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狂風暴雨稍歇,轉而變成連綿不絕的小雨,雨點沙沙,更讓人備感蕭瑟。


    觀德殿內白色的靈堂觸目驚心,更讓人扼腕膽寒的是,這裏竟然簡單至此,殿內隻有兩名宮正司的宮女在守靈,或許說成是看守更為確切,因為這裏沒有人祭奠,更沒有香燭供品。


    領這個差事的人,正是蘇雲和寧香。兩人前日受了罰,身上的傷還沒好利落,隻因二人如今已被貶為雜役,所以旁人不愛幹的差事便落到她倆的頭上,在這個雨夜中強撐著身子在這裏守著,心中也是無奈極了。


    “姐姐,你在想什麽?”寧香問。


    “我在想,咱們宮正司沉寂了多少年,如今辦的第一樁要緊的案子,竟然是這樣的結局。”蘇雲的話裏透著無奈及不忍。


    “這樣的結局不好嗎?”寧香看到蘇雲微皺的眉頭,“是啊,因為她,咱們也被連累了。我倒還好,在宮正司若是沒有出路,大不了讓我阿瑪再把我調回禦膳房也就是了。可是卻苦了姐姐,在宮正司裏從雜役到宮女、女史再到典正,姐姐讀了那麽多書,經過那麽多次的考試,這才當上典正,現如今又要從頭來了。”


    蘇雲歎了口氣:“也就罷了,當初的一番上進隻是因為年少好勝心切,也想著我們既然入了宮總要努力多學一些,能夠多做些事情,也不枉費了青春。可是現在,我確實有些灰心了。”


    “灰心?”寧香不解,“我聽人說姐姐是最聰明的,旁人要用十年二十年才做到的事情,姐姐不過用了五年,就從宮女到了典正,如今隻要姐姐願意,重新考試也就是了,不過一二年,定是能夠再出頭。”


    “出頭?”蘇雲搖了搖頭,“出頭未必是件好事。”


    寧香仿佛聽不明白,但是她看了看眼前停著的棺木,似乎有些感悟:“是啦,就像這位主子娘娘,聽說先前是那麽得寵,就是皇後娘娘也要讓著她。可沒想到就在三兩天之間竟從人人羨慕的主子變成一具屍體,如今躺在這裏,冷冷清清的,實在是可憐。”


    “皇上!”蘇雲略一回眸正看到獨立於殿外的皇上。皇上應該是冒雨而來,此時渾身已然濕透,站在殿外廊下,身上的雨水正滴滴答答地淌了下來,落腳的地方已經濕了一片。


    “皇上祥瑞,奴才蘇雲、奴才寧香給皇上請安。”蘇雲與寧香不敢怠慢,立即上前請安。


    皇上對一切皆充耳不聞、恍然不覺。他隻是呆呆地站在殿外,從聽到那個消息到現在他都不能相信那是真的,她還那樣年輕……那樣鮮活,那樣不安分的一個人,怎麽可能突然消失?


    不是前兒晚上才跟他說過如何用人、識人的嗎?那樣博學而聰慧的她,在他心中應該是在乾清宮內陪著自己覽史披圖、談古論今的添香紅袖,她怎麽可以就這樣離他而去。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不知不覺這首悼亡詩便從天子口中誦出,寧香聽不懂其中的意思,但她看到皇上眼中的淚水順著臉龐滾了下來,瞬時便掉在地上連同那些雨水混在一處。寧香的心跳得極厲害,誰能相信那是帝王之淚呢?


    “露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氣弱遊絲的聲音隱隱從棺中傳來。


    “詐屍?”寧香嚇得立即藏到蘇雲背後。


    東珠顫顫巍巍地坐了起來:“曆來的悼詩中,以蘇軾的《江城子》最有名,那樣的悲痛欲絕自是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可是我卻喜歡賀鑄的《鷓鴣天》,隻因它最為樸實真切。他說這人就像那在草原上掛在草葉上的露珠,須臾之間就幹掉、消失不見了。生命正是如此短暫而脆弱。可是我非晨露卻是離離原上之草,未等一歲便又要再經曆枯榮了!”


    “你這個人。”皇上眼中噙著淚水,他緊緊抿著唇,除了這四個字,再也不肯開口了。


    第八十五章 柳暗花明計中計


    慈寧宮寶相樓內,太皇太後布木布泰正在誦經禮佛,忽聽得外麵似是有人走動,便停了下來,蘇麻喇姑立即上前攙扶:“像是素言回來了!”


