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尼病危?”太皇太後手撚佛珠,目光瞅著皇上,想看他的意思。


    “既然如此,也是人之天倫,就讓車馬監準備鑾儀,準皇後回府探視。”皇上說道。


    索尼病危,太皇太後的心裏掀起驚濤駭浪,這個時候索尼可千萬不能有事,登基大典等著他領頭籌劃,還有許多的大事懸而未決,他要是在這個時候撒手人寰,皇上登基之事就又會生變故,恐怕是行百裏者半九十,最終能不能實現心願都是未知。


    “這樣,許皇後回府,不僅如此,皇上要與皇後一同去索尼府探病。”太皇太後說道。


    “朕也要去?”皇上微微一愣。


    “當然。”太皇太後麵色肅然,“於私,他才是你正兒八經的阿布哈,是大清朝的國丈;於公,他是首輔,是平衡朝堂上各種力量的中流砥柱。你當然應該親自去探視,不僅如此,還要格外親近撫慰。”


    皇上沒有說話,太皇太後的意思他明白,可是當他聽到太皇太後說“阿布哈”三個字的時候,心裏是那樣的別扭。那是他在東珠家裏對遏必隆的稱呼,太皇太後話裏的意思明顯有所指向,認為自己不該這樣去稱呼遏必隆。但是令皇上不舒服的是,自己的一舉一動,不管在宮內還是在宮外,都沒有逃脫太皇太後的耳目。


    這樣整日都處於嚴密包圍與密切監視中的生活,又有何滋味呢?


    “皇上,你必須要知道,作為皇上,有些事情你想做,可是偏偏得克製自己不能去做;同樣,有些事情你不想做,卻必須要做。”太皇太後盯著皇上的眼睛,她那澄明的眼神說明她已經洞察一切,“皇上是這樣,哀家也是這樣,皇後與皇妃,甚至每一個皇上的女人、臣子,都必須要如此。如果某個人,違背了這樣的法則,隻是為了自己而為所欲為地生活,那麽到頭來,一定是害人害己。”


    皇上自然明白太皇太後話裏的意思,他沒有多作解釋,隻是說了一句:“孫兒遵命。”


    話是如此,可是萬分的不情願。


    太皇太後心中暗歎,又吩咐蘇麻,“你去庫裏多拿些補品,撿貴重的、稀罕的拿,萬不要吝惜。”


    “是。”蘇麻立即遵命。


    午後,皇上與皇後輕車簡從來到索尼府中。


    索尼於病榻之上,萬分虛弱。


    他原本氣若遊絲,仿佛已經人之將盡,但見到皇上,依舊顫顫巍巍地要強撐著身子起來行禮。


    皇上自然是傳免,可是索尼依舊讓長子噶布喇與次子索額圖將他扶了起來:“為人臣子,禮不可廢。”


    跪下的那一刻,他的神情異常鄭重:“奴才索尼,恭請皇上聖安。”


    雖然氣喘籲籲,雖然身形顫抖,雖然仿佛一跪便再也起不來了,可是他依舊恪守著臣子的規矩,一招一式雖然老邁艱難,但仍沒有半分省略。


    “快快請起!”皇上緊走幾步上前親自扶住了他。當皇上的手觸及索尼的身體時,皇上不禁一驚,索尼的身體可用瘦骨嶙峋來形容,也可用枯木逢冬來比擬,那樣高挑的身材分量卻輕得可怕。


    原來還在推測他的病危是否當真,現在看來,果然是病入膏肓了。


    “怎麽一下子就病成這樣了?”皇上麵露不忍之色,隻向索額圖問道,“你整日在朕的身邊,為什麽沒聽你提過?”


    索額圖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自己的父親,不由麵露哀色:“是阿瑪不讓奴才跟皇上說。”


    “這又是為什麽?”皇上不解,“早點說了,好讓太醫過來仔細診治,或者早就好了。”


    索額圖恭敬回答:“近一年來,阿瑪的身子就不大好,這些日子忙著親政大典的事情,從龍袍、冠戴到典儀裝飾,所有種種,阿瑪都親力親為,樣樣操心、處處督察。前幾日為了修繕天壇的圜丘,親自跑到京郊西南的房山去看石料,先是中了暑氣後又淋了雨,回來以後這一下子就病倒了。”


    “咳咳……”索尼一陣猛咳,險些背過氣兒去,“聖上麵前,不要說這些,老夫隻是做了該做的,你這樣說,難不成還是在表功嗎?”


