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你早就忘記了烏尤這個名字吧?


    她歎了口氣,讓自己的神情恢複以往一貫的謙遜卑微,輕聲說道:“福晉,藥好了。”


    第三十九章 最狠莫過誅心意


    天色漸晚,頂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鼇拜騎著馬一路飛馳回府,入了府門將坐騎交給仆人便大步向內苑走來。


    穿過重重院落,一直來到緊挨著後花園的兩層小樓內,還未入門即開口喊道:“其其格!快弄點吃的,這雨下了一天,不大不小黏黏糊糊的,真叫人討厭。”


    “老爺回來了?”穿著一身火紅撒花宮緞旗袍旗裝笑意吟吟迎出來的正是鼇拜的第九房妾室其其格,她比鼇拜的女兒青闌才大五歲。


    她乖巧地接過鼇拜的頂子,又幫他除去外麵披的大衣裳,摘下配刀,又叮囑房裏的丫頭將這幾件物件樣樣都擺放妥帖,這才說道:“自然知道您不喜歡這樣的天氣,所以特意備了暖鍋子。看,有新鮮的鹿肉和麅子肉,在這個小炭鍋裏一燙,再蘸點辣醬胡椒,再配上咱們老家的小燒,發一身汗,晚上再泡個熱水澡,肯定舒坦。”


    其其格梳著的銀紅色大兩把頭,穿著紅通通的衣裳,整個人鮮亮的就像綻放的石榴花。雖然全身上下除了耳際邊帶著一對金寶琉璃耳墜子,並無半件首飾,卻仍顯得雍容華貴美得耀眼。


    鼇拜一把將她摟在懷裏,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口。“打扮成這個樣子,還讓我吃鹿肉?我看你是想讓我先把你給吃了。”


    其其格咯咯笑著閃開了:“隻要老爺高興,就是把其其格生吞活剝抽筋削骨,其其格都是樂的。”


    “小蹄子,這嘴上一定是抹了蜜了!”鼇拜說著上來就是一口,狠狠鎖住其其格的唇用力地吮吸著。


    其其格用一雙粉嫩的拳頭使勁捶打著他像鐵壁一般的胸口。“爺,先吃點東西,淋了雨又餓著,別傷了身。”


    “傷身?你能傷了爺的身?”鼇拜笑嘻嘻地說著,不管不顧地把其其格扔到炕上,一麵壓了上去。


    聽到裏麵這樣的動靜,站在外間準備上熱茶和手巾的丫頭們都紅著臉進退為難。這樣的情形在九夫人這裏可不鮮見,隻是這種隨時隨地的親近,讓她們這些下人實在為難。


    裏麵的聲音聽得那樣真切,丫頭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正在這時,鼇府侍衛總管齊日邁大步過來,看到她們的神色,又聽到裏麵的動靜,便猜到情形。


    他在屋外來回踱步,也不敢入內打擾,偏偏又有不速之客來臨。


    “九妹妹,老爺在你屋裏嗎?”來的正是珠翠環身的八夫人。


    “八夫人,老爺在裏麵,不過……”齊日邁小聲說道。


    “不過什麽?”八夫人麵上微微一笑,不顧阻攔徑直走了進來,這房裏的丫頭們立即喊了起來:“八夫人,八夫人……”


    “喊什麽!”屋裏聽到鼇拜如雷般的大吼。


    所有人都哆嗦著跪了下來,大氣也不敢喘。隻有八夫人仍舊往裏走去,九夫人趕緊用錦被將自己裹了起來,而地上散落的衣服,屋裏彌漫著的歡愛過後的氣息,一切都無須掩飾。


    八夫人麵上笑意襲人,而眼中卻如同噴火。


    然而想想來意便隻能先行忍下,對著裸露著上身隻穿了件貼身襯褲的鼇拜,立即杏眼含水溫情脈脈地說道:“老爺,不是巴雅不懂事,可是……昨兒夜裏老爺在我那裏歇息的時候咳了好幾聲,所以巴雅特意命人準備了血燕銀耳湯,這個最是清火補身的,特意趕在晚膳前給您送過來。”


