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不得而知了,”劉鑒輕輕搖頭,“都四十年過去了,又經‘靖難’之役,朝廷裏人事變動,有個把的落職為民,甚至做乞丐,也是情理中事。據說那人看著年歲並不大,也說不準是其中一人的後人——至於冒沈萬三的名兒,兩者是否有什麽淵源,我卻也掐算不到。再說了,我也沒見到姚少師的文書,知府陳大人那一口的廣東官話,北京小吏們聽差了,那人其實叫做金滿山、銀滿山,甚至隻是‘什麽山’也說不定。”


    十三娘掩口一笑又問:“不管是此人,還是此人的父、祖,既然做過大明朝的官,如何不把龍脈所在、財寶所在獻出來,要等到今天挨板子?難道他們還心向著前元麽?”


    劉鑒輕輕搖著扇子,不疾不徐地回答說:“這是一種可能。我還有一種想法,當年我大明軍攻入大都,並沒有怎麽想著破除龍脈,隻是急就章似的扒了宮殿、拆了北城。估摸著誠意伯的心思都在修建京城上麵,認為北京既然不是國都了,也就不著急去做太多的布置……”


    說到這裏,他“啪”的一聲合攏折扇:“當年就有人勸洪武爺遷都北京的,說王氣三千年在西,三千年在北。元朝以前,有那不在關隴建都的王朝,比如魏、晉,比如宋朝,全都無法興盛,元朝以後,若不在北方建都,也會鬧出禍事來。可惜洪武爺不肯聽從,隻派了最敦厚老實的燕王來鎮守北京……”


    “噗哧,”瑞秋笑了起來,“若是敦厚老實,就沒有今天永樂天子了。”


    十三娘白了瑞秋一眼,劉鑒卻笑笑說:“這話,我麵前說說是不妨的,出去亂說,就要給你家小姐和老爺招禍了——其實話說回來,當年的燕王未必不敦厚老實,但一來形勢逼人,二來有北京的王氣浸潤,終於蓋過了京城。現而今永樂爺有遷都之意,雖然阻礙重重,倒是應合天心的一件好事。在這個當口,派人找到前朝太史院的要人,逼問龍脈所在,倒也勉強說得通。”


    “究竟是挖金子還是斷龍脈?”


    “挖金子隻是幌子,”劉鑒回答說,“沈萬三留著這些金子不報,未必是心向北元,大概隻是想留給子孫,這點點金銀在朝廷眼裏可算不了什麽。金子也好,銀子也罷,都是舊大都的鎮物。我原本以為,姚少師為的重修北京城,派人找到沈萬三,以逼問藏金為名,掘出前朝這些鎮物來。他隻指出兩個地方,掘了一處,不一定能破了龍脈,但以少師之能,有此兩點,已經可以尋著海眼了。白浮泉水已斷,隻要為北京城尋著合適的海眼,前朝龍脈自然就斷了。”


    “爺,您說‘原本以為’,那實際上呢?”十三娘還沒開口,捧燈先搶著問。


    “實際上就可怪了。向沈萬三查問埋金所在,也就是前朝的鎮物在哪裏,又何必要搞得這麽大張旗鼓,滿北京城都知道呢?又何必先拘了他七七四十九天,又花費八百七十四棍把他活活打死呢?八七四這個數不零不整,可是劉秉忠鎖水是八七四、京城殺方家十族是八七四,北京打死沈萬三也是八七四,這事兒就奇怪了。”


    聽到把打死沈萬三和方家十族被誅聯係了起來,捧燈冷不丁想起王遠華那“生祭之法”,不禁打了一個寒戰。瑞秋問:“捧燈哥,你冷麽?”捧燈朝後一縮:“別打岔,我家老爺這就要講到重頭戲了。”


    重頭戲就是王遠華利用姚廣孝派他找海眼、斷龍脈的機會,自己設置了個“生祭之法”,利用沈萬三的屍身和遺物吸取行刑皂隸和圍觀百姓的魂魄。劉鑒解釋說:“先祖劉惇公曾經寫過一部《鏡鑒記》,集當時奇門術數之大成,可惜失傳已久。家裏傳下來一些文章、筆記,留有《鏡鑒記》的一些殘篇,裏麵就提過這種以活人祭祀之法。”


    十三娘聽到這裏,不禁麵色一沉,秀眉豎起:“擅取無辜百姓性命,那這王遠華是個奸惡之徒了。劉大人就算不為民除害,也不該容他繼續肆意妄為下去呀!”