    索額圖立即緘默,並且靜靜地跪了下去:“兒子知錯,阿瑪息怒。”


    皇上心中暗歎,他感慨索尼的忠心與正直,更感慨索額圖的孝順與恭敬,眼前所看到的打消了他長期以來對索尼一家的誤會。他原以為四輔臣中,遏必隆憨厚、蘇克薩哈奸猾、鼇拜跋扈,但是他們有一點是共通的,就是直白。他們的優點與缺點同樣突出,並沒有刻意藏拙。相形之下,索尼很是老謀深算,任何時候都要掂量再三,他不屬於任何利益集團,也不屬於任何派係,但是他卻可以與任何派係結盟並且獲利。


    皇上,原是不喜歡他的。


    但是現在,他的一板一眼,他有些刻板的堅守的規矩,讓皇上十分感動。


    “事情總是做不完的。”皇上扶著索尼的手,就坐在他的病床邊上,“以後這些事情可以多讓索額圖去做。朕回去就同太皇太後商量,以後內務府的差事就交給索額圖來打理,這樣您就可以卸下些擔子。”


    “他哪裏有這樣的資曆和才幹,皇上千萬不要太過恩寵他們。”索尼眼中露出深深的憂慮,“奴才一家都是皇上的奴才,這奴才要有奴才的本分,這第一條,也是最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高了。隻有腳踏實地,任勞任怨,才是正道。”


    “是首輔太過自謙了!”皇上環顧室內,從一進大門他就發現了,索尼的府上十分簡樸,裝飾與擺設簡單、古樸,卻透著一股子莊重與沉穩,這應當與主人的喜好是一致的。


    再看懸在床前的帳子,也洗得有些發白,那枕頭與被褥都是一色的,上麵並無繁複的刺繡。大凡節儉的官員都是勤政清廉的好官,皇上更加感慨。


    “太醫院的院使和院判都在外麵候著,一會兒給首輔看診。太皇太後也托朕帶了好多補品,首輔一定要安心靜養。”皇上說道。


    “奴才也希望自己的賤體早些好起來,好給皇上操辦登基大典,當年先皇的大典,因為咱們剛剛入主中原,所以甚是從儉,這一次一定要好好給皇上操辦。”索尼說著,仿佛觸及心底的傷痛,老淚縱橫,“要死也得等到親眼看著皇上親政以後,不然,怎麽有臉去見先皇?”


    “首輔!”皇上也倍加感動。


    室內的氛圍一度壓抑悲痛起來,索額圖此時上前勸慰:“阿瑪,皇後娘娘也在外麵呢。”


    “皇後?”索尼睜大眼睛,“當真是皇後?”


    “是。”索額圖回道。


    皇上這才想起自打進入府門,皇後就回避了,於是吩咐:“顧問行,快去請皇後!”


    顧問行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索額圖與噶布喇:“皇後娘娘說,還請兩位索大人回避之後才可入內。”


    “都是自己的阿瑪和皇叔,哪裏還用回避?”皇上心中暗怪皇後迂腐。


    隻是索尼點了點頭:“皇後說得是,正是這個道理。”他又看著自己的兩個兒子,“你們先下去吧。”


    “是!”噶布喇與索額圖這才退下。


    不多時,皇後步入室內。


    皇上覺得眼前一驚,他頭一次看到身著素服不著首飾的皇後,平日裏在服飾與妝容上總是萬分得體一絲不苟的皇後今日是那樣與眾不同。在她的身上,那些刻板、莊重、尊貴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從未在她身上呈現過的天真、淒涼、誠摯、無助,特別是眼眶中含著的晶瑩淚水。


    她不發一語,她不動聲色,但是全身上下透露出的悲憫氣氛卻給人以雷霆萬鈞的震撼。


    索尼從床上探起身子,他仍想向皇後行禮,可是離開了索額圖與噶布喇的幫扶,他難以動彈。


    就在此時,皇後走到床前,盈盈地跪了下去。


    “瑪法。”隻此一句,淚下千行。


    第六十三章 詠罷石竹慕薔薇


    從索府返回皇宮的這一路之上,皇後始終很少言語。她沉靜的神色猶如一尊雕像,眉眼中的傷悲自從出了索尼房門之後,便消散開來。


    在皇上看來,皇後著實是一個自製力極高的女子,這一點甚至超過男人。


    她鎮定從容地走完了禮數之下的所有過場兒,甚至是從容地接受了父母叔嬸的大禮。她的麵上始終帶著無比的肅穆與坦然,與族中親人得體地寒暄之後,她還主動提醒皇上該回宮了。


    隨即,她站在府門前恭請皇上先上禦輦,然後才踩著腳凳在嬤嬤的攙扶下上了鳳輦。


    皇上在一路之上,都在回味剛剛索尼與皇後的一番對話。


    皇後在哽咽中說道:“瑪法,一定是太累了。”


