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燈雙目含淚,鼓著個臉自去打水不提,這邊劉鑒扶著宋禮坐定——劉鑒是氣的,宋禮是困的——兩個人輕輕按著太陽穴定神。宋禮沒看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麽事,光見著捧燈嘴角流血了,他迷迷糊糊地還在想:“人都說這登壇做法,越是艱險,越要用三牲獻祭。劉鏡如竟用家奴之血為祭禮,可見此事果然非同小可啊。”


    不一會兒,捧燈從院裏打來一盆水,陰曆八月天的井水冰涼沁骨,兩個人擦了把臉,已是精神大振。看大人們洗漱完畢,出門往工地而去,捧燈偷偷也擰了一個濕手巾把,包住火辣辣的嘴唇,背起竹箱,匆忙緊隨其後。


    宋禮叫工曹的小吏備了兩匹馬,他和劉鑒上了馬就緩緩往工地奔去——不能不緩,就這樣後麵的捧燈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進了禁城工地,二人下馬步行而入,這時候天光可就已經大亮了。


    宋禮關照守衛的兵丁:“那些瓦片規格不合,都得封存起來,過兩天銷毀。”命令他們把一筐筐的瓦片都抬進一處布搭的工棚,攏成個大堆——這是宋禮的精明處,他聽劉鑒說又是要掛幡又是要牽紅線的,生怕被旁人看見了太紮眼。


    兵丁們忙著,劉鑒則遠遠望著那些琉璃瓦。他略閉一閉眼睛,口中默默誦念,然後突然睜眼,隻見眼前一道白霧騰空而起,不禁後退一步,倒吸了一口涼氣。


    袁柳莊和袁忠徹


    《初刻拍案驚奇》的卷二十一,回目名叫“袁尚寶相術動名卿,鄭舍人陰功叨世爵”,詳細講述了袁氏父親的事跡。但其實這兩個人並不是小說虛構,而是真實的曆史人物,在《明史?方伎傳》裏就有記載。


    《方伎傳》記錄了很多神神叨叨的人物,比如周顛、張三豐、張中(鐵冠道人),等等,其中也包括袁珙袁柳莊。據說他在元代就已經名動天下,相過一百多位士大夫,舉凡禍福休咎、生老病死,全都算得準確無誤。明朝建立以後,某次袁柳莊在嵩山寺碰到了姚廣孝,一看麵相,就說:“你是劉秉忠一類的人物。”後來姚廣孝投靠燕王朱棣,就也向朱棣推薦了袁柳莊。


    朱棣把袁柳莊召到北平府,他故意找了九個相貌和自己相似的衛士,一樣穿著打扮去酒館裏喝酒。袁柳莊看了一眼,就鞠躬詢問說:“殿下您怎麽微服跑這裏來了?”朱棣大為驚奇,把他召入府中,讓他仔細相看,袁柳莊說:“您龍行虎步,日角插天,乃是太平天子之相。年方四十,長須過臍,說明不久就可坐上皇位。”於是朱棣登基以後,就任命袁柳莊做太常寺丞,非常寵信。


    袁柳莊是個很有學問的人,著有《柳莊集》一書,相法隻是其中部分內容而已。他是永樂八年(1410年)去世的,享年七十六歲。


    袁柳莊的兒子袁忠徹,表字靜思,也很有本事。他當年跟隨父親覲見朱棣,朱棣邀請北平府的文武大臣,比如宋忠、張昺、謝貴、景清等人——都是朝廷派去監視朱棣的——前來赴宴,要袁忠徹悄悄給他們相麵。袁忠徹看完之後,對朱棣說這些人全都不得好死,這句話堅定了朱棣起兵“靖難”的決心。所以朱棣登基以後,就任命袁忠徹做尚寶司丞,後來調為中書舍人,到最後又調回尚寶司擔任少卿。袁忠徹比他老爹還命長,活了八十三歲才壽終正寢,他還留下一本相法書,名叫《古今識鑒》。


    第二卷


    第十一章 駱家莊(1)


    劉鑒在造殿處望著那些琉璃瓦倒吸一口涼氣,驚得宋禮趕緊跑過來詢問。劉鑒輕輕地一挑眉毛:“大人請看,此時陰陽交泰,陽氣漸生之際,這瓦卻依舊是邪氣逼人。看起來,再過兩天就不光是顯字那麽簡單了,去尚寶司討燕明刀的事兒,您可一定得抓緊去辦!”


