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焦慮,很多人忙碌,很多人惶恐,很多人躊躇。


    費揚古值守在乾清宮南書房門外,他內心焦急萬分,他很清楚東珠即將要麵對的一切,她終於還是不可避免地裹挾到這可怕的風波當中。


    這一次,他沒有力量去拯救她,從得到消息到現在隻有短短幾個時辰,對他而言卻度日如年。


    在這個巨大的風波中,不僅是東珠,就是遏必隆、鼇拜以及他們身後所代表的全部力量都將被卷入其中。


    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即將迎來誰也無法左右的軒然大波。


    身處其間,自己該如何行事?


    “費揚古,你在想什麽?”身後傳來的竟然是皇上的聲音。


    “皇上。”費揚古對上皇上的眸子,他沒有掩飾自己的憂慮,“在替皇上擔憂。”


    “哦?”皇上不自然地笑了笑,他轉了轉大拇指上的扳指。費揚古知道,那是他心中也不確定的時候才會有的動作。


    “替朕擔憂?不該是替他們擔憂嗎?”皇上繃著臉,其實強打精神繃著的不隻是臉,還有心。


    “皇上應當知道,最容易征服的是人的身體,而最不容易征服的是人的內心。”費揚古依舊直視著天子的龍目,“正如今晚,皇上可以贏得局勢,卻也輸了人心。”


    “你說什麽?”皇上盯著費揚古,他像是被人看穿心事,有些驚訝更有些惱火。


    “皇上其實很清楚。男人的世界中離不開女人,可是如果在對決的時候,讓女人衝在前麵當砝碼或是盾牌,那不會令人真正佩服。”費揚古在聖駕前當差從來是寡言緘默的。然而今晚,他卻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仿佛藏著很多話要一股腦兒地傾訴出來。


    “你究竟想說什麽?”皇上仿佛要惱了,他的眸子裏閃著兩束憤怒的火焰。


    “其實奴才想說的,正是皇上心裏想的。今晚,如果皇上打算以這樣的方式屈人之兵奪回皇權,隻是下策。您在贏得場麵的同時,也將自己置身於一種尷尬的境地。您在向天下人表明,皇上不是漢武帝,皇上學了萬曆、劉承佑。您很清楚,鼇拜他還沒有失掉民心,不是嗎?如此著急地將他以這樣的理由法辦,隻能讓天下人以為皇上沒有度量、更沒有膽識。”費揚古麵色冷清,他的眸子中閃過同月華一般的冷暈,“皇上,主宰這大清國命運的,應當是您,也隻能是您,而不是其他什麽人。換了牽線之人,木偶依舊是木偶,隻有斬斷那根線,才能做真正的自己。”


    說完這番話,他靜靜地垂手而立,他的眸子又變得柔和起來。皇上幾乎是想都未想,就拔下他的佩刀。那明晃晃的刀緊貼在費揚古的脖子上,隻須皇上的手稍稍用勁,就是血濺當場。


    端著茶水從這裏經過的太監嚇了一跳,任由滾燙的茶水潑灑在自己的手上,也緊咬著嘴不敢發出半點聲響,悄無聲息地跪了下去。


    “皇上,請移駕乾清宮正殿。”顧問行來得很及時,“各位王爺連同刑部、都察院的大人們都到了。”


    那劍被皇上用力一抽隨即又被狠狠擲了出去,那劍緊貼著費揚古的頂子直入門楣深有寸餘,那力道讓人看了很是膽寒。


    就是一向鎮定老到的顧問行都忍不住縮了縮脖子,眾人更是瑟瑟發抖。


    隻聽皇上以低沉的聲音吩咐著:“走,隨朕一同去。”


    費揚古微微頷首,默默跟上。


    乾清宮正殿之中,皇上坐上禦案之後的龍座,各位王爺與諸大臣請安之後都被賜座,大家麵麵相覷,原本是以太皇太後病危的名義被召入宮,可惜還沒進慈寧宮探視卻都被引到了這裏,顯然很是意外。