    劉鑒用扇子一敲手掌:“好,果不愧劍俠本色!隻是這事兒牽涉過多,不但是我,小姐你也不能去動那王遠華。”


    “願聞其詳。”


    “王遠華使‘生祭之法’,以小八臂拱衛北京城,我不知道這事兒是不是有姚少師在背後主持,或者姚少師知道多少。如果真是姓王的自作自為,總瞞不過姚少師去,少師遲早會收拾他。現而今小八臂已經被我破了一角,也就無法再吸收生人的魂魄了,王遠華不理則罷,他若還有什麽舉動,咱們再動手也不遲。”


    十三娘秀目一閃:“莫非……今晚咱們與之相鬥的,就是沈萬三屍體所生的戾氣?”


    劉鑒再次喝彩:“小姐真是絕頂聰明。戾氣、靈氣,平常人也認不出來,我適才在大堂上說是靈氣,隻為了安宋大人之心而已。原本我不想碰到沈萬三的屍身,方孝孺之事也很麻煩,最好兩件事別摻和到一起。可恨那袁忠徹,什麽都不知道還自作聰明……”


    劉鑒說到袁忠徹,這牙可就咬上了。十三娘莞爾一笑:“您和袁大人真有那麽大仇麽?所謂同行是冤家……”


    “誰和那一知半解的家夥同行?!”


    “也好,”十三娘笑著說,“初見劉大人,還以為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這才知道‘貪嗔癡瞞疑’,是個凡人就都不能免的。”


    “我對袁忠徹頂多就是‘嗔’,什麽貪癡……”話才出口,劉鑒就知道不妥,急忙輕輕咳嗽一聲,掩飾窘態,“算了,不去說他了。總之他誤以為那是前朝用來鎮青山的陰物,所以祈禳的法子不對,若沒有小姐相救,他連性命恐怕都玄了。好在終於鎮住了戾氣,順帶暫時了結了方家冤魂的事兒,隻要王遠華沒別的邪招兒,這事兒就算是過去了。”


    十三娘沉吟著說:“那王遠華究竟什麽居心,咱們都不清楚,難保他不再起邪法殘害生靈。我得在北京再住一段時間,大人若有疑難和危難,也可以相助一臂。”


    劉鑒聞言大喜,從竹箱上站起身來,深深一鞠:“劉某先此謝過。”


    瑞秋偷笑一聲:“劉老爺原本就不是簡單地隻讓小姐跑來送樣東西吧!”


    事情分說明白,十三娘和瑞秋告辭而去,劉鑒主仆也就熄燈歇息了。捧燈心裏種種疑問,今晚上解開大半,不由得感覺通體舒泰,雖然睡的地鋪,並且沒有枕頭,他卻穩穩地一覺睡到大天亮。


    起床後用過早點,劉鑒去看了看袁忠徹。宋禮說:“袁大人還昏睡未醒,我已找了個大夫來看過,據說隻是元氣大傷,喝點湯藥調理十天半個月的就好。鏡如你看……”


    “世上本無鬼,疑心生暗鬼,”劉鑒微微一笑,“從來見鬼得病的人,一是心病,二是被陰氣擾了元神。袁尚寶是沒有心病的,元神受損,和普通陰陽不調、體虛氣短沒什麽兩樣,您照著大夫開的方子給他抓藥就是。”


    出了袁忠徹安養的屋子,十三娘帶著瑞秋前來拜別。宋禮問:“小姐這就要回京城去麽?若仍留在北京,不妨就住在此處。我平日在工曹辦公歇息,不常回來。”劉鑒笑一笑,解釋說:“駱小姐乃是駱翰林之妹……”


    原本宋禮以為駱十三娘是行走江湖、脫略行跡的劍俠,沒那麽多顧忌,也不怕住在陌生男人家裏,這一聽說原來是官宦小姐,不禁大感詫異,同時抱一抱拳:“如此,倒是宋某魯莽了。”他想一想,建議說:“往北不遠,有座尼庵,小姐可以去暫住。”


    劉鑒聽到這話,心中不禁一動:“您說的可是水關內、積水潭西北邊小島上的‘白衣觀音庵’麽?”宋禮點頭說是,於是劉鑒朝十三娘使個眼色:“那地方很好,是個清修的所在。”