    宋禮忙不迭地答應說:“愚兄一定抓緊,我派快馬去要——先得勞煩賢弟做法。”經過這一晚上,他對劉鑒的本事簡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劉鑒點點頭,眼看著瓦片已經堆好,宋禮把兵丁們趕出牆外,看不見了,他們三人才進入工棚。劉鑒摘了儒巾,打散發髻,把頭發披下來,然後一伸手,捧燈趕緊遞上來一柄長僅兩尺半,非常精巧的桃木劍。劉鑒使右手接過桃木劍,左手大袖一揮,捧燈會意,又從竹箱裏取出四根竹簽子立在瓦堆的四角,然後繞開一卷紅線,把瓦堆給圈了起來。


    宋禮看這四根竹簽合著東西南北四方,那捧燈幹這種活象是熟門熟路,位置竟然分毫不差,不禁心中佩服:“果然強將手下無弱兵。”


    捧燈用紅線圈好了瓦堆,然後扯扯宋禮的衣袖,兩人退開七八步,遠遠地看劉鑒做法。隻見劉鑒先取出那四麵小黃幡,每麵都在桃木劍上擦一下,然後按東、南、西、北的順序掛在竹簽子上。隨即後退一步,口中念念有詞,劍交左手,右手從衣袖裏取出剛才寫好的一道靈符,三枚手指將靈符捏住,左手橫舉桃木劍與肩等寬,把靈符放在劍脊上,往劍尖方向一推——隻見一道赤紅色的印記如同鮮血一般擴散開來。


    劉鑒喝一聲:“疾!”一道紅光,那張黃紙寫就的靈符如箭一般直飛瓦堆。他右手掐決舉在胸口,左手持劍豎在麵前,那靈符懸在瓦堆之上,卻不落下,憑空地跳動不已。這時候從瓦片中隱隱透出幾股白氣。劉鑒上身保持不動,兩腳圍著兩丈見方的瓦堆轉圈,每經過一麵小幡,就持劍往幡上點去。朱砂寫成的咒文鮮豔欲滴,宋禮也搞不清是真的咒文遇劍而燃,騰起火焰來呢,還是純粹自己眼花。


    如此這般繞了七圈還多,劉鑒最後在正西方站定,合掌把桃木劍夾在雙掌當中,麵色凝重。隻見從瓦片上騰起的白氣越聚越濃,但仿佛從靈符到四角的小幡之間形成了一道屏障,那白氣左撞右突,總也衝不出去。劉鑒口中的咒語越念越快,最後雙掌一分,大喝一聲:“急急如律令!”


    那道懸在空中的靈符猛然一跳,突然燃起綠色的火焰後朝四角炸開,和小幡上的紅光融為一體,整個瓦堆就好象包在一個亦紅亦綠的半透明的大罩子裏似的,那股濃濃的白氣掙紮了好幾次,卻始終突不出去。


    宋禮望著這番情景,眼珠子瞪得大大的,連眨都不敢眨。但他本就已經熬了一整夜,此刻雙目漲得又酸又澀,實在是忍不住了,可才閉一下睜開來,就發現什麽靈符的罩子,什麽瓦片的白氣,全不見了。


    眼看祈禳的儀式完成,劉鑒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長出一口氣:“好凶險。”捧燈還要湊趣,問說:“敢問尊主有多凶險?”劉鑒瞪他一眼:“方家八百七十四口的性命在上,你說有多凶險?”


    宋禮拱手問:“賢弟,這就成了?”


    劉鑒把桃木劍遞回給捧燈,讓他收進竹箱裏去,自己雙手攏起長發來,隨便挽了個髻,戴上帽子,一邊回答說:“半月之內,應該沒事兒了。宋大人,請你即刻把這棚子圍上,派人嚴密看守,不可泄露了風聲。”宋禮點頭:“全照著賢弟所教。”


    劉鑒笑笑:“我的事兒算完了,下麵就看宋兄你派出的快馬究竟有多快了。”說到這裏,他突然愣了一下,仰頭朝天想了一想,對宋禮說:“不成,咱們還得回去,你趕緊寫催要燕明刀的信,我另有一封信也要交給你。”


    宋禮匆匆安排了一番現場,然後兩人叫捧燈在後麵慢走,自己快馬加鞭回到了工曹衙門。宋禮當即寫了封催要宋明刀的公文,蓋上工部大印。劉鑒畫上一道符貼在信封後麵,關照說:“此符可保消息不漏,等到了京城城再揭去便可。”宋禮連連點頭。