    “叫她到後麵回話。”太皇太後吩咐。


    “是!”蘇麻喇姑瞅了一眼素問,素問立即到外麵傳話。大家都知道太皇太後的規矩,佛堂內,除了誦經,通常是不議論旁的事情的。


    蘇麻喇姑自己扶著太皇太後出了寶相樓,立即有宮女、太監掌燈、撐傘在前後照應著。


    “往後這晚上,太後還是在小佛堂誦經妥當,這寶相樓距寢宮離得有些遠了。”蘇麻喇姑說道。


    這寶相樓是慈寧宮乃至整個後宮裏的大佛堂,原本每逢初一、十五,太皇太後才會到這裏禮佛誦經,今日恐怕是心裏壓的事太多了,所以才特意過來的。從這兒到就寢的延壽堂要穿過廊廡,再經過慈寧花園,過了含清齋、慈蔭樓才能到達後院延壽堂,在這雨夜裏行走著實不甚方便。


    “你是不是覺得哀家老了,連這幾步路都走不利落了?”太皇太後看了一眼蘇麻喇姑。


    蘇麻喇姑怔了怔,立即答道:“奴才哪敢?隻覺得這天氣驟變,有些擔心罷了。”


    太皇太後未再多言,扶著蘇麻喇姑的手略為用力,這腳下的步子也邁得更加穩健。


    回到延壽堂內,立即有人上前打點服侍,侍候著太皇太後更了衣、散了發,坐在炕上喝了杯熱茶,素言正好入內。


    “什麽事?”太皇太後問。


    素言道:“回太皇太後的話,乾清宮那邊傳來消息,說是皇上今兒下了朝以後得到消息便把自己關在寢宮,這一日的茶點、膳食都免了。”


    “沒發脾氣?”太皇太後又問。


    “倒是沒有,隻是入夜以後突然冒雨出宮了。”素言說到這裏便停了下來,她有些緊張地看了看蘇麻喇姑,蘇麻喇姑則暗示她要小心回話。


    “你們不必在這裏遞眼色。皇上冒雨出宮是皇上的錯,哀家還沒老糊塗,自不會胡亂牽連你們。”太皇太後端著茶略抿了一口,又道,“皇上身邊誰跟著呢?”


    “皇上誰也不讓跟。”素言老實回答。


    “皇上不讓跟,難道就果真沒人跟著?”太皇太後臉色稍緊。


    “顧總管命李進朝悄悄跟著,今兒侍衛營當值的是索大人,索大人得了信兒便同曹寅也都帶人遠遠地跟著。”素言又道。


    “可知皇上去了哪裏?”蘇麻喇姑不禁插嘴。


    “這還用問嗎?”太皇太後將茶杯放下,目光一凜,“自是景山。”


    素言點了點頭:“太皇太後說得極是,皇上正是去了景山。”


    “就這些?”太皇太後盯了一眼素言。


    “就這些,太皇太後放心,若再有消息,奴婢必當馬上來報。”素言回話甚是得體。


    “好了,你去吧。”太皇太後擺了擺手。


    “是,奴婢告退。”素言退了出去。


    “遏府有消息嗎?”太皇太後又問。


    蘇麻喇姑沒急著回話,讓屋裏的人都退下,又侍候太皇太後躺了下來,自己坐在炕邊這才說道:“遏必隆原本在府中上下封了口,不許任何人議論此事,特別是要瞞著遏夫人。是烏尤將此事透給二格格,又經二格格的嘴說給遏夫人聽,果然遏夫人當時就慌了神立即入宮求情,誰承想正趕上早朝散朝,又被遏必隆攔下。遏夫人回府之後一通大鬧,人也昏了過去,府上又請了大夫,偏巧咱們派去傳話的人在這時候把話遞了進去。這還了得!如今那遏府已亂了套了!”


    “亂?現在才亂?”太皇太後哼了一聲,“會咬人的狗最是不叫的。這遏必隆,還真是哀家小瞧了他。以往總覺得鼇拜跋扈、難纏須小心防著,如今看來真正可怕的人倒是他。”


    “親生骨肉獲罪受死,他不來求情,也許是忠厚本分到了家。”蘇麻喇姑總覺得遏必隆不是那樣油滑藏奸之人,“當年先帝也說他是最可信賴的。”


    “先帝看人的眼光,也就罷了!”太皇太後搖了搖頭,“聰明的人並不可懼,聰明又能忍耐的人才是讓人懼怕。原本簡單的辦法就可以實現的目的,他不去做,你說這是為什麽?”


    蘇麻喇姑搖頭表示自己不知。


    “因為他比旁人聰明,他看到的更遠更透,所以他可以忍耐、可以放棄眼前。”太皇太後輕輕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又開始思索。


    “太皇太後。”素言的聲音在外間響起。


    “進來。”


    素言入內,麵色大變。


    “什麽事?”


    “景山……傳來消息,說是……詐屍!”素言再三定了定神,“昭妃娘娘活過來了!”