    等到四人都告別了宋禮,走出那“京莊修”的宋宅,劉鑒低聲對十三娘說:“我看姚少師的大五行圖譜,要改修白衣觀音庵,用以鎮水。你住在那裏,一來好尋,二來幫忙留心瞧瞧,王遠華會不會在那裏玩兒什麽花樣。”


    十三娘答應而去,劉鑒就領著捧燈回柏林寺。此時天已大亮,街上是熙熙攘攘,他們朝南走了一程,往西拐進一條胡同。劉鑒正打量著這胡同裏靜悄悄的,沒什麽行人,轉頭一看,捧燈的臉色煞白,嘴唇發青,腿肚子還在不停打哆嗦。他正想問問出了什麽事,突然耳邊一聲輕叱,隨即一個高大的人影從天而降,攔擋在麵前!


    積水潭和觀音庵


    在北京城西北部有一片西北—東南走向的狹長水麵,元代叫“海子”,明代範圍略有縮小,清代開始成為京城百姓遊樂消夏的場所,這就是“什刹海”。為什麽叫十刹海呢?比較正常的說法,是在水麵周邊共建有十座寺廟,也就是“刹”,所以叫“十刹海”,也寫做“什刹海”。此外,還有一種民間傳說,是說當年沈萬三被嚴刑拷打,指出了十窖銀子的地方正是此處,挖銀子的大坑後來被灌上水,大家就都叫它“十窖海”,叫偏了才變成“什刹海”。


    什刹海分為前海、後海、西海三部分,其中的西海,明朝時候叫做“積水潭”,至今還留下這個地名,是地鐵2號線的重要一站。積水潭西北方小島上曾有一座寺廟,肇建於明朝永樂年間,名叫“法華寺”,俗稱“白衣觀音庵”或者“鎮水觀音庵”。原本這個小島直對著德勝門西水關,所以寺北立有一塊大石頭(據說乃是天上落下來的隕石),起到分流以減緩水勢、加速泥沙沉澱的作用,俗稱“雞獅石”,也叫“分水獸”。


    清朝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重修這座觀音庵,改名為“匯通祠”。1976年為了修建地鐵2號線,將匯通祠拆除。1988年重建,並因為附近乃是元代“都水監”的所在地,為了紀念曾經主持過都水監工作的大科學家郭守敬,在祠中加蓋了一座郭守敬紀念館。


    第十六章 桃木橛(1)


    劉鑒和捧燈走的這條胡同很窄,也沒什麽人,名叫哱囉倉。他們才拐進去,突然就聽得一聲清叱,隨即瑞秋一個跟鬥從牆上翻下來了,雙手插腰攔住了去路。劉鑒看瑞秋金黃色的眉毛擰著,大眼珠子瞪著,滿臉的怒氣,結合身後捧燈的畏畏縮縮,不禁有點好笑:“你又怎麽得罪瑞秋姑娘啦?”


    瑞秋“哼”了一聲:“誰說是他得罪我了?”


    劉鑒一挑眉毛,假裝吃驚:“難不成倒是在下得罪了姑娘麽?”


    “你沒得罪我,可是得罪了我家小姐!”


    這下劉鑒是真的吃驚了,“啪”的合攏折扇:“願聞其詳。如果真有得罪之處,我會親自去找駱小姐,當麵賠禮。”


    瑞秋又是連哼了三聲,然後才連珠炮似地說:“昨晚還說寶貝我家小姐送的扇子,連題個字都不敢呢,裝模作樣。實際上竟然拿著我家小姐送的東西去掘土。你題個字就算汙了扇子,掘土就不汙了嗎?!”


    劉鑒這才明白小丫鬟究竟怒的是什麽,他轉回頭去,狠狠地瞪了捧燈一眼。捧燈抱著腦袋朝後就縮:“爺,小的不是故意告訴她的……是、是,是她逼我的呀!”


    “影兒都沒的事兒,她怎麽逼你?她也能掐會算?!”