    “咳,那是被你抹的那頭油的香氣熏的!老爺我的身子像鐵打的,哪兒用吃什麽補湯。”鼇拜看了看八夫人麵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有什麽事,就說吧,巴巴地送碗湯過來,別白走一趟。”


    八夫人看了其其格,正在思索著要不要說。


    其其格則乖巧地說:“巴雅姐姐來了,就一道用晚膳吧,我再去張羅幾個小菜。”


    “這樣自是好的,那就謝謝九妹了。”八夫人隨意客套了一下,待她們下去之後,這才對鼇拜說道,“老爺,有件事情請老爺一定要為巴雅做主。”


    “說吧!”鼇拜坐在桌前,將桌上的肉和菜一股腦兒倒進熱湯鍋之中,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巴雅的兄長因為一點小事就讓九門提督拿了去,請老爺一定要替巴雅出頭,拿帖子給他們傳個話讓他們趕緊放人,我家嫂子過兩日就要生了。”八夫人說著,眼圈就紅了起來。


    “早跟你說過,你那個兄長實在不是東西,當年修三大殿的木料就是他摻和的,結果搞得老子一身騷,這還沒消停兩年,又惹了什麽官司?”鼇拜從熱湯鍋裏撈了一筷子煮好的肉在調料碟子裏一蘸,放到嘴裏大口嚼著,一麵又拿起酒杯狠狠咂了一口。


    八夫人趕緊給他把酒杯倒滿,“不過是一丁點兒小事,隻是為了一個女人,跟人打鬥了一場原沒什麽大礙。況且,我兄長也跟他們說了跟咱們府上的關係,可是他們還是不放人。好像對頭是蘇克撒哈府上的,那些人居然拿蘇府來壓咱們,爺,這事可不僅是巴雅一人的事,這可關係到爺的臉麵!”


    “有這事?”鼇拜將筷子重重一摔,麵色陰的嚇人,“來人。”


    齊日邁立即入內。


    鼇拜剛要吩咐,九夫人其其格領著丫頭們端著新上菜品進屋,她麵色平靜地看了一眼鼇拜,眼中別有內容,又拉著八夫人一同坐下,嘴裏說著:“巴雅姐姐,快坐下一起吃吧。老爺剛回來,有什麽事情,吃過飯再說不遲。”


    這裏麵似乎另有玄虛,鼇拜當下便改了主意,對著八夫人說道:“這事,你叫班布爾善弄去,我不管。”


    “別啊,九門提督那邊放了話,說是旁人都不管用,這一次除非您親自出麵講情,否則……”巴雅還待再勸。


    “否則什麽?他還敢威脅老子?屁大點的事。”鼇拜一吼,正看到立在身旁待命的齊日邁,便說道,“你來,你去拿我的帖子,親自去走一趟,把人給領回來。”


    齊日邁應了聲,但似乎還有些遲疑,他看了看九夫人,又把目光投向了八夫人。


    “老爺,這事情讓齊總管去看看也是應當的,隻是還要先看看情形再行事也不遲。”其其格終於忍不住開口。


    “也是。”鼇拜點了點頭,剛待吩咐。


    齊日邁此時上前,附在鼇拜耳邊低語幾句。


    鼇拜聽了勃然大怒:“巴雅,你好大的膽子!你那個不知死活的沒腦子的哥哥當街幹出這等事情來,你還要我去替他說情?我還納悶這案子怎麽沒到刑部卻到了九門提督那裏,你……你……”


    那八夫人心中又急又慌,她不敢對著鼇拜說半個不字,卻拉扯上九夫人:“其其格,這府裏上下人人都說你是個狐媚子,唯有我巴雅真心待你,你又何苦在老爺麵前多言壞我的大事。”


    “巴雅姐姐。”九夫人隻得勉強答言,“舅爺的事情底下人傳來傳去,其其格也是偶然聽到。若是旁的事情,咱們老爺出麵講情或許還有的救,可是這件事,一來衝撞了聖駕,二來這奸殺民女毆打朝廷官員的名聲實在不好。咱們老爺不僅是當朝一品,是百官仰慕的輔臣,更是受八旗子弟愛戴的真正的巴圖魯,若是糊裏糊塗地去講情,說不定會讓人誤會。咱們可不能給老爺臉上抹黑。”


