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珠寧願自己單乘一騎飛馳歸來,也實不願這樣的隆重與刻板。


    鳳輦再次啟動,直接入了府門,直至大廳,方才下轎。


    像個木偶一般地按照執禮太監的引導,接受族人和親戚的參拜,好一輪打賞之後又換了衣服,在祖母待客的內廳德軒堂喝了茶受了額娘、嬸娘、嫂嫂等府中女眷的大禮,折騰了足足一個時辰以後,才得以同額娘和瑪嬤回到內堂說上幾句體己話。


    “瑪嬤的心尖兒,快讓瑪嬤看看!個兒是高了些,可是這身子骨卻更單薄了,看這小臉兒尖的。”穆庫什一把緊緊摟過東珠,剛剛那個在人前端肅嚴謹的小皇妃在眾人退下之後,換上家常服飾又重現舊日之態,本就是自己那個還未長大的小孫女。


    “瑪嬤。”東珠忍不住把淚一滴一滴垂在祖母的胸前。


    “這孩子,你瑪嬤這兩天身子也不爽,你快別惹她老人家傷心了。”遏必隆夫人忍著眼中熱淚,還得從旁規勸。


    “你別插嘴,東珠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你別拘著她。”穆庫什摟著東珠,“東珠,你跟瑪嬤老實說,這在宮裏做了好幾個月的奴才,如今重新當了主子,這一上一下的滋味你是體會到了,你且說說,當主子好還是當奴才自在?”


    “瑪嬤。”東珠仿佛明白了,這才明白在自己當差這十個月裏,為什麽一向疼愛她的祖母沒有加以援手,她有些負氣地撇了撇嘴,“您以為在下麵吃了苦,受了氣,我便能生出知恥而後勇的決心來?瑪嬤,您錯了,我不想當這個主子。別說皇妃了,就是皇後,我也不想當,我隻想出宮。”


    “就為了正白旗那個小子?”穆庫什一語,東珠與遏必隆夫人皆大驚。


    “別以為我不知道。”穆庫什歎了口氣,“寧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那是戲文裏唱的,是在家做姑娘時的癡念,難不成你還真以為這是真事?”


    “我可以為他去死。若沒了他,我活著便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東珠把心一橫,索性說出真言。


    “我的小祖宗,這話能說嗎?”遏必隆夫人上來就要捂東珠的嘴,卻被穆庫什笑著攔下。


    “傻孩子,這可不就是癡了嗎?”穆庫什拉著東珠坐在榻裏,“當初,我若是有你這想法,早死過十回二十回了,哪裏還有命留到現在?”


    “瑪嬤。”東珠微微詫異。


    “以前總跟你講旁人的事情,今兒也跟你講講我自己的經曆。”穆庫什看了一眼遏必隆夫人,“去吧,去外麵張羅著,別讓人來打擾。”


    “是。”遏必隆夫人神色憂慮,意味深長地盯了東珠一眼,“別讓你瑪嬤累著。”


    “知道了,額娘盡管放心。”東珠討巧地從桌上的果子碟裏揀出一粒長壽果,塞到穆庫什嘴裏,穆庫什含在嘴裏過了好半晌才嚼了,“還真是老了,以前誰不誇我這一嘴的好牙,最愛吃這些磨牙的東西,一把榛子,一會兒就吃完了,如今就是別人給剝好了,還得含在嘴裏放軟了才能咬得動。”


    “這有何難,一會兒我告訴查嬤嬤,把這些果仁用小石磨磨碎了,放在杏仁茶裏或裏粥裏給您吃,味道不失吃起來又便宜。”


    “咳,我常跟你額娘說,若是留你在這府裏,我還真能活到百八十歲,可是你入了宮,瑪嬤一下子就老了,見天就想著過去的事,仿佛一閉眼,就再睜不開一般。”穆庫什撫著東珠的臉,麵上神色便黯然起來。


    “瑪嬤,我不讓你說這個。”東珠伏在祖母懷裏又是一頓揉捏。


    “好好,不說這個,說正事,給你講講瑪嬤做女人的這一輩子的事。”