    瑞秋梗著脖子,紅著臉對劉鑒說:“劉老爺,您要是不寶貝我家小姐送的東西,那就還了小姐,不必要人前一套,背後一套。小姐對你是什麽心,你不會不清楚,你要沒那個意,就把話說清楚嘍。咱們照當你是老爺的朋友,遇事也不會不幫你,隻要不是作惡——行俠仗義,本是我輩份內之事。可你要是騙了我家小姐,傷了她的心,小姐能容你,可別怪我容不下你!”說著話,“當啷”一聲,就不知道從哪裏抽出柄寒光逼人的短劍來。


    劉鑒聽得哭笑不得,沒想到一件小事,落到這小丫鬟眼中竟然變得如此嚴重。看瑞秋的神情,如果自己今天不能把話說清楚了,她真會跳過來拿劍捅了自己——最起碼也劃兩道傷口,按照書上劍俠們常說的話,叫“聊施薄懲”。


    可是劉鑒也不著急,也不害怕,再怎麽的,也不能讓個小丫鬟給唬住了。於是他咳嗽一下清清嗓子,“啪”的一聲又打開竹扇:“瑞秋,你既說你家小姐送我這柄扇子是個寶貝,你可知道究竟寶貝在哪裏?”


    瑞秋沒想到劉鑒是這種反應,更沒想到他會如此反問,倒不禁愣了一下,隨即回答說:“小姐親手做的,還不寶貝麽?小姐就做了兩把,一把自己留著用,一把送了你,連我家老爺都得不著,還不寶貝麽?”


    “非也,”劉鑒輕輕搖頭,“照你這樣說來,駱小姐送我這柄扇子,那算是定情的信物了。她還是未出閣的大姑娘,心裏可以想,行動不能有,你這麽說,不是敗壞你家小姐的清譽麽?”


    瑞秋聞言愣住了,不知道該怎麽分辯才好。


    劉鑒在氣勢上扳回一局,不禁微微一笑,然後繼續解釋說:“駱小姐知道劉某通風鑒之術,心之所感,難免會惹上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故而相贈此扇。你可知道,這扇骨是用南海普陀山的紫竹所做,最是辟邪的聖物,而駱小姐又親手劈了扇骨,蒙上扇麵。駱小姐乃純陽之體,她親手做的東西……”


    “什麽叫‘純陽之體’?”


    “駱小姐是丁卯年、丙午月、丁未日、丙寅時生人,四柱皆火,年柱的卯和時柱的寅屬木,這是純陽之相,落在男子身上,乃主刑殺,可為法官,落在女子身上——果然小姐做了劍俠。她純陽之手做的扇子,更有鎮邪之……”


    瑞秋把眉毛一豎:“我家小姐的八字,你是怎麽知道的?!”


    劉鑒還在搖頭晃腦地解釋,突然被瑞秋這一問,直接就打到痛腳上了,說話不禁變得有點結巴起來:“我……在下算到的……”


    “小姐也沒請你算命,你算她什麽人了,妄自推算她的八字?未出閣的大姑娘,八字是可以隨便讓人知道的麽?!”


    駱叔同把妹子介紹給劉鑒,想撮合兩人成親,劉鑒心裏雖還有些猶豫,也未必是不樂意,以他看相推命的本事,加上和駱叔同的關係,早已暗中猜到了十三娘的八字,推推禍福休咎,再跟自己的八字合一下,看這段姻緣究竟前景如何也是情理之中。但這話不能明著對人說,偷算人家未出閣大姑娘的八字,終究不是君子所為。


    瑞秋一句話就把劉鑒給問噎住了,其實他大可以扯謊說是駱叔同直接告訴他十三娘的八字,兄長請朋友算算妹子的流年,本在情理之中,預先把妹子的八字透露給未來妹夫,也不算什麽不可告人之事。可是瑞秋伶牙俐齒,一大堆反問劈頭蓋腦地砸過來,劉鑒一下子蒙了,根本就沒想到簡單一個謊話,自己就能扳回上風。


    看劉鑒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原本仙風道骨的這位劉老爺,現在看上去倒有點象鬥敗的公雞,瑞秋不由覺得百氣全消,心情大好。她緊咬牙關,強自忍耐不讓自己笑出來,依舊板著臉,把雙眼朝劉鑒狠狠地一瞪:“你要是敢有負我家小姐,我定不與你善罷甘休,就算是犯了門規,也要取你性命!”說著話,把短劍在劉鑒脖子上比劃一下,雙膝微屈,“嗖”的一聲就又躥到牆上去了。


    “瑞……”劉鑒還想喊住瑞秋解釋,可是定睛一瞧,牆頭上空空如也,小丫鬟早不知道跑哪裏去了,以她的本事,說不定這會兒連白衣觀音庵都到了。劉鑒不禁長歎一聲,垂頭喪氣地搖了搖頭。


    “尊……爺,”捧燈在背後說,“我早說這小丫頭聽不懂好賴話吧……”


    “啪”,捧燈腦袋上狠狠地挨了劉鑒一扇柄——“回去再好好收拾你!”