    索尼顫顫巍巍地伸出手,他似乎很想去摸摸孫女的臉,但是隻把手伸出去便停頓在空中。他笑了,隨即又將手收了回來,麵上滿是遺憾與自知逾越的神情。


    皇後冰雪聰明,她知道索尼心中所想,於是她以自己的手輕輕地撫過自己的臉、自己的發,雖然未曾開口,但是那行動足以安慰老人的心。


    “皇後,要識大體、與人和睦、處理好宮務。後宮祥樂,家和萬事興,如此才不負太皇太後的慈恩,才算是幫襯到皇上。”索尼眼中的神情極為複雜,蘊含的內容也太過豐富。


    一句家和萬事興,讓皇後的神情莫名感傷起來。


    她強忍著眼淚,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芳兒會好好的。瑪法也一定要好好的。”


    索尼眼角濕潤,他頭朝榻裏暗將眼淚強行忍下,然後又重新注視著皇後。他沒有再開口說什麽,隻是看了看皇後又把目光轉向床對麵牆角下麵的花幾上,仿佛是無意地瞄了一眼,那上麵擺著一個竹石盆景。


    皇後看了一眼,隨即麵色微變,仿佛頗為動容,但是看到索尼凝視的目光,她又忍住了,她深深點了點頭:“芳兒記下了。”


    索尼麵露微笑,心滿意足地看著她。漸漸的,他的眼睛仿佛難以支撐一般,終於合上了。


    那應當是索尼對皇後最後的叮囑,他想說什麽呢?


    皇上想來想去,不得要領。


    不多時,帝後的龍鳳輦已進了宮門,帝後一同去慈寧宮請安,太皇太後自然是大大安撫了一陣,並一再叮囑皇上要好好關心體貼皇後。


    這一晚,皇上自然要留宿坤寧宮。


    坤寧宮的東暖閣,曾經是他們大婚的喜房,置身其中仿佛還能感受到當日的氛圍,那滿眼的紅,讓人依舊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皇上坐在外間的炕上喝著熱茶,他不想在這個時候拂逆太皇太後的意思,況且從情理上他也覺得不該在此時丟下皇後另去他處休息。然而他還是覺得無法跟皇後同床共枕,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對皇後有一種無法言表的強烈的排斥。


    這時候,他忽然想起他的父皇。他曾經很怨恨他,但是現在,他想他完全能夠理解他了。作為天子,對於這種由別人因為某種政治需求或大局意識而締結的婚姻,他們有著無法擺脫的反感與厭惡。


    因為自尊,他們難以麵對這樣的婚姻,難以真心去愛那婚姻中的另一半兒。


    他不由歎了口氣。


    喝一口茶,又想起索尼最後目光所指的竹石,到底是什麽意思呢?也許……皇上想,他應該去問問東珠,他想東珠一定會洞悉這啞謎的謎底。


    “主子,這畫兒畫得真好。”


    隱隱的,聽到宮女柳笙兒的聲音。


    皇上朝裏間一望,原來皇後在作畫。他不由暗暗驚訝,原來皇後也會作畫。皇上站起身踱步入內,看到書案上皇後剛剛畫好的畫兒。


    居然正是今天在索尼府看到的那個竹石盆景。


    “臣妾懇請皇上為這幅畫兒題字。”皇後定定地注視著皇上。


    皇上一愣:“題字?題個什麽呢?”


    “有節骨乃堅,


    無心品自端。


    幾經狂風驟雨,


    寧折不易彎。


    依舊四季翠綠,


    不與群芳爭豔。”


    皇後緩緩吟道。


    “揚首望青天,默默無聞處,簫瑟多昂然。


    勇破身,樂捐軀,毫無怨。


    樓台庭柱,牧笛洞簫入垂簾。


    造福何論早晚?


    成材勿計後,鱗爪遍人間。


    生來不為己,隻求把身獻。”


    這是錢樟明的水調歌頭詠竹。


    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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