    隨後劉鑒自己也寫了一封信,交代宋禮說:“你隻須派人快馬前去催要燕明刀,東西到手以後,拿著這封信去京城玄真巷,按著地址找到駱家,遞進信去,自然有人幫忙把東西運回北京,既安全又快捷。”


    這時候正趕上捧燈氣喘籲籲地跑回來,聞言問劉鑒:“尊主,駱小姐千金之軀,豈能為人送物?若須快遞……”劉鑒瞪他一眼:“你不睏嗎?熬了一晚上,廢話還是那麽多!”捧燈吐吐舌頭,趕緊縮到一邊去了。


    此間事情既然已了,劉鑒也就告別了宋禮,從工曹衙門出來。這時候已經日上三竿,兩人往柏林寺走了一程,看到路邊有豆漿、油餅攤,也就坐下來先用點早點。捧燈雖然睏得很了,但憋著一肚子的疑問,不問清楚連覺都睡不著。於是他趁著吃早點的機會,慢慢地湊到劉鑒身邊,低聲問:“爺……”


    劉鑒有點心不在焉地“唔”了一聲。


    捧燈問:“小的有一事不明。那東西要真那麽凶險,幹嘛不挖個坑深埋了,管它出什麽字,埋得深了自然沒人看見。”


    “自作聰明,”劉鑒冷笑說,“那股怨氣衝天而起,碰上個擅風角的,定然掘出來看看,這一看之下,那都是禦用的物件,咱們宋大人就要倒大黴了。”


    “以宋大人的權力,難道不能運得遠點兒?不用說別處,京西北那麽多高山密林,找個沒人煙的地方一埋,不就成了麽?”


    “禦用之物,無故運出城外,定會招人疑心,”劉鑒搖了搖扇子,“我還幸虧宋大人沒想起你這個餿點子。那東西終是不祥之物,埋得再遠再深,也終究會傷地脈,會損害周邊的百姓。真要找個林子埋了,我怕用不了十年,怨氣積聚,就會……”


    捧燈插話說:“難道會有冤魂跑出來害人?”


    劉鑒撇撇嘴:“什麽冤魂,你見過嗎?”


    捧燈一縮脖子:“沒……沒……”


    “什麽妖精鬼怪,那都是瞎扯八挒,”劉鑒喝一口豆漿,教訓捧燈說,“無論怨氣還是靈氣,都不過一口氣而已,上通著天極,下連著地脈,能夠影響一個人甚至一個國家的運程。但這東西是沒意識的,更成不了什麽人形,什麽鬼狐仙怪,都是村夫愚婦瞎編出來的。就是有你這種黃口孺子到處胡扯,才會招人罵我江湖騙子!”


    捧燈趕緊分辯:“爺,我可沒跟那袁尚寶說過些什麽!”


    “還用你說?看看你,就讓人瞧輕了我!”劉鑒說完,一推碗筷,“吃好了,趕緊回去睡覺去。”


    於是兩人回去柏林寺,整整睡了一天一宿,這才把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等第三天起了床,捧燈先想起來,跳著腳大叫說:“啊呦,差點忘了那高亮了,王遠華不會真把他給祭了大鍾吧?!”


    劉鑒剛漱完口,拿起折扇來輕搖了兩下,笑笑說:“有我那封信,王遠華應該不敢胡作非為。”捧燈問:“爺,您信上究竟寫了什麽?”劉鑒簡單地說:“他搞那麽多花樣,我雖然看到了,終究不司其職,不會理他。可他若是傷害了人命,嘿嘿,我就要上書去彈劾他。他以為背靠著姚少師,就沒人敢動嗎?如果這事真揭破了,少師第一個就不能饒了他!”


    捧燈問:“傷害人命?他已經打死了沈萬三呀!”


    劉鑒挑挑眉毛:“沈萬三的事兒,我還不清楚背後少師插了多少手,但應該不是王遠華一人所為。嗯,你如果真那麽擔心,不如去找找高亮,看我那封信遞過去,他王遠華做何反應?”