    自從劉鑒在萬歲山上祈禳以後,王遠華倒沒來找他們什麽晦氣,更沒再想拿什麽人活祭了大鍾,以此來警告劉鑒。事情貌似平靜了下來,可劉鑒總隱隱覺得心裏有點不安。


    十三娘主仆二人果然依著商量定的,在積水潭北白衣觀音庵裏落了腳。劉鑒時常派捧燈去給她們送些果餅小食,十三娘也叫瑞秋給劉鑒送點從南京捎來的秋茶作為回禮。


    雖然劉鑒對袁忠徹的敵意並沒有消減,可在十三娘的反複勸說下,還是去宋禮的宅裏探視了幾回,並且還親自動筆,開了一付用羌活、荊穗、蘇葉、蟲草等草藥配製的安神理氣湯給袁忠徹服用——宋禮沒敢說是劉鑒開的方子,怕袁忠徹不肯喝。


    就這樣安心調養了幾天,袁忠徹的身體一天好似一天,已經可以下地走動了。他向宋禮備細詢問了那天自己昏厥以後的事情,知道是劉鑒救了自己,不禁拍案大怒,懊悔不已。可這也隻是一陣子的事情,此後他再和劉鑒相見,言談中顯得溫和了許多,雖然還是一副冷麵孔,卻已不再那麽咄咄逼人了。當然,也隻是大家麵子上還算過得去而已,至於袁忠徹私下對宋禮發了多少牢騷,劉鑒背後和十三娘說了多少袁忠徹的壞話,相互間就不得而知了。


    至於宋禮,他對劉鑒、十三娘、袁忠徹這些人絕對是禮敬有加,不敢絲毫怠慢。忙裏偷閑,還叫了酒樓的廚子來家,設宴款待過他們幾回,甚至有點意思要給劉鑒和袁忠徹充當魯仲連,做做和事佬。


    眨眼間就到了九月份,重陽剛過就是寒露,天開始一天比一天涼了下來。這天一大早,突然寺僧跑來告知,說每月必來送俸祿的那位戶曹牛司務求見。劉鑒聞聽,心裏詫異:“這月的俸祿,前兩天不是已經送過了麽?他又來做什麽?”才要穿戴起公服,寺僧卻說:“劉老爺不必麻煩,牛司務是便服來拜的。”


    這一來劉鑒更加摸不著頭腦,嘴裏說“請”,右手可又習慣性地在袖子裏掐算起來了。這一算,詳情不明,但知道是件好事,他也就不再多加推測。時候不大,牛祿進來,磕了一個頭,寒暄了幾句,就滿臉堆笑地從袖子裏抽出張大紅帖子來:


    “今兒個才知道,原來劉大人也是同好,哈哈。骰子店安老板本月十六日娶親,他本該親自來給大人送喜帖的,隻因為忙得腳跟踢後腦勺,是下官自告奮勇,代跑這一趟。不恭之處,還請大人多多海涵。要怪就怪下官多事兒,不是安老板膽敢輕慢了大人。”


    劉鑒這才知道,原來剛才算出來的是這件“好事”。於是他手搖折扇,笑著點點頭,叫捧燈把喜帖接過來,打開看了看:“原本不是說他上個月就要結親的麽?怎麽拖到本月了?”牛祿回答說:“找位高人推算了一下,上月沒什麽好日子,就本月十六是大吉大利,最宜嫁娶。”劉鑒心說:“他哪兒找個江湖騙子來推日子?上月好幾天吉利日呢,全算不到麽?早知道我去給他推上一推。”


    不過轉念一想也好,上個月自己在萬歲山上祈禳,滿心都是放不下的事情,就算安老板親自來請,恐怕也沒心情去赴他的婚宴,這個月倒是悠閑了很多。於是回複牛祿說:“在下一準兒前去恭賀。”


    想了想,又覺得有點簡慢。雖說他是六品的官員,對方隻是個外族平民,終究時常去披薩店裏吃餅,交情也不能說很淺,以劉鑒的個性來論,是沒那麽多身份藩籬橫在熟人麵前的。大家都是朋友,說什麽高低貴賤呢?於是他提筆寫了張回帖,叫捧燈跟著牛祿去回複安老板,也順便買張披薩餅送去觀音庵,給十三娘嚐嚐新鮮。


