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呼呼——


    急救推車的車輪在醫院光亮的地板上飛速地滑行,已經被赤紅完全浸染的白色床單上,鮮血正一滴一滴地滴下來。


    呼呼——呼呼——


    一群人推著車子瘋了一樣地向前奔跑,紅色的血滴,拉出一條長長的、觸目驚心的赤紅痕跡。


    我已經沒有力氣推著那車子了,隻能踉蹌地跟在他們的身後,白色的隔離衣在我的麵前瘋狂地晃動,我看到我認識的護士姐姐,看到我認識的急救醫生,看到急診大廳裏的主任醫師,看到從樓上瘋狂奔下來的我的導師。


    所有人都在拚了命地想要挽救躺在輪車上的那個人,可是我,跟在車後的我,卻呆呆地望著車輪下灑下的那一條長長的血跡。


    那麽長的血跡,一顆一顆,一滴一滴,就好像是誰流下的眼淚一樣。就好像他躺在那裏正在流著眼淚,向我告別。


    "快點快點!"醫生們把輪車推進有著大玻璃窗的急診室,"先推強心針,輸血!"


    "把透影儀推過來!肋骨不知道斷了幾根!"


    "通知二樓手術室,馬上準備手術!"譚老師在咆哮,"你們幹什麽呢?快接心電監視器,測血壓,打凝血劑!"


    急診室裏,醫生護士們忙亂成一團。


    我站在急診室外,呆呆地看著他們。


    平日裏,我的導師也曾經帶我們來這裏學習,有時候還讓剛剛入學不久的我們參加一些小型的急救。可是今天看著那個被推進去的人,我一點踏進去的勇氣都沒有。


    是他們騙我吧?那個人怎麽會是帆呢?


    帆還在家裏等著我慶祝生日,他還要給我一個大大的驚喜,他還說要做一大桌好吃的東西給我,他又怎麽會躺在那個血淋淋的輪床上呢?


    可是……可是那又真的好像是帆。


    那是他的淡藍色外套,那是他的雪白的襯衫,那是他被鮮血浸紅的背包,那是他被車子碾爛的曆史課本。


    他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濃密纖長的睫毛微微地向上彎翹著。


    他好像睡著了,他好像在那裏等待著我去叫醒他。


    赤紅的鮮血從他的嘴裏湧出來,一股一股,一口一口,順著他的下巴,順著他的脖子,一直流下去,流下去……


    雪白的急救床單已經被他的血給浸濕。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身體越來越僵硬。他躺在那裏,躺在那血紅血紅的病床上他的血水一滴一滴地滴落下來,就像是變成了紅色的眼淚,一顆接一顆地滴落在淡黃色的地板上。


    "恩瑜!恩瑜!"陶倩驚慌失措地跑向我,"到底怎麽回事?簡帆怎麽樣了?"


    我靜靜地站在急診室的窗外,伸手按住慌張的她:"噓——淘淘你別吵,帆睡著了。"


    陶倩抓住我的手,但還是忍不住尖叫:"你在說什麽呢?什麽睡著了?他人怎麽樣了?還在急救嗎?"


    急診室裏,所有的醫生護士都忙成了一團。


    帆的身上被紮上了很多條管子,長長的針,粗粗的針,都深深地刺進他的肌膚裏。


    他一定很疼吧。我默默地想。


    可是無論他們給他紮了多少條管子,帆的血依然還在靜靜地流著,一顆一顆,像是從他的身體裏流出的眼淚。


    "透影儀呢?快給他拍照!"譚老師聲音嘶啞著說。


    小護士們驚慌失措,有的急著給帆做心電圖,有的急著給他輸血,有的在準備強心針,終於有人推著很大的透影儀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