    於是捧燈領了命,衝出柏林寺,一溜煙地就跑到安定門外的高家去了。這天正好八月十五中秋節,高亮果然依著劉鑒所說,沒有上工,請假在家裏歇著呢。他爹高常遭了水厄過世才不過一個多月,高亮腰裏仍然綁著麻帶子。原本他算是北京城裏鋪瓦的一流好手,禁城施工不能沒他的份,但正在服喪,大家都說不吉利,才會把他趕到華嚴鍾廠去幹點雜活。所以他一請假,立刻就被批準了。


    捧燈如風如火地一頓狂砸門,高亮開門出來,連聲稱謝,說那封信遞過去,王大人果然沒再說什麽。他把捧燈讓到屋裏,又是煮茶又是上點心,就跟伺候自家小祖宗一般。捧燈依著劉鑒的吩咐,要高亮詳細回憶一下王遠華的反應:“他看了信,臉上是什麽表情?他知道我家尊主確實在工曹以後,可曾經說過些什麽話嗎?”


    高亮回答說:“王大人看了信隻是冷笑,對我說:‘你可真是貴人照命。’然後果然問我劉大人在工曹做些什麽。我按照大人的吩咐說了,王大人嘟噥了一句什麽‘汾水縣’……卻不知這汾水縣在什麽地方?山西嗎?”


    捧燈肚子裏貨色也很有限,琢磨半天不得要領,就跑回來稟報劉鑒。劉鑒笑著說:“他是在嘲笑我自作聰明。”捧燈問:“爺,可是有什麽典故?”


    劉鑒瞪他一眼:“所以說你讀書少,還喜歡亂拽文,真是‘孺子不可教也’。這是《容齋隨筆》上一個故事,說嚴州有個分水縣,縣衙的匾額上‘分’字本是草體,有個縣令看了,說字體不統一,就自己寫了楷體‘分水縣’三個字掛上。誰料從此以後,縣裏殺人案件突然增多,有人就告訴縣令,分字可以拆分為‘八刀’,很不吉利,所以前任要用草書來掩蓋。這個縣令自作聰明,結果遭了難了。”


    捧燈吐吐舌頭:“原來一個字用不同的書體來寫,也能關乎氣運呀。”


    劉鑒撇撇嘴:“這就叫江湖騙子了,洪景盧還真的信他。”捧燈聽不懂:“爺,這洪景盧又是何許人也?”劉鑒也不回答,隻打開書櫃,挑出一函《容齋隨筆》來扔給他:“自己去讀!”


    高亮的事情告一段落,捧燈也就暫時安心。可是這孩子實在好動,寧可到處亂跑也不肯定下心來認真讀書,他把《容齋隨筆》大致翻了翻,知道劉鑒所說的洪景盧就是作者洪邁,草字景盧,號叫容齋,解開一個扣子,也就把書扔在一邊,不再看了。此後劉鑒一直計算著時日,直等到第十二天上,正午時分,突然知客僧過來稟報:“寺裏來了一位女施主,說有要事求見大人。這後院僧舍,女子進入大是不妥,所以請大人屈尊移駕,到前麵去見她。”


    劉鑒答應一聲,帶著捧燈往外就走。知客僧一邊帶路,一邊嘟囔:“這位女施主好高的身量兒,小僧就沒見過女人有長那麽高的……”劉鑒愣了一下:“就她一個?”知客僧點頭說是。


    捧燈聽著有點哆嗦:“尊主……爺,這個丫頭我不想見她,爺您自個兒出去會吧。”


    劉鑒搖著扇子,不禁“哈哈”大笑:“這事兒你還記著哪?這可兩年多了!”


    且說兩年前就是永樂二年,當年四月,永樂爺把原來的燕王世子朱高熾冊立為皇太子,設東宮,建詹事府,調當時還在翰林院做編修的劉鑒去擔任詹事府左司直郎一職。


    調令一拿到手,劉鑒簡單交接了手頭的工作,就向當值的祭酒大人告個假回家了。他剛叫家人泡上一壺春茶,想趁機偷半日清閑,可捧燈在旁邊裏外屋地到處亂躥,喝斥幾個幫傭拾掇東西,吵得劉鑒耳根子都發麻。


    原來這小童覺得既然自家主人升遷,要大家也把館舍重新布置一番,一會兒叫人掛上新買的字畫,一會兒叫人去街上買點花草種在院子裏,這四五間房子的小院不夠他一個人忙活的。指揮間歇,抽空他還假惺惺拿起本書來搖頭晃腦地背。坐在正房的劉鑒這叫一個後悔呀,本意是想趁著調任前清靜幾天的,結果回到家來比上班還鬧心。


    劉鑒想讓捧燈安靜點兒,剛放下茶杯,脫下鞋擎在手裏,就聽捧燈跑過來報:“駱老爺前來拜會。”劉鑒鞋子才要出手,好不容易才收了回去,急忙穿上出門去迎。就看見舊同僚駱叔同笑著從門外走進來:“真是新官上任,年兄家也是一番新氣象啊。”