    劉鑒關照捧燈說:“少放奶酪,多加水果,駱小姐是最喜歡時鮮果品的……對了,幹脆全素別放肉,否則,觀音庵怕你不好進。”


    捧燈完成了送餅的差事,一路悠哉遊哉,賞看街景,路上偏又撞見那個好說古的白胡子老頭,站著聊了一會兒,問他上回好似遊龍一般的青磚牆的事,老頭隻是撚著胡子笑笑不語。問他那是什麽地方,回答說:“那地方你不知道?那地方叫做北新橋。”


    等捧燈閑逛閑聊足了,回到柏林寺的時候,太陽都已經當頂了。剛巧寺裏沙彌送來了素齋,於是他就在門口接了齋飯籃子,蹦著跳地跑進屋去,突然一看不對,老爺的臉色不太好。


    隻見劉鑒斜靠在書桌旁,眯眼望著屋頂,麵沉似水,不帶一絲笑意。他兩隻手玩弄著駱小姐送的紫竹扇,“啪”地打開,又“啪”地合攏,如此反複了好幾回。本來老爺想事的時候,也偶爾會露出這種神情,但一聽到他進屋,劉鑒轉過頭來,瞄著他的麵孔微微冷笑——捧燈這可有點慌了,心說這是衝著我來的呀,我又做錯什麽了?


    上回他因為向瑞秋泄露了劉鑒拿駱小姐送的折扇去掘土一事,回來挨了好一頓數落,腦袋上給鑿了兩個暴栗,一邊一個,又痛又對稱。這回他一看主人臉色不善,不禁小心肝撲通撲通地亂跳,心說怎麽又是我?雖說沒趕著匆匆而去,匆匆而回,可也沒敢在路上玩太長時間,老爺該不會為了這點小事就惱火吧。


    於是捧燈趕緊放下籃子,垂著手邁前幾步,麵含三分微笑,壓著嗓子詢問:“未知尊……爺,出什麽事兒了?”


    劉鑒“啪”的一聲合攏折扇,指點著書桌上一個小布包:“看看這是什麽?”捧燈滿肚子的莫名所以,趕緊走過去拿起小布包來,打開一看,原來裏麵是一枚指頭大小的桃木橛。


    這不看則已,一看之下,捧燈不禁激靈靈打一個冷戰:“莫非……難不成是萬歲山上的鎮邪物,鬼祟重盛,竟然破土而出了不成?!”


    “不成你個屁!”劉鑒狠狠一折扇打在捧燈腦袋上,打得他一個趔趄,差點就把手裏的桃木橛扔到老爺臉上去,“這是宋大人撿到了交給我的。我前些天可說過吧,你要是再亂翻我的箱子,小心我寫張文書發賣了你!”


    捧燈連疼帶委屈,眼淚在眼眶子裏直打轉:“爺,我再不敢亂翻東西了……這定然是前兩天在萬歲山上做法的時候掉的,那是爺您吩咐奴才去箱子裏取東西,我不是亂翻……”


    劉鑒掄起折扇來又做勢要打,可一看捧燈淚珠子奪眶而出,噗嗒噗嗒地往下掉,不禁冷哼一聲,把手又放下了。“你再搞丟我的東西,也一樣賣了你算了!哼,要你何用?要你何用?!”罵完了一瞪眼,“還不趕快去點點清楚,看還缺了什麽沒有?!”


    劉鑒發落完書童,自顧自打開齋飯籃子去用午餐了,隻剩下捧燈一個人站在書桌旁發抖。那天挨了主人好一頓臭罵以後,他低頭檢討自己的所作所為,想起來五色土的事情,趕緊跑到窗台上把自己用紅土捏的泥人兒打碎,細細磨成土麵,反複篩揀晾曬,珍而重之地又放回箱子裏。本以為前事已終,到此為止,要再出事也得以後了,沒想到今天又出了岔子,而這岔子的根還是在萬歲山上!


    捧燈趕緊依著劉鑒吩咐,打開那口放置各種祈禳施法之物的竹箱,仔細翻撿,看看是不是還少了什麽。可是很多東西他本來心裏就沒數,點來點去,總覺得不大對。又不敢去問劉鑒:“爺,某物某物原本應該有多少?”萬一劉鑒順口問起來:“原有七個,現在還剩幾個了?”可該怎麽回答?再少了數,爺他還能饒過我麽?