    皇上頓了頓,目光在諸位王爺麵上掠過之後才說道:“太皇太後病重,朕心甚感焦慮。原本應當在慈寧宮病榻前捧藥侍疾,可是怎奈後宮之中又出了一樁大事,朕心惶惶,不知如何處置。又因太皇太後正病著,實不敢相告,而皇後與皇太後俱在太皇太後跟前侍候,也不得分神。所以朕無奈之下,隻好請各位叔王、兄弟前來分擔。”


    聽皇上以如此低沉壓抑的口氣講完這樣一番話,眾親王與大臣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這樣的情形仿佛是多年以前太皇太後將他們召入宮,含淚告訴他們先帝順治爺駕崩一樣。


    難道又出大事了?


    “此事從後宮起,又牽連到朝中,不管結局如何,還請各位叔王做個明斷,給朕拿個主意才是。”皇上顯得十分傷感又很是無助,一身便服的他,在眾人眼中分明還是個孩子。


    幾位親王自然是趕緊起身相應,特別是顯親王富綬、靖親王博果鐸,這兩位的嫡福晉都是博爾濟吉特氏,與太皇太後、皇太後都聯著親,自是比旁人更顯得親近,立即拍著胸脯表示要替皇上分憂。餘下的平郡王、承郡王、信郡王、溫郡王、惠郡王雖說是不怎麽參政的,可是見皇上如此看重他們,也紛紛請纓。


    安親王嶽樂與康親王傑書對視之後,眼中不禁閃過一絲疑慮,是什麽事情讓皇上如此無助呢?


    “啟稟皇上,宮正司宮正齊佳裕德在外求見。”李進朝入內回稟。


    “宣。”皇上漠然說道。


    “宮正司?後宮到底出了什麽事?”聽到宮正司的名頭,幾位年長的親王立即交換了眼神,心下對即將要麵對的局麵已經有了三兩分的估計。


    然而,即使如此,當齊佳裕德入內稟告之後,他們還是大為震驚。


    出乎皇上的意料,當所有人聽完宮正司的回報之後,大殿之上鴉雀無聲。


    如果奏報之人不是齊佳裕德,如果她不是大清立國第一位皇後、太宗嫡後哲哲身邊的第一女官,他們根本難以相信。


    然而,人證、物證俱在,他們又不得不信。


    第七十六章 暗結珠胎心意彷


    鼇拜府中,鼇拜正獨自吃著悶酒,侍妾其其格坐在床榻邊縫著一件小衣服,但是今晚其其格仿佛有些心不在焉,已經連著好幾次紮到了手,這一次她吃痛地哎喲了一聲,因為那血珠正好滴落在淡粉色的衣服上,她的臉一下子變了顏色。


    鼇拜放下酒杯走到臥房,看到其其格麵色慘白,眼裏還噙著淚水不由愣住了,他有些手足無措地說道:“這倒奇了,你原來也會哭?”


    其其格未語,隻是愣愣地看著手裏還未上領的衣服,很是傷心。


    “罷了罷了,做這勞什子幹什麽?是誰又指使你幹這個了?”鼇拜大手一奪,便將那衣服扯過來遠遠地丟在一旁,拿起其其格受傷的手指含在嘴裏吮了吮,“這就沒事了。”


    其其格歎了口氣,輕輕掙開鼇拜的懷抱,走過去從地上撿起那件衣服。“這不是給別人做的,是給我自己的孩子做的。”


    “你自己的孩子?”鼇拜愣在當場。


    他騰地一下站起身,萬分不敢相信地拉過其其格,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你是說你有喜了?”


    其其格對上鼇拜的目光:“聽到奴婢有喜了,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鼇拜大笑,他按著其其格的肩膀晃了又晃:“傻丫頭,真是個傻丫頭,當然是高興,為什麽不高興。這麽多年你一直沒動靜,還以為你不能生養呢。這下好了,這下就圓滿了。”


    聽到鼇拜如此一說,其其格麵上非但沒有半分喜悅,反而又有些傷感起來,她把自己的頭輕輕靠在鼇拜寬闊的胸膛上,心中暗暗難過。爺,你知道嗎?以前都是因為我自己吃了藥,所以才沒有孩子。而現在為什麽又要留住這個孩子?那是因為我害怕,害怕有朝一日當你離開我的時候,我身邊連一點念想都沒有。可是當這個孩子在我肚子裏一點一點成形,一點一點長大,我更是難以抉擇,難道讓他一出生就沒有父親嗎?