    “啪!”八夫人狠狠扇了一個耳光給其其格:“你這個賤人,在老爺麵前挑唆什麽,你真是要害我大哥沒命,害得我家破人亡。”


    “姐姐,凡事都要講個規矩,規矩之內怎麽都好說,可壞了規矩……”其其格的話說在了鼇拜的心坎上,看來平日裏偏疼九夫人還真是沒白疼,比尋常女人就是有腦子。


    再看雙眼紅腫滿麵淚痕的八夫人,鼇拜也心有不忍,在巴雅入門前,八夫人也是他寵愛了好久的。於是,便想安慰幾句,哪承想八夫人仍舊拉著其其格廝打。“什麽規矩不規矩的,規矩都是上邊的人定的。你守規矩?那你身上這件紅色的袍子還不趕緊扒下來?這大紅也是你一個妾能穿的?別忘了,就算我死了,在你前邊還有七個大活人呢,怎麽也輪不到你穿紅。我明兒就到宗人府去告你,你看看你這個規矩怎麽守!”


    “越說越不像話了。又扯到衣裳去了!”鼇拜瞪著屋裏站著的丫頭嬤嬤,“去把她扶回去,別讓她跟這兒鬧了。”


    丫頭們上前來拉,巴雅越發惱了,衝進裏屋的針線筐裏尋了一把剪刀,衝著其其格就過來了:“我要剪了你這件衣裳。”


    “姐姐不必動怒,若說這衣裳壞了規矩,那其其格脫下不再穿了也就是了。可是做人做事若是壞了規矩,必不是這麽簡單的。”其其格的話軟中帶硬,果然又激怒了巴雅。


    巴雅突然一陣大笑,她停了下來,冷冷地說道:“爺,您覺得她說得都對,是嗎?”


    鼇拜瞪了瞪眼睛:“你別再這兒鬧了,你怎麽也不向其其格學學,總是這麽不懂事。”


    “不懂事?”巴雅又是一陣冷笑,她拿著剪子向其其格走去,“你穿紅的,若沒什麽事,那咱們老爺穿龍袍,也是沒事的了。”


    此語一出,四下如死了一般的寂靜。


    仿佛隻有鼇拜粗重的喘息聲。


    接著,“老爺!”


    那是其其格的一聲驚呼。


    滿眼血色。


    巴雅淡藍色的旗袍上漾起一朵奇異的血紅色的花朵,像是杜鵑,又像是月季,她是那樣的鮮紅,讓人觸目驚心。


    巴雅的眼睛瞪著大大的,她的嘴甚至還微微張著,仿佛還想說些什麽,可是她再也不能開口講話了。她的神情顯得很意外,因為她永遠也不會預見自己年輕而美麗的生命就這樣在一瞬間離開了。一切,隻因為她說錯了一句話。


    她不該輕意將那件事說出來,那是天大的秘密,或許有朝一日那是一樁光耀天下的大喜事,然而現在,它便是引來無數風波的禍端。


    那源源不斷的鮮活的血色很快便浸染了那像天空般湛藍的顏色。


    其其格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她想,暈倒,必須要馬上暈倒,這是當下自己必須要做的。


    於是,其其格暈倒了。在倒下的一瞬她盡量讓自己的身體避開了那攤令人震驚的血色。她不想讓那血色沾染在她的身上。


    雖然,這是又一條與她有關的人命。


    這些,原本都是她計算好的。


    今晚,本該她侍寢,所以鼇拜一定會到她房裏用晚膳。而白天出了那樣的事情,巴雅也一定會來替兄長求情。所以她才故意穿了那身紅色的衣裳,她才會刻意激怒巴雅,直到讓她說出那件龍袍的事情。


