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抿了下嘴唇沒說話,上一秒清淺的呼吸逐漸變得沉重清晰,似乎已經到憤怒的臨界點,果然,下一秒,醇厚低沉的聲線吐出來幾個字:“什麽叫不清楚自己生活在謊言裏還是現實裏?你告訴我。”


    馮清輝沒想到他醞釀這麽久醞釀出一句還算有耐心的問題,“我就隨口一說啊。”


    “別裝睡,先說清楚。”


    “大半夜說話怎麽這麽凶?”


    馮清輝眯著眼睛看他,這人在男人中膚色偏白,平常保養的東西他用的時候從不挑剔,全靠底子好。


    他忽然毫無征兆掀開被子,轉了個身,她穿著吊帶熱褲睡衣,莫名其妙被涼風衝襲,僅存的那點睡意被拎撒幹淨。


    對方曲著一條長腿,胳膊肘搭在上頭,居高臨下鎖住她看了足夠久,“我方才有哪個字對你凶,你挑出來。”


    馮清輝的眼神從不解變成挑剔:“你剛才雷厲風行的動作就夠凶,怎麽?想家暴我?”


    男人筆直的身段即使包裹在睡衣下依舊看得見輪廓,床頭橘黃色燈營造出偉岸側影,眼睛眯合靜靜看她。


    半分鍾後才收斂了一身戾氣,淡定的目光讓人捉摸不透,“我怎麽會家暴你,我從來沒想過這種事。蘇助理已經卷鋪蓋走人了,為了個不相幹的人鬧這幾天,著實不劃算……你跟王助理這次飯局還順利嗎?有沒有什麽需要我幫你?”


    第7章


    馮清輝向來雷聲大雨點小,是個好哄的主兒。


    顧初旭認識她這麽久很清楚,哄好與哄不好,向來隻是他願不願意的問題。


    那幾年日子過得不順遂,就像情竇初開的網戀少年,時常不知道愛的是他這個人還是手裏握著的電子產品。


    有時候覺得兩個人足夠親密,一日晨昏兩通電話外加不定量微信消息,有時候又覺得兩人很陌生,不過是通過電話線路和網絡溝通的熟悉的陌生人。


    他就算跟自己調情,動人的話語也是通過冰冷單調的漢字符號表達,全程靠想象。


    還有,她看不到顧初旭的時候是想念的,看到他的時候卻又覺得疏離不自在。


    好不容易見一次,晚上自然情深繾綣,馮清輝赤著自己擺放他身軀下時,甚至容納他時,恍惚中會覺得自己在跟陌生男人上/床,讓陌生男人肆意輾轉。


    她心裏不舒服,偶爾會出神兒,但也不好意思打擊他,其實她不止一次在顛簸中蹙眉攀上他有力的脖頸、寬厚的肩膀,抿下去紅唇,然後冷靜地問自己:這個起伏縱橫的男人是誰,是顧初旭嗎?真是他嗎?


    異地戀這玩意,對於她這種健忘的人真她媽嚇人。


    他從一個單薄幹淨的少年長成了一個成熟穩重的男人,而這些成長她都沒怎麽參與,如果初初認識顧初旭的時候他是個繈褓嬰兒,那十年的變化肯定是顯而易見的,最起碼是連肉帶骨頭長。


    可惜他不是,所以某天馮清輝整日對著一張成熟男人臉後,突然有一日才意識到一件事,他的背影越來越偉岸結實,如西方傳統美術中充滿內在力量的希臘雕像。


    馮清輝再也沒精力也再也沒勇氣在一個男人身上耗費十年,現在的她,摳門且精打細算,每一年都過得異常珍惜。


    她可能不太要強,至今都理解不到考研失利有何打擊,去不去複旦讀金融又有什麽區別,他在她心中依舊優越,或許是她神經大條安慰不到位,或許是將近五年的感情讓人生膩。


    還記得當初顧初旭一聲不吭調到省外,她還是從別人口中得知。


    那時馮清輝萬念俱滅聽從父母安排到一所私立高中做心理輔導,是個閑職,大部分時間混吃等死,也隻有每年五一後,高三的學生壓力大心理問題多才會忙碌。


    馮清輝想起往事總有那麽多感慨,引用林徽因的話叫做:記憶的梗上,誰不有兩三朵聘婷,披著情緒的外衣,無名的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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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清輝早晨被電話吵醒,刺耳的鈴聲把深陷睡夢的她拉出來,聽了兩句才聽出來是某車險公司或者賣車的車行,她好聲好氣說“謝謝不買”,字正腔圓的聲調就像上了發條,不間斷遊說。


    隻能選擇很不禮貌地掛斷,她發覺自己今天心情好像很不錯,除了比較疲倦之外,疲倦的原因大概是因為顧初旭昨夜跟她談來談去,談到最後沒有睡意,且像大部分情人一樣,矛盾解決後總要來一次精神和肉/體上的升華。


    而心情不錯的原因,大抵也是因為這個。


    在這裏她就忍不住多提一下顧初旭的床/技,好的是沒話說。


    床/技這東西,雖然男人都會比女人有更多的渠道提升學習,但其實跟天賦也有一定的