    "譚醫生,可以拍了!"小護士來不及抹一把臉上的汗,就著急地把透影儀往帆的身體上方一推。


    所有人都在這個瞬間閃開。


    超強的射線穿透帆的身體,我的眼前一片白光閃爍。


    我覺得自己瞬間都快要瞎掉了,我什麽都看不到,眼前隻是一片白霧蒙蒙。


    可是好奇怪,就在這片白色的霧氣中,我竟然看到了帆的臉。他幹幹淨淨地站在我的麵前,臉上沒有任何的血跡。他對著我淺淺地微笑,帥氣的臉上有著那樣溫柔而寵愛的表情。


    "恩瑜,我要走了。可是,我好舍不得你。因為我曾經答應要給你幸福,但現在,我卻隻能一個人離開……"他微笑著,慢慢地對我說,"不過,我會永遠看著你的。看著你快樂,看著你幸福。我不去天堂,不去地獄,我會一直在這裏,看著你……"


    "帆……"我抬起手,想要抓住他的手。


    他卻輕輕地搖頭,用他纖長的手指輕輕地捧住我的臉。


    他的手指那麽冰,那麽冷,仿佛已經再沒有了人間的一點生氣。


    "恩瑜……"他的聲音哽咽,"你要記得,我愛你……"


    他咬住自己的嘴唇,兩行紅色的眼淚從他的眼睛裏緩緩地滑落下來。


    "帆!"我撕心裂肺地突然大叫一聲。


    白光從我的眼前瞬間閃過,透明的大玻璃窗裏,那麽多人都在忙碌著。


    譚老師突然失望地歎了一聲:"完了,沒救了。這孩子的肋骨,已經戳穿了肺部和心髒。"


    "嗶——"


    手忙腳亂的護士剛剛為帆接上了心髒監視器,可是那刺耳的叫聲卻像是利劍一樣,刺入了急診室裏每一個人的心。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整個世界,都停了下來。


    好安靜,一切都那麽安靜。


    我聽不到任何人的聲音,看不到任何人的動作,我隻是呆呆地站著,呆呆地看著玻璃窗內那個靜靜地躺在輪床上的男生。


    清冷的白熾光,靜靜地灑落下來。


    他的頭發還是那樣的烏黑柔軟,他的睫毛還是那樣的濃密纖長。他安安靜靜地躺著,像是在等待著我去喚醒他。


    我的臉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輕輕地抬腿,慢慢地走進去。


    所有的人都靜靜地悲傷地看著我。


    我努力地想要微笑,我努力地想要堅強,我努力地想把步子放輕,隻怕會驚動了睡在床上的帆。


    窗外悄悄地飄起了柔軟的雪花,柔柔的,雪白雪白的……好似天使在輕輕地扇動著它的翅膀,在窗外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時間,光線,世界,在這一刻,仿佛交匯成了一個黯然的光圈。那光圈靜靜地照在他的身上,照在那張已經被鮮血染紅的輪床上。


    我微笑著努力地開口:"帆……該起床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呢!"


    他不回答我。


    他不醒來。


    他那麽固執地躺著,連扇動一下他的睫毛都不肯。


    他好不乖,居然就在這裏睡著了,怎麽可以就睡在這裏?他還要給我驚喜呢,他還要給我禮物呢!他還沒對我說生日快樂,他還沒有陪著我白頭到老……


    帆,不許睡,不可以睡,不要睡!


    帆,醒過來!醒過來!你快點醒過來啊!


    "恩瑜……"我不知道是誰在我的身邊幽幽地開口,"別這樣,他已經……走了。"


    咣當!這一句話,讓我像失去了線的提線娃娃,一頭就栽倒在地板上。


    一段話落,我已經淚流滿麵。


    三年來,記憶從未如此清晰,疼痛從未如此翻騰。


    那個我曾經再也不想回想起的日子,那個永遠想忘卻也忘不掉的日子,依然像是一把尖利的刀,死死地橫在我的心裏。


    每當想起那個名字,那把刀就重重地刺我一下。


    疼痛,順著湧出的鮮血,一滴一滴地滾落下來。


    已經整整三年了,他已經離去整整三年了。我從不曾向任何人講起這段往事,也從不曾向任何人訴說過我的傷心。


    但是今天,這個清冷的夜晚,我卻窩在這個孩子的懷裏,哭得不能自已。


    "曦……你知道嗎?你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嗎?"我咬著嘴唇,眼淚滑落下來,"那種心痛像是無形的刀子在割著我的心。那是我的生日啊!我想要忘記,卻又永遠都不能忘記的日子。"