    祖孫兩人這一聊,直聊了兩三個時辰。


    千帆過盡,從未想到,在家中備受子孫族人尊敬說一不二的老祖宗,太祖朝的大長公主,竟然會有如此慘烈艱難的一生。


    相較之下,三嫁匈奴的大漢解憂公主,與演繹出千古絕唱《胡笳十八拍》的蔡文姬竟也遜色多了。


    “瑪嬤。”東珠抱著祖母,“東珠心疼您。”


    “心疼?阿瑪額娘兄弟姐妹誰不心疼?可是能有什麽法子?這是命。我認了。”穆庫什歎了口氣,“我這一生,嫁了四個丈夫,第一任丈夫在我懷孕的時候用箭射我;第二任丈夫像丟換破抹布一樣把我給棄了;第三次、第四次當新娘是給鈕祜祿家父子兩人做福晉……眼看著自己的親哥哥處死我的親生女兒……剛入暮年又被丈夫趕出家門棄身於市……哎,這輩子可是受夠了這當女人的苦處,下輩子說什麽也不要再當女人。”


    “女人,如果遇到了良人,還是會幸福的。”東珠仰著臉,看著一臉滄桑的祖母,心上像壓了一塊大石。


    “是,我知道你想說的那些個才子佳人的幸福。我這一輩子,痛苦的源頭就因為我是大汗的女兒,生在皇家,就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四次婚嫁都是為了給皇家當棋子。”穆庫什的手輕輕撫過東珠的臉,“你是我的心肝兒,我不會讓你走我的老路,去給別人當棋子。”


    “瑪嬤?”東珠仿佛有些不明白。


    “當初,原本也沒想讓你入宮。可是當瑪嬤我在慈寧宮看到了皇上,我突然覺得他配得上你,所以我改了主意。原想經過一些磨難,你能明白這當人上人的好處,也能悟出些處世謀事的技巧。可是你啊,還是一塊璞玉。”穆庫什麵上表情極為複雜,有無奈更有不忍,“瑪嬤也不舍得讓這些個見不得光的事來打磨你。罷了,你若真想出宮去過普通人的日子,瑪嬤就幫你實現這個願望。”


    “額娘!”遏必隆入內,正巧聽到最後一句,麵上就有了幾分驚色,忙要阻攔,“額娘應當知道在這個時候,太皇太後讓東珠回府省親,必有深意。”


    “深意?”穆庫什笑了,神情有些不屑,“她那個深意路人皆知。輔臣們前陣子圈地、誅三大臣的事情鬧得太過了,皇家臉上無光。而她不以為慍反而撥個恩典給咱家,又讓東珠回來省親,還賜了那些珠寶,又給咱家老三、老四升了差事。一下子,把咱家拱上了風口浪尖。她這是想讓咱家當槍,一方麵震懾索尼,一方麵敲打鼇拜,把你們三個結成的鐵陣給破了。”


    “瑪嬤。”東珠麵色微白,目光從穆庫什的臉上移至遏必隆,阿瑪麵上不同往日的肅殺之氣讓她意識到祖母說的都是實話。


    原來,自己左躲右躲,終究還是被迫行走於棋盤之上了。


    如此看來,當日皇上或許真的想放自己出宮,正是太皇太後得了信兒及時阻攔,又一番好心安慰,原來一切都是她的局。


    “是時候了。”穆庫什緩緩說道,“宮裏賞賜了那麽多奇珍異寶,東珠這次回去,也該帶些回禮給太皇太後。”


    祖母的神色如同她話裏的意思都像謎一般,讓人參不透。


    第三十一章 宿緣情錯萬千結


    夜,猶如黑布般密密麻麻地罩著,讓人壓抑地透不過氣來。


    東珠躺在床上,怔怔地愣著神兒。


    雲姑姑帶著如霞、春茵在東殿整理省親時親族眷屬所敬獻的各式禮物,寢殿裏隻留啟秀和那木都兩人侍候。


    這兩人聽得東珠這邊半點動靜也沒有,知道她累了一天是睡著了,便在外間有一句沒一句低聲閑聊。


    啟秀看著那木都的手又黑又粗,還有一塊一塊的凍瘡,不禁說道:“哎,知道的你是分到了鹹安宮侍候貴太妃,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被分到了辛者庫,這手怎麽弄成這樣了。你們鹹安宮裏沒有粗使太監嗎?”