    按品級來說,劉鑒這回算是平調,可詹事府終究是伺候太子爺的衙門,前程無限,總比翰林院來得熱,無形中也可以算是一種升遷,論理,交情不錯的同僚們都該叨擾劉鑒一頓酒喝才是。可劉鑒在翰林院也沒幾個親密朋友,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書蟲們大多不喜歡劉鑒平時瀟瀟灑灑、神神叨叨那股勁兒。隻有這個駱叔同不一樣,沒有絲毫瞧不起劉鑒的意思,況且兩人又同是建文二年庚辰科的進士,平常年兄長年兄短的,顯得比旁人親昵了許多。


    駱叔同是南京本地人,在城外棲霞山腳下祖傳了一處莊園,放假的時候經常邀請劉鑒去他莊裏做客,這回又來請了,說:“不必急著上任,咱們先去大醉幾天,如何?”


    劉鑒拱手說:“本該小弟請年兄的,怎麽好再讓你破費?”駱叔同笑著往院裏一指:“聽說從你老家送來點北京特產黃米酒,是乃我所欲也。”


    劉鑒正覺得在家裏煩躁,巴不得出去轉轉,這一請正合心意,於是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和駱叔同出門而去,還讓幫傭扛了兩壇北京黃米酒上馬車。雖然他心裏還是有氣,沒叫上捧燈,但捧燈厚著臉皮跟上,他倒也並沒有說什麽。


    四月暮春,鳥語鶯花,這一路走得很是稱心快意。棲霞山距離南京城四十多裏地,輕車快馬要走兩個多時辰,這倆讀書人在馬車裏吟詩作對,捧燈坐在車轅上豎耳聆聽。


    午後出的門,晚霞滿天的時候才來到駱家莊上,隻見那是一套三進的院子,依山而建,青牆灰瓦,朱漆大門。早有仆役接過韁繩,把車趕入後院。兩位青年官宦直入花園,駱府的下人早在花園涼亭上擺了酒,還不到掌燈時候,夕陽斜照,四下裏景致十分秀美。


    駱叔同請劉鑒落座,端起一杯酒來:“年兄此番入了詹事府,前途無可限量。祝君一杯酒,富貴莫相忘。”


    劉鑒急忙回禮,笑著說:“哎,小弟當年差點棄考,此番際遇也可以說是險中得來的啊。”


    “何出此言?年兄人中龍鳳,十八歲就賜進士及第,聽說連中連捷,怎會有棄考之事?”


    “說來話長。小弟當年院試、鄉試都是取了頭等,可說春風得意,來京師之前,想著即便不中狀元,也總該位列三甲。可一看同闈舉子們的相貌,個個都非同小可,別的且不必說,就說當年的狀元胡公,還有如今的文淵閣侍講金幼孜金兄這兩位,更是日後登壇拜相的貴胄。當時小弟真是灰心得想扭頭就走,四年後再來。那時胸中一股傲氣,隻覺得大丈夫寧做雞頭、不為牛後。可轉念一想,就算四年後再來,也難保那時候沒有這般傑出人物,還是硬著頭皮考吧。還好中了個副榜末位,要是運氣不好,考了個同進士出身甚至名落孫山,那可就丟了大臉了。”


    駱叔同以前見識過劉鑒的本領,知道他是個風鑒識人的高手,聽了這番話隻是一笑:“往事不論,年兄今朝調去詹事府,一定前程廣大。功名事業這種事情,那可是強求不來的啊。”


    “年兄說的不錯,不可強求,也不可不求……”劉鑒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用筷子擊節唱道:“……若不辨心而論相,是將人事逆天時。天時人事如相稱,相逐心生信有之。大都貴賤不相識,微妙盡夫人眼力。居然由貌以觀之,恐誤世人認凶吉……”


    如此且歌且談,酒吃了五、六杯,看看明月升起,家人掌燈,駱叔同突然變得吞吞吐吐起來。劉鑒酒已微醺,平常他看著象個萬事不縈於心的半截神仙,其實是個挺熱心的好事之徒,如今仗著酒勁,直接開口問:“年兄您這是怎麽了,為何欲言又止?有什麽為難之事,何妨告訴小弟。小弟在京城裏就年兄你一位朋友,隻要力所能及,哪怕兩肋插刀也在所不辭。”


    駱叔同臉憋得通紅,躊躇再三才支支吾吾地說:“哦,這個……有關舍妹之事……”