    我流著眼淚,從他的懷中站起。


    "每年的生日,我隻能一個人到這裏,給自己買一個小小的蛋糕,坐在他的墓前孤單地哭泣。我要他陪我慶祝,我要他跟我一起吹蠟燭,我問他今年又許了什麽願望,我問他到底什麽時候才會醒來……"


    我捂住臉,淚水從指縫間緩緩地溢出。


    帆啊,你什麽時候才會醒來,你什麽時候才會陪我,什麽時候才會對我說一聲生日快樂?


    不要睡了,快點醒過來吧,我求你……求求你……醒過來……


    我用力按住自己的臉,想要把自己的哭聲都按回去。


    可是好痛好痛啊!心真的好痛好痛!


    真的好想就這麽死了。


    一雙冰冷纖長的手指突然從我的背後伸了過來,他按住我的肩膀,把我向後猛地一轉。


    我被他按得肩膀都微微作痛。


    小曦就站在我的身後,他重重地按著我的肩膀,在迅速地把我旋轉過去之後,突然用雙手把我猛地向後一推——


    我的身子砰的一聲就撞上了教堂朱紅色的大門。


    疼痛,順著我的脊背緩緩地炸開。


    他的唇,突然就那樣迅速地壓了下來。


    我的身體頓時像是被電到了一樣,完全僵住了。


    小曦竟然在吻我!天啊,他……竟然在這個時候,竟然在這個地方,這麽大膽地吻我!


    雖然我們不是第一次親吻,可是,今天他的吻,卻與那幾次的吻完全不同。


    這一次,他那麽霸道,那麽熱烈,那麽強硬,那麽熾熱!


    他把我用力地按在教堂的大門上,雙手緊緊地扣著我的肩膀,他狠狠地朝我吻過來,櫻花一般的唇瓣,就像是正午時分的太陽一樣灼熱。那溫度,滾燙得像是要燃燒起來,那力度,像是要把我狠狠地揉進他的身體裏一樣。


    我被他壓得動彈不得,連呼吸都快要被他完全奪去了。


    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氣,就像是狂風暴雨一樣地籠罩了我,我根本無處可躲,無處可藏。我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我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想要看看眼前的這個孩子到底要做什麽。


    可是我的眼眸中,隻倒映出那個孩子淚流滿麵的模樣。


    他緊緊地閉著他那雙水晶一般的眼睛,濃密纖長的睫毛像扇子一樣微微地彎起。晶瑩剔透的淚珠,一顆接一顆地從他的睫毛下悄悄地湧出來。


    我看著他那張花朵一般精致的臉龐,看著他大顆大顆滑落的眼淚,看著他因為心疼而糾結在一起的眉尖,看著他淚流滿麵,卻用力親吻我的表情,剛剛的恐慌、驚愕還有一點憤怒,在這一瞬間完全消失不見了。


    我的眼淚也潸潸滑落下來。


    曦,為什麽要吻我?為什麽要在這裏吻我?你明知道這樣會連你都受傷,可是為什麽還要吻我?