    “怎麽啦,你一向性情最是爽快,今兒自己這麽別別扭扭的。對了,是不是害喜?是哪裏不舒服了?還是想吃什麽?”鼇拜摟著其其格同坐榻上,“明兒一早我就跟福晉說,再多給你撥兩個人,再讓管家找兩個好廚子,你不是喜歡遏必隆府上那個南邊來的做點心的師傅嗎?明兒我就去跟遏必隆說把那個師傅也要過來,就在你這院兒的小廚房裏專給你做吃食。”


    “老爺。”其其格依在鼇拜的懷裏,聽著他強有力的心跳,隻覺得自己的心更亂了。


    “老爺!”是管家齊日邁的聲音。


    “你坐著別動。”鼇拜起身走到外間,齊日邁上前回稟,“老爺,宮裏來人傳話,說是太皇太後召您進宮。”


    “太皇太後?這個時候?”鼇拜想了又想,難道是為蘇克薩哈求情?閃念之後又覺不會,太皇太後不應當這樣明顯地幹預朝政。


    “來人起初並沒說是有什麽事,但是小的塞了些銀子悄悄打聽了一下,好像太皇太後因為什麽事情跟皇上起了爭執,一下子病倒了,如今幾位近支親王也已經入宮了。”齊日邁做事果然周道。


    鼇拜點了點頭:“原來如此。看來是要咱們這些人去做說客。也罷,老夫就走一趟。”


    “老爺。”其其格從內室走出來,也顧不得齊日邁在場,緊緊拉住鼇拜的衣袖,“天都這麽晚了還是別去了,有什麽事情明兒天亮再說也不遲啊。”


    “這叫什麽話?太皇太後宣召入宮,能等到明天嗎?”鼇拜拍了拍其其格的手,“好了,你安心睡,我去去就回。”


    其其格滿臉憂慮還想再勸,隻是鼇拜已經命人為他更換朝服了。


    穿戴妥當之後,鼇拜出了房門,臨了還特意再三叮囑其其格要早些就寢。


    看著他那寬闊厚實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無盡的夜色當中,其其格已然淚流滿麵。


    “你動心了?”其其格身邊的侍女冷不丁說道。


    “沒有。”其其格趕緊否認。


    “就算動心又如何?你能左右他的命運嗎?”那侍女的聲音十分低沉,“你實在不該留下這個孩子,留著他總是禍害,眼瞅著這鼇府就要樹倒猢猻散。原本那個時候,太皇太後論功行賞,你一定會有更好的歸宿,可是若你身上帶著鼇拜的種,以後可怎麽辦呢?”


    其其格深深吸了口氣,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也許,我可以帶著他歸隱山林不問世事。我好歹跟了大人一場,不管太皇太後認為他是什麽,也不管天下人如何看他,他的的確確是我心中的巴圖魯。能給他留下一點骨血,也算這幾年沒白得他的寵愛。”


    “癡人說夢。過不了一兩個月等你的肚子藏不了了,還不是要麵對一碗紅花?太皇太後絕不會允許你帶著這個孩子和這些秘密留在世上的。”那侍女麵上冷冷的,“好了,趕緊收拾收拾,車馬早在後角門候著了,你趕緊帶著那東西入宮去吧。”


    其其格萬分遲疑:“韓姬,我真的要這樣做嗎?”


    “由得你選嗎?”被喚韓姬的侍女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想想巴雅,想想以前的那些事,你現在想收手不幹,太晚了!”