    劉鑒眉毛一揚:“咦,從未聽聞年兄還有令妹。令尊令堂也謝世很久了,總不能現生個妹子出來吧。”


    駱叔同搖搖頭,深深歎了口氣:“唉,我這妹妹小我七歲,丁卯年生人,她八歲時候生過一場大病,眼看就要夭折,先嚴先慈都開始準備後事了。可巧一個道姑雲遊至此,說這不是俗病,而是與道家有緣什麽的,開了個方子,幾副藥下去,病就好了大半。全家正在慶賀,那道姑卻說這病僅靠吃藥不能根除,要帶我妹妹出外雲遊修煉,才能夠痊可。先嚴先慈雖然舍不得,但也沒有法子,隻好放她去了。這一去就是十年,她隻在父母辭世的時候回來過一趟,守了四十九天的孝就又走了。前半月才回家來,說病已痊愈,不必要再去了。這幾年耽誤下來,現而今已經……”說到這裏,他又開始支吾:“……今日請年兄來……是想……年兄年紀也不輕了,為何尚為娶親?”


    劉鑒聽到這裏,一口酒差不多全嗆了出來:“你,原來你……為、為何找上小弟?”


    捧燈一直在旁邊幫主人斟酒,此刻隨口打岔:“駱小姐好看麽?”剛問完就知道說錯了話,“噌”地跳出涼亭外,堪堪避過了劉鑒的巴掌。


    駱叔同有些無奈地笑了一下:“雖說不上是傾國傾城,倒也生得周正。”


    劉鑒借酒遮臉,問:“既如此,何不請出來讓小弟見上一麵?”


    “你我契交,這事又是我先提出來的,見倒是無妨。隻是不知舍妹現在何處,年兄若是不介意久候的話,且喝著酒,略等等如何?”


    劉鑒奇道:“年兄不知令妹現在何處?俗語有雲:‘長兄如父,長嫂如母。’就算令妹長年不在家中,既然回來了,哪怕性子再野,再離家總得和你打個招呼吧。怎會不知所蹤呢?”


    駱叔同搖頭說:“年兄有所不知,舍妹隨那道姑學了一身的本領,不是尋常女子,等閑男人也降不住她……”


    聽到這裏,捧燈捂嘴偷笑:“這駱老爺說話真是有趣,難道小姐是個妖怪麽,還要別人去降?怪不得要說給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可是個慣會降妖捉怪的呢!”


    燕明刀


    燕國是“戰國七雄”之一,本名“匽”,也寫作“郾”(右耳刀原本是個“邑”,郾就是匽邑),漢朝以後才寫作“燕”。燕國的都城“薊”就在今天北京市房山區的琉璃河一帶。


    燕國主要流通的貨幣為貝幣和布幣,出土也有不少刀幣,有人說是向齊國學的,也有人說那根本就是齊國的刀幣,因為兩國之間的貿易頻繁,所以在燕國也準流通。但其實燕刀和齊刀樣式是不同的,燕刀主要分為兩種,一是尖頭的刀幣(那時候的刀大多是平頭無尖的),二就是燕明刀。


    燕明刀又可分為圓折和方折兩種,也就是指的刀背是呈圓弧形的,還是可以看到明顯折角的。這兩種燕刀所以被稱為“明刀”,是因為在銘文中常見類似“od”形狀的符號。有專家認為那是一個“明”字,所以叫它燕明刀,但也有專家認為那是橫過來的“易”字或者“召”字(燕國的開國君主乃是周初召公之子)。


    第十二章 十三娘(1)


    捧燈在旁邊伺候著劉鑒和駱叔同喝酒,兩位老爺吟詩拽文,小書童全都一知半解,想要死記硬背吧,一股腦兒那麽多東西塞進來,也多少有點消化不良。他正感氣悶,突然駱叔同提起個話頭,這小童就放下酒壺,揮兩袖撣撣衣襟,裝模作樣、搖搖擺擺地朝駱叔同作一個揖,然後拿腔拿調地說:


    “駱老爺有所不知,我家也是書香世家,觀風察氣、伏妖降魔,亦祖上千年所傳也。”


    “哦?”駱叔同眼望著劉鑒,隨口問道,“倒不知年兄的家世?”


    劉鑒還沒回答,捧燈先搶著說:“劉氏先祖,有史查考,可上溯一千兩百年。想那後漢三國時代,有位‘小霸王’孫策孫伯符,仗一杆大戟,占了江東九郡八十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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