧花園的事情嗎?”雲姑目不轉睛地盯著東珠,麵上是一片期待。


    “順治十七年?”東珠看著手中的金鳳,仿佛有了些印象。


    那一年,對於宮中來說是淒風苦雨,好不悲慘。留在記憶中的是滿眼的白色和嗚嗚的哭泣。


    順治爺的寵妃,皇貴妃董鄂氏病逝,所有王公親貴滿漢四品以上大臣都要哭靈,自己也隨額娘入宮為皇貴妃守靈。


    承乾宮內外跪滿了身穿孝衣的女眷。


    她覺得好無聊。


    那時的她,還不懂得情為何物,也不知道一對有情人生死相隔的悲哀。


    跪得雙腿發麻,被哭聲吵得頭直暈,所以她便趁著額娘不注意,偷偷溜了出來,沿著宮中小徑一路走到了內右門,她記得她是從這條路進來的。


    可是,宮裏的宮門與甬道都是相似的,很快她便迷路了。


    當她坐在慈寧花園一塊山石後麵揉腳的時候,她聽到這樣一番對話。


    “別人都在承乾宮哭,哭得聲音大還有賞錢拿,你怎麽一個人躲在這裏哭?”這是一個公公的聲音。


    “吳公公,奴婢不是在哭皇貴妃,奴婢的阿瑪和弟弟得了瘧疾,家裏沒錢,我額娘托人給我帶了話,若是湊不出五十兩銀子,買不到那種西洋藥,我阿瑪和我弟弟就都沒命了。”這是一個年輕宮女的聲音。


    “五十兩?你的月份銀子不吃不花也得攢上兩三年,你額娘這是病急亂投醫,逼你有什麽用?”公公歎了口氣,“算了,入了宮,家裏的事想管也管不上了。”


    那宮女又嗚咽地哭了起來。


    “不過,你若真想幫他們,也不是沒有辦法。”那公公又說。


    “吳公公肯幫奴婢?”那宮女止了哭聲,“吳公公若能幫奴婢這個忙,便是奴婢的再生父母!”


    說著,便是以頭觸地,砰砰作響的叩頭聲讓人觸目驚心。


    聽來,她還真是個孝女,東珠想。


    “我一個閹人,入宮這些年也沒跟上什麽得臉的主子,自然也是沒什麽積蓄的。可是我有個主意。聽說了嗎?皇上在景山為皇貴妃建了水陸道場,皇貴妃的梓宮將奉移到景山觀德殿,過了‘三七’之後便要火葬,皇上準備讓承乾宮的宮女太監全部殉葬。每個殉葬的人死後都會得到二百兩的安家費。二百兩,不僅你爹的藥費解決了,也夠你們家過幾年舒心日子了。隻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那老太監的聲音有些詭異,東珠聽了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可是,奴婢不是承乾宮的啊!”


    “這個,我自然知道,實話告訴你吧。承乾宮的蘭妞是我的親侄女,她才十四,我實在不忍心看著她死,若是你願意,我便想法子讓你替了她,這二百兩便是你的。你若不信,我可以先給你五十兩,剩下的,等事了了賞銀下來,再給你家送去。”


    原來他沒安什麽好心眼。


    東珠聽了有些氣惱。


    “公公,我願意。”那宮女居然傻傻地應了。


    “這生死大事,你也好好想想。我先去了,明日此時我帶銀票過來,到時你可不能反悔了。”那公公說完便走了。


    聽著腳步聲漸漸遠去,東珠便一下子閃身露麵。


    那個宮女滿麵淚痕看到東珠嚇了一大跳:“你?你是誰家的格格?”


    “你別害怕,你們說的我都聽到了。”七歲的東珠想也未想便從頭上拔下一隻金鳳,“這個很值錢,肯定超過五十兩,你拿去給你的家人買藥。”


    宮女滿臉驚詫,呆呆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聽好了,自己的命不要輕易交給別人。”東珠振振有詞,“你以為皇上是好糊弄的?若是冒名之事被發現,你非但救不了你的家人,還會滿門抄斬的!”


    宮女完全嚇傻了,東珠把金鳳塞到她手裏,便一瘸一拐地走了。


    “原來,你就是那個宮女。”思緒從順治十七年的回憶中抽離出來,東珠這才明白。


    雲姑重重地跪在東珠的麵前。


    “你快起來,當時不過是舉手之勞。”


    東珠想將雲姑扶起來,可是她仍倔強地跪在地上:“對主子是舉手之勞,可是卻救了奴婢一家人。這樣的大恩大德,奴婢一日都不曾忘記,隻是當時太過驚慌,也沒有問主子的名諱,那些日子入宮的女眷眾多,跟主子一般大小的格格也有幾十位,實在是找不到。”


    “那你後來怎麽知道是我?”東珠有些好奇。


    雲姑此時破涕為笑:“許是緣分吧。在承乾宮見到主子第一麵,奴婢就知道,恩人找到了!”