    “太晚了?”其其格呢喃著,人也有些恍惚起來,“是的,是太晚了。”


    夜色,是夜行者最好的掩護。


    在夜色的掩襯下,其其格抱著一個藍布包袱悄悄出了鼇府從後角門上了那輛早已等候著的馬車,隨即一路飛馳往皇宮而去。


    其其格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她害怕這樣的顛簸會傷了他,可是她沒有辦法讓馬車慢一些、穩一些。


    她隻能按照那個人一早已經確定的棋譜來行走每一步,她是個棋子,她隻是一個棋子。


    她強迫自己不斷重複這樣的信念,隻有這樣,她的心才能稍稍平靜下來。


    乾清宮中,當東珠被人引領進入大殿的時候,她微微有些詫異,殿上的氣氛萬分凝重,禦座之下分列兩邊的四出頭紅木高背官帽椅上坐著的都是朝廷中舉足輕重的親王、郡王,不僅如此,她還看到都察院與刑部和內務府的最高官員,隻是不禁有些意外的是在左側上首特意空了三張椅子,那應當是為三位輔臣準備的。


    雖然在心裏已經想過很多次接下來自己所要麵對的處境,饒是如此,親臨其境,東珠還是感覺到意外,無論如何這陣勢太過興師動眾了。


    她深深歎了口氣,盡量讓自己的儀態與情緒淡定些、從容些。她一步一步走近天子的禦座,然後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臣妾承乾宮昭妃鈕祜祿東珠恭請皇上聖安。”


    她好聽的聲音如同珠玉落盤,一字一字都叩在天子的心坎上,皇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放在寶座引枕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有了濕意,沒有人知道對於眼下這個場麵,皇上比東珠更緊張也更加不願意麵對。


    時間一點兒一點兒流逝,皇上始終沒有叫起。他的確不想叫起,因為如果他叫了,就意味著接下來要按預定的計劃去走那個令人萬分尷尬與痛苦的過場,並且要最終做出那個他最為違心的決定。


    可是此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即使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這個時候他也是無力的。


    “你,起來坐吧。”皇上看出諸位親王、大臣麵上的焦慮與不解,終於開口說道。


    “謝皇上。”東珠起身坐在一旁,這個位子是特意給她留的,此時看來更像是待審的罪犯。


    不管怎樣她還是皇妃,至少現在她還是朕的妃子,那麽盡可能給她存些體麵吧。皇上在心中默默說道。


    “王叔,開始吧。”皇上麵無表情地說道。


    東珠少安,看來諸王已經決定將此事交由安親王嶽樂主審,在她看來安親王是最開明也最為客觀寬柔的,由他來出麵,或許預示著事情會向好的方向轉變。


    但是當她的眼神投向安親王時,她發現那個淡定從容一向波瀾不驚的安親王也有些許的變化,他臉上毫不掩飾地鎖著深切的憂慮與愁容,他是那樣無可奈何,那樣滿是不安與不忍。


    這又是為什麽?


    東珠暗暗心驚。


    “昭妃娘娘,今晚諸王與各位大人齊聚在此,隻為了弄清楚一件事。關於這件事,想必娘娘已經知曉。本王受皇上與諸位大人信賴,與娘娘就此事了解一二,還請娘娘體諒!”安親王緩緩開口。


    東珠還未答言,立即有王爺表示不滿。


    “安親王也太客套了,這可不是團圓節禦花園宴會上的寒暄,哪用得著你說這些,還是開門見山的好。”


    “是啊,速審速決,後麵還有多少大事等著呢。”


    眾大臣顯然十分不滿這樣的開場。


    東珠麵露慚色:“安親王是皇上的王叔,也自是東珠的長輩,有什麽話盡管問就是,不必為難。”


    “好。”安親王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齊佳裕德,齊佳裕德輕咳一聲,她手下的鮑司正便命人取上一物,展開之後呈給眾人觀看。


    “這幅畫可是娘娘所繪?”安親王問。


    “正是!”東珠坦然答道。


    殿內立即響起一陣小聲的議論:“果然是她畫的。”


    “遏必隆那樣一個老實巴交的人,怎麽養出這樣一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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