    可是,我卻情願時間在這一刻停住。


    因為,我情願就這樣在你的一吻裏慢慢融化。


    時間,仿佛已經靜止了。


    世界,也在這一刻安靜地睡去。


    夜風,在空蕩蕩的教堂上空翻卷著,貓頭鷹淒厲的叫聲劃破了整個清冷的夜空。


    曦的胳膊用力地箍著我,他的嘴唇用力地親吻著我。


    我的呼吸,我的心跳,都已經被他完全奪去了。


    一種觸電般的感覺,從他的唇邊向我緩緩地傳來,隨著身體裏那奔騰的血液,流向全身的四肢百骸。


    他的眼淚,我的眼淚,澀澀地流到我們相觸的唇尖。


    一股苦苦的味道,泛進兩個人的嘴裏。


    我的全身都忍不住顫抖起來,就像是被清冷的夜風吹落的葉子。


    他終於慢慢地放開了我。


    一雙扇子般的濃密睫毛微微地抖動,晶瑩透明的淚珠還掛在他纖長的睫毛上。


    "恩瑜,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讓你傷心,不會再讓你流一滴眼淚。"他水晶一般的冰綠色眸子直直地盯著我,"因為,從現在開始,我會用我的一切來愛你!"


    呃?


    被他的吻弄得還有些迷茫的我,幾乎沒有聽清他剛剛說的這句話。


    我瞪大了眼睛,有些疑慮地看著他:"曦……你剛剛……說什麽?"


    "我說,"他的眼中閃爍著堅毅的光芒,"我說……我喜歡你,我愛你,恩瑜!"


    什麽?!


    終於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這句話,嚇得我幾乎要摔倒在地上。


    這……這是宇文曦說出的話嗎?他是在向我說嗎?喜歡?愛?這孩子難道和我一樣,生病發燒了嗎?他才多大的年紀,怎麽能對我說出這樣的話?我不一直是他的姐姐嗎?我們不一直是那麽親密的姐弟嗎?怎麽又會變成了喜歡……和愛?


    不,不不,不是的,不可以的,不能!


    他剛剛明明聽我講完了帆的故事,明明知道我的心裏已經再也裝不下別人,再也學不會去愛了,他又怎麽能對我說出這樣的話?


    他是看我可憐,所以想要安慰我吧。我有些自嘲地想。


    我尷尬地苦笑了一聲:"曦,你太不會安慰人了。就算不想我這麽難過,也不要說這種話來糊弄我。我還沒有那麽可憐,不會因為男朋友死了,所以就要抓一個小弟弟來充數……"


    "我並不是為了安慰你,也絕對不是因為你可憐。"那個孩子突然打斷我的話,"我喜歡你,是真心喜歡你!就像簡帆一樣地喜歡著你!"


    "宇文曦!"我被他的固執弄得有些生氣,我抬起頭來,堅定地看著他,"我不喜歡你說這樣的話,不喜歡你開這樣的玩笑!你現在還隻是個孩子,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知道我對帆……"


    "我已經長大了!"曦有些生氣地對我大喊一聲,"而且我沒有開玩笑,也並不管你對簡帆有多麽難忘!我隻是喜歡你,隻是想愛你,我想保護你,想嗬護你。我不願再看你掉一滴眼淚,不願看到你的臉上再出現那樣難過的表情。我不想你每年再流著眼淚度過自己的生日。恩瑜,我愛你!真的愛你!你知道嗎?"


    他的聲音微微拔高,眼眶裏浮起晶瑩剔透的淚珠。那雙像水晶一樣美麗的冰綠色眸子在夜空中綻放出琉璃一樣的華美光華。


    他倔強地抿著嘴唇,清秀俊俏的臉龐美得令人窒息。


    不,我已經窒息了。


    為了這個孩子臉上那麽認真的表情。


    我看著他,心就像是被人揪住一樣疼痛。


    上帝啊,你難道在跟我開玩笑嗎?


    一個簡帆還不夠,為什麽又送了這個孩子到我的身邊?


    看著他那倔強的表情,看著他那張美麗得讓人無法呼吸的臉孔,我無法相信他竟然會說出那樣的話,無法相信這個比我小了整整三歲的孩子,竟然為我動了心。


    "你瘋了,宇文曦。"我拚命穩住自己的聲線,讓它不要在夜空裏顫抖,"我和你之間,永遠都不可能。"


    冰冷的夜風,卷著枯黃的落葉蕭瑟地飄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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