    那木都歎了口氣:“鹹安宮的老太監個個體弱多病,哪裏能幹的了活,不過是混吃等死罷了。那幾位老嬤嬤也隻負責看著貴太妃,隻要貴太妃不犯病、不往外跑,她們自是旁的什麽都不幹。貴太妃人雖然糊塗了,可是這吃穿用度的排場絲毫不減,有時候這一天就要換兩三身衣裳,隻要一換下來,就得讓人洗,還不能送到浣衣房去,必得我們這些人去洗才成。”


    啟秀壓低聲音說道:“咱們娘娘被貶,連帶咱們也被分往各處,原來隻想主子娘娘們爭寵爭位子與咱們無關,未承想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不管分到哪個宮去,別說主子了,就是那些原本跟咱們一樣的宮人都擠對咱們。如今娘娘回來了,咱們才算得了赦。往後啊,咱們可得想法子多幫襯咱們娘娘,千萬別讓她再有個閃失。”


    那木都麵上露出愁苦之色:“這次我和來娣被分到鹹安宮,看到那些太妃們每天過的日子,突然覺得這宮裏真不是什麽好地方。那些太妃,其實不過才三十來歲的年紀,大好的年華就這樣每天不活不死地熬著,有時候還要受那些太監嬤嬤們的氣,如今為了一盒糕點、一匹錦緞,還要爭個五眼雞一般,真真好沒意思。”


    “咳,你看她們如今的日子你是覺得愁苦,可是你怎麽不看看慈寧宮、慈仁宮裏的那兩位。”啟秀的聲音裏透著一股子意味深長,“不知籌劃沒有算計才會落得冷宮養老等死的結果,可是若是籌劃好了,你怎知咱們主子往後是住慈寧宮還是慈仁宮?”


    沒聽到那木都再說什麽。


    聽了這些,東珠實在覺得索然無味,這宮裏還真是一個能把人變成鬼的地方。越發是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過了半晌她便悄悄掏出藏在枕下的那兩粒丸藥,放在手心裏湊在鼻子下麵聞了又聞,果然是無色無味。


    瑪嬤的話仿佛又在耳邊響起。


    “這兩粒藥丸你拿好了。等到新正之夜看完焰火,你就吃了這粒小的。”


    瑪嬤當時的神色透著玄虛。


    東珠心想,真如瑪嬤所說的那般嗎?吃完這個藥,自己就會渾身發熱出疹子,會被人認為得了天花之症?


    “然後啊,宮裏就會把你送出來,送到西山的碧雲寺裏,那時你再把這丸大的吃下去。那樣,這世上就再沒有昭妃娘娘了。”


    東珠摸著那丸大些的藥丸,心道這便是傳說中的“假死丹嗎?”


    她有些不信。


    “你別不信,若沒這丸藥,就沒有你爹爹和你那幾位叔伯姑母……當年若不是服了這藥假死,你瑪嬤我哪裏能活到今日?”瑪嬤眼中全是苦澀,“從來都恨太祖皇帝,將親生的女兒當作魚餌,送給敵營的首領去作賤。皇家嬌女一麵要當細作給咱們建州傳回消息,一麵又得瓦解分化敵營勢力,夜裏頭跟人家扮夫妻裝恩愛,白天還得作奸離間尋事挑撥。最後事發竟被自己的丈夫拿箭指著要射死。我當時想,死就死了,若死了也算償還了這一世的情。可是,當太祖皇帝派人給我送來這個,那時候我才知道我親生阿瑪不僅隻是利用我,他心裏還是疼我的,他還不想讓我死。”


    瑪嬤好像哭了。


    是的,東珠分明看到瑪嬤眼中一閃而過的淚光。


    隻是轉瞬便消失得幹幹淨淨。“丫頭,瑪嬤有那麽多親孫子都不寵,知道為什麽獨獨寵你一個嗎?”