    雲姑姑重重三拜之後才起身,挨著東珠坐了下來,看著東珠頭發雜亂,不由歎了口氣:“瞧這頭發亂的,奴婢給主子梳梳頭。”


    她用梳子為東珠通發,東珠好奇地纏著她問著往事。“過了這麽多年,你怎麽還能認得出我,難道我一點沒變嗎?”東珠好意外。


    雲姑搖了搖頭:“長大了更漂亮了,可是那眉眼、那神情、那說話的樣子是沒變的,特別是主子笑起來的時候臉上那淺淺的梨窩,所以奴婢一眼便認出來了。”


    東珠摸著自己的臉,吐了一下舌頭。


    “那鳳釵怎麽還留著?”東珠又問。


    “還說呢!當時真不知道這東西這麽貴重。僅上麵一顆珠子就估價八百兩,額娘說,為人不可太貪,所以,我們當了珠子,留下了金鳳,一來留個念想,二來有朝一日可以金鳳還巢,找到她的主人。”雲姑給東珠梳了一個簡單的如意髻,又把金鳳端端正正地插在上麵。


    “你額娘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東珠靠在雲姑的懷裏,覺得好舒服,“可是……前些日子,我把你當成太皇太後的人,對你都不好,你會不會怪我?”


    雲姑姑立即捂上東珠的嘴:“噓。主子快別說了。”


    “怎麽?”東珠不明。


    “主子的心思奴婢都知道,在這宮裏這麽多年,奴婢已經不是順治十七年那個遇事隻會慌亂啼哭的三等宮女了。主子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主子猜得不錯,奴婢正是太皇太後宮裏出來的。可是奴婢是不會害主子的。前些日子主子冷著奴婢,奴婢自然知曉這其中的緣故,所以也沒敢跟主子相認。就是想將錯就錯,這樣,主子不待見奴才,奴才在太皇太後跟前也好回話。”雲姑麵上一派坦誠言辭又萬分懇切,倒讓東珠很自責。


    是啊,入宮之前就聽瑪嬤說過,太皇太後執掌後宮幾十年,麵上寬厚平和,實際上鐵腕鋼拳毫不手軟,東西十二宮甚至朝堂之上都有她的眼線。


    所以,盡管帝星更迭變幻,朝政風起雲湧,她身居慈寧宮依然能安然自若。


    東珠原本從心裏就討厭排斥那些為孝莊充當眼線的人,然而直到今日聽到雲姑的話她才明白,這些人怕是也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眾人討厭棋子,可是作為棋子的悲哀又隻有他們自己知道。


    “雲姑姑。”東珠摟住雲姑的脖子,“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


    “主子快別這麽說了。”雲姑也有些哽咽,“奴婢心裏其實高興得緊,原本在這宮裏日複一日,混吃等死毫無生趣,可如今能跟在主子身邊,這日子便有了希望。”


    “砰”的一聲,門被從外麵踢開,進來一個凶神惡煞的婆娘,她雙手叉腰,“雲妞,留你值守,你倒窩在屋裏躲清閑了?又想挨板子了不是?快去,膳房剛撤下來的桌布,趕緊洗幹淨了!”


    東珠看那女人氣焰實在囂張,她很想替雲姑姑出頭,可是她看到雲姑姑立即謙卑地稱“是”,畢恭畢敬地將那女人送了出去又一直拿眼神暗示自己別開口,這才忍下。


    東珠跟在雲姑姑身後走出來看到外麵的場景差點氣暈過去。


    院子裏堆的幾十盆的桌布,有明黃色的、金黃色的、白色的、紅色的,還有藍色的,關鍵是這些桌布上麵油漬斑斑,這怎麽洗得幹淨?院中還站著七八個腰圓臂粗的浣衣女,顯然這些桌布是她們抬來的,此時正想走,其中一人似乎還在說:“快走,回去接著玩,這把我肯定贏。”


    原來這些活兒她們想讓雲姑一個人幹,要是把這些都洗完了,雲姑非得累死了不成。


    難怪說宮裏整死人不見血。


    今天真是見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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