    這樣,鼇拜才會警覺,他的事情並非密不透風。


    這樣,他才能做好防備。


    而這件事情既然巴雅知道了,便保不齊有其他人知道。這樣即使日後此事傳到宮裏,鼇拜也不會懷疑到自己身上。


    其其格內心極其坦然,這是當下唯一的兩全之策,雖然犧牲了巴雅,但是那又怎樣?同樣是別人的棋子,她蠢,她就活該有今天的下場。


    鼇拜將其其格抱到炕上,又命人將室內的狼藉收拾幹淨。


    換上衣裳,穿戴整齊,這才同齊日邁來到書房。本家幾個子侄與親近大臣和門客顯然是老早都到了,見他來了便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這件事原也怪不得吉布楚,不過是一個漢人女子,看上她應當是她的造化,誰知她還勾搭著蘇克薩哈的兒子。”


    “那查克旦也真不是東西。不過是個女人,居然還抬著棺木堵在吉布楚家的祠堂前。這可把吉布楚惹火了,才與他玩命的。”


    “是啊,更巧的是今兒這事,居然讓皇上遇到了。”


    “我看查克旦就是故意的,吉布楚不過是個章京,沒見過聖顏不知皇上也就罷了,可他查克旦應當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居然還在那裏糾纏。惹得皇上出麵過問,那個不知死活的吉布楚也真是背,竟真的衝撞了聖駕。”


    “這也就罷了,他是萬不該說那幾句。”


    “哪幾句?”


    “那小子死到臨頭還嚷著‘鼇拜是我妹婿!就是皇上也要聽我妹婿的,你們誰敢動我?’這不是火上澆油嗎?”


    …………


    靜靜地聽了好一會兒,鼇拜並不忙著表態。見他一直未語,子侄與諸大臣麵麵相視,終於四下裏安靜下來,大家誰也不再說話,都把目光齊刷刷地盯上鼇拜。


    這時鼇拜才緩緩開口:“班布爾善,你去找九門提督,就說我的意思。吉布楚頂撞聖駕,罪該萬死,不必姑息。但是這皇上微服出巡受驚可是天大的事情,他九門提督負責京畿安保,自是難逃幹係。再有,今日那些護駕的侍衛們,也統統該死。此事就由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去辦。”


    這番話說完,室內鴉雀無聲。


    半晌,班布爾善第一個反應過來,他麵露喜色,帶頭用雙手發出有節奏的擊掌聲。接著,所有人都用力拍起了巴掌。


    “鼇公大智無人能及。原本是件糟心事,這樣一來,不僅九門提督的位子可以換上咱們自己人,就連皇上好不容易在身邊布置的那些個禦前近身侍衛也可以一並除去。這可真是壞事變成了好事,一個吉布楚,就讓京城與皇宮的內外防衛都成了咱們的人。最妙的是,不但鼇公的名聲絲毫未損還可以博一個一心為公、不藏私護短、大義滅親的忠義美譽。鼇公此舉四兩撥千金,真是大大的英明!”


    “你們就別給我戴高帽了!說實在的,老夫如今可是騎虎難下,要不是現在尾大不掉,身邊有你們這些人總要顧及些,老夫真想就此卸下這千鈞的擔子,帶著美姬嬌妾找個莊子過些自在的日子。”鼇拜端起案上的茶喝了一口,悠然說道。


    “是啊,鼇公這一輩子,什麽場麵沒見過,什麽福沒享過?除了那太和殿上的龍椅沒坐過,可是也差不多。”


    “就是,今年正月大節,鼇公穿黃袍上殿接受百官朝賀,皇上也未見說個不字。”


    “如今,索尼老邁,蘇克薩哈失了人心,遏公又值大喪,四輔臣當中就以鼇公為尊,朝中大小事情哪樣不等著鼇公裁斷?”


    稱頌之聲並未讓鼇拜放鬆警惕,他反而在整樁事件中品出了一絲危險的味道。“皇上今日為何出宮?”


    “聽說去了遏必隆府。”


    “去他府上?”鼇拜思忖著,半晌無語。


    “聽說,昭妃娘娘失蹤了!”


    “什麽?”


    一時間,所有人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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