    東珠搖了搖頭。


    “我和你的姑姑們為了愛新覺羅家把該做的、不該做的都統統做了個遍,我們對得起這個姓氏,對得起列祖列宗父兄子侄,可是唯獨對不起自己啊。身為女人,我們都沒有過過一天自己想過的日子。所以,瑪嬤寵著你、嬌著你,因為你的身上承載著我們家三代女人的幸福。”


    東珠仿佛懂了。


    “拿著吧。這離正月也就一個來月,瑪嬤還有好多事情要料理。”瑪嬤麵色緊肅,“記住,這事兒跟誰也不能說,你額娘、你阿瑪、你幾位兄長,都不能說,說出來就是天大的禍事。”


    東珠點了點頭:“可是,我假死以後又怎麽辦?咱們滿人的規矩死後是要火化的。”


    穆庫什笑了:“放心吧,瑪嬤會安排妥當的。等你再醒過來的時候,你會在你想去的地方,你就在那裏安安心心地等。有朝一日,你心裏的那個人也會到那裏去找你的。”


    回想瑪嬤最後說的話,東珠有些無措,我心裏的那個人自然是費揚古,可是他又不知道我是假死,他怎麽會去藏身之地找我?而我“死”之後,他會不會傷心?會不會很快忘記自己?


    心中像打了一千個結,越想越煩,越想越亂,正在輾轉反側之際,隻聽到寂靜的院中響起一陣腳步聲,又聽到門口小太監秋生驚慌失措地念白:“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接著,外殿便響起一陣細小的步子聲,啟秀與那木都匆匆入內:“娘娘,皇上來了,快接駕吧!”


    東珠立即將兩丸藥塞入枕下,剛剛站起身,連件外衣還未披上,康熙已經入內。


    “參見萬歲爺。”啟秀與那木都立即跪下,啟秀還悄悄拽了拽東珠的裙腳。


    東珠這才跪了下去。


    “你們都下去。”康熙說。


    啟秀與那木都退了出去,並悄悄帶上寢殿的門。


    東珠一動不動跪在床邊,隻著了一襲輕軟的寢衣,地板上的冰冷透過那層薄紗立即順著膝頭傳至體內,那滋味自然不好受。


    隻是,皇上不叫起,她便不能起。


    心中充滿怨恨。


    康熙一步一步走近她,皇瑪嬤說,這段時間自己應當對昭妃好些。


    他很清楚這“好”意味著什麽。如今三輔臣聯成一氣,在朝堂上築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銅牆鐵陣,隻一個蘇克薩哈根本無從抵擋,若想破了這陣,就要對昭妃好,以此警示索尼,並逼他出手。


    於是,他今晚來了承乾宮。於是,出人意料的,他萬分溫柔地親手將她扶起。


    當兩人的手觸碰到一起的時候,都有一種驚悸的感覺。


    東珠嚇壞了,她在起身的一瞬便連著向後退了兩步。康熙的手懸在半空,樣子有些滑稽,眼神一掃,看到不遠處衣架上的外衣,隨意拿了一件親自披到了東珠的身上。順勢一同坐在床邊。


    好像除了大婚那日與皇後共同坐帳,他還沒有這樣坐在一個女人的床邊。


    麵色微紅,康熙不知該怎樣去打破僵局。


    東珠也不知道,她的心跳得很快,她突然想,如果康熙在此時強要與她圓房該怎麽辦?自己和瑪嬤的計劃還來不及實施。若是真的圓了房,自己就算出了宮,將來又如何麵對費揚古?可是若拒絕,又要以什麽樣的理由來拒絕呢?


    康熙微微側首,他凝視著東珠,人如其名,她果然優秀。


    包裹在寢衣中的她玉骨冰肌膚白勝雪,纖細如柳的身姿比嬌媚可人的麵容還要令人著迷,如今才明白楚王為何獨愛細腰。


    果然勾魂。


    不禁想到昔日裏與秋榮和皇後的歡好場麵,隻覺得身子微微發燙,在這樣的情景下,也許瑪嬤所盼望的對昭妃的“好”,很快就可以實現。


    曾經以為,除了妍姝,自己不會對旁的女人動心。


    但是此時,康熙有些糊塗了,自從初嚐魚水之歡以後,他對女人的想法變了。原來沒有愛的女人也能夠帶給他安慰,甚至是快感。


    他甚至漸漸習慣於這樣的程序,白天想著妍姝,夜裏享用著司寢宮女和後妃,兩者根本不相擾。


    他伸出手輕輕勾起東珠柔美的下頜,他的臉漸漸貼近她,不知怎的,他居然對著她做了一個對任何人從未有過的舉動,他想吻她,不是瑩潤欲滴的唇,而是那雙明亮如辰的眸子。


    可是,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驚恐。


    “你在害怕?”他問。


    東珠沒有應答。


    “你也會害怕?”他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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