    竹箱子裏零碎東西實在太多,捧燈心裏又慌,一會兒覺得符紙少了幾張,一會覺得桃木撅數還是不對。收拾完箱子,他含含糊糊地去稟報劉鑒說:“爺我點清了,再不少了。”劉鑒倒也沒有追問什麽,隻是叫他“以後仔細著點兒”,可捧燈一連幾天都不敢拿正眼去瞧劉鑒。


    符紙若少,哪怕自己掏腰包去店鋪裏買兩打回來也就得了,桃木撅可不是那麽容易弄到的。雖說是桃木都有辟邪之效,是桃木也都能削成橛子,但他曾聽劉鑒說過,隻有山東肥城地麵上的桃木最具靈效,而那裏的桃木又要以朝向東南的桃枝最適合驅邪施法。爺既然那麽說了,萬一他箱裏的桃木橛就都是肥城產的呢?自己要是用街上賣的尋常貨色替換了,萬一給看出來,或者事到臨頭不起作用,那罪過可就大了去了!


    這人越是著急,就越是容易鑽牛角尖,捧燈思來想去,認定桃木橛若還有遺失,隻可能在萬歲山上。前些天爺和駱小姐在萬歲山上跟邪祟惡鬥,拿葫蘆收了妖氣,那陣仗實在怕人,要自己從箱子裏取桃木橛的時候,自己渾身篩糠,肯定是手忙腳亂地遺漏了幾支。


    於是捧燈就想要去萬歲山上轉一圈,即便什麽都找不著吧,也可以勉強求個心安。可是一連幾天都找不到機會——劉鑒來北京就帶了他一個傭人,基本上連吃飯都得寸步不離——他又不敢對劉鑒說怕是丟了東西得去找,那恐怕話還沒說完,暴栗或者扇子柄就先打下來了。小書童為此惶惶不可終日,寢食難安,連眼圈都黑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九月十五,第二天就是安老板的婚期。這天午後,劉鑒派捧燈去給宋禮遞一封信,捧燈可算逮著機會了,這一路上也不逛,也不玩,一溜小跑,氣喘籲籲地直奔了工曹衙門。宋禮看了劉鑒的信,微微點頭,捧燈在旁邊連著催促:“吾主急待回執,公請即書,仆為研墨。”


    宋禮笑著瞥了他一眼:“你幹嘛?唱戲哪?”提起筆來寫好了回執。捧燈揣起回執,出了工曹一看天色,很好,才用了平常不到一半的時間,擠出空來,大可以去萬歲山上跑一個來回。


    工曹距離萬歲山其實不算太遠,出了工曹往東北走是柏林寺,往北走不到一半路程就是萬歲山。捧燈又是一路小跑,來到萬歲山下,瞅個沒有兵卒盯著的地方,悄悄掀開布幔就鑽了進去——終究萬歲山的工程還沒有正式開始,防守得也不嚴密。


    此時已經是九月中旬,天黑得越發早了,等捧燈呼哧帶喘上了半山腰,日頭已然西斜,在山坡上投下一道道長長的樹影。上回來的時候,熙熙攘攘有不少兵丁、伕役,這次捧燈一個人上山,四下卻靜悄悄地連聲蟲鳴都沒有。這孩子平常也不讀書,就算勉強從劉鑒書架上抽兩本下來打發時間,也都找的是鬼狐仙怪一類閑篇,對唐詩、宋詞不感興趣,什麽“返影入深林”,什麽“暗香浮動月黃昏”,種種高雅意境對他來說,無疑是對牛彈琴。在他此刻眼中,看“複照青苔”便感寒氣入骨,見“枝影橫斜”更覺鬼氣森森,之前走在暗巷裏還有個倒夜壺的駝子跑來湊趣,現在偌大一座山崗上隻有小書童一個人……


    捧燈有心唱個曲子壯壯膽,可急切間啥詞牌也想不起來了,隻能一邊哆嗦著嘴唇一邊往山上蹭,不時還計算著是不是該往回折了,再晚了怕被劉鑒罵。可他心裏存了事,好不容易能上萬歲山一趟,不到鎮邪的地方轉上一圈就回去,實在是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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