    “什麽?”一向鎮定的蘇麻也驚愕住了。


    “宮正司的人就在外麵,是否宣她們進來回話?”素言低著頭,惴惴不安。


    “叫她們進來。”太皇太後立即坐了起來。


    蘇麻喇姑上前趕緊幫太皇太後挽了一個常髻又披了件衣服,太皇太後在外間寶座上剛坐好,宮正司進來回話的鮑司正已然入內。


    “回太皇太後的話,剛從景山傳來消息,昭妃鈕祜祿氏還陽,齊宮正命奴才特來稟告,請太皇太後的示下。”鮑司正跪下回話。


    “還陽?可是真的?”太皇太後問。


    “真真切切,當時皇上就在此間,更是親眼目睹。”鮑司正心裏也覺得這是聞所未聞的奇事,但刻意讓自己態度從容些,以免在太皇太後麵前失了儀。


    “齊宮正是何態度?”太皇太後再問。


    “齊宮正說,凡宮正司所接手的案子,任何人因一案隻刑罰一次,如今刑罰已了,這人即使再活過來,那也是她個人的造化,與宮正司無關。宮正司不會再罰,所以明天就會將人送回來,一切由太皇太後定奪。”


    鮑司正說完,低頭俯拜,等候懿旨。


    太皇太後深深吸了口氣,手中撚著那串佛珠,半晌無語。


    而鮑司正就那樣恭敬地跪拜著,等候著。


    “既然如此,死罪已罰過,這罪便減去大半,隻是也不能就此了了,就讓她入鹹安宮靜心思過吧。”良久之後,太皇太後才開口說道。


    “是,奴才就此回話!”鮑司正恭敬異常地退了出來。


    當室內隻留下太皇太後與蘇麻喇姑兩人的時候,蘇麻喇姑看到太皇太後的麵色忽陰忽晴,不禁問道:“這又是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太皇太後終於露出笑顏,“好個齊佳裕德,果真沒有令哀家失望!”


    “怎麽說?”蘇麻頓感莫名。


    “兜了一大圈,她又把這道難題重新拋給哀家,在皇上或是遏必隆麵前,是要當個好人還是歹人,讓哀家自己決斷,她倒是撇了個幹幹淨淨。如今這宮正司的威信也樹了,人情則半分也沒得罪。好好好,也難為她了。”太皇太後笑容收盡,眼中竟然有些蒼涼,“這宮裏果然還是聰明人多。”


    不知太皇太後是褒是貶。


    蘇麻喇姑在心底暗暗歎息,這事情從初起到現在,仿佛被逼入死角不得喘息又突然峰回路轉柳暗花明,這到底是福還是禍呢?


    誰又能說得清?


    此時此刻,淒風苦雨的遏必隆府也隨著東珠的還陽迎來片刻晴朗。


    遏夫人靠在遏必隆的肩頭,眼中雖然早已止住了淚,可是卻忍不住悲淒哀傷。“老爺,不如我們退下來吧。”


    “退?退到哪裏?”遏必隆拉著夫人的手,在自己的掌心中輕輕撫著。


    “你退政吧,我們離府住到西郊的園子裏去。再不然,咱們舉家遷回奉天去。不論到哪裏都好,咱們不在京裏待了,離開這是是非非的天子腳下,你也不要再管朝中的事了。”


    “我的傻夫人,哪裏是咱們想退就退了!”遏必隆歎了口氣,“眼前的人和事,你怎麽就沒看到?那蘇克薩哈倒是想退,退成了嗎?”


    “那還不是鼇拜與他有私仇?咱們兩府又沒有間隙,你若退了,他還能如此待你?”遏夫人不解。


    遏必隆苦笑著:“如今在皇上和太皇太後眼中,咱們與鼇拜又何分彼此?若是我退了便是與他決裂,置他於不義,你說他會如何待我?”


    “那幹脆說服他,你們二人一起退了,徹底歸政給皇上,你們得個清閑,皇上也得安心。”


    “退?恐怕死都不得安寧。想想多爾袞!”遏必隆歎了口氣,“古往今來,這輔助幼帝的托孤大臣最是一份苦差事,得了這差事,怕是沒有一個善終的。不攬權弄權,外麵的場麵就壓不住,壓不住那些蠅營狗苟的事情就會竄出來,國家吏治經濟就會亂了,百姓也沒有好日子過。可是若是攬了權主了事,在天子眼中又有僭越之嫌,又必除之後快。不管是賢是忠是奸是佞,隻待皇上重掌大寶,必要先扳倒輔政大臣,如此才能令朝堂一心,萬方臣服。”


    “那便沒有出路嗎?”遏夫人苦悶極了,“如今咱們在外麵還如此憋屈,想想咱們的東珠……”


    遏必隆拍了拍夫人的手:“如今,或許能解這死局的,正是咱們的東珠。”


    “什麽?”遏夫人瞪大眼睛看著遏必隆,“何意?”


    遏必隆搖了搖頭:“你以為東珠的事,就是偶然,是天意?”


    “不是嗎?我猜一定是額娘在天上看到咱們東珠受苦,她最疼東珠,所以一定是她想法子護佑了東珠,咱們東珠才逃過一劫的。”遏夫人切切言道。


    遏必隆撫須而視,對著遏夫人的眼睛,四目相對,省去無數贅語。


    第八十六章 玲瓏心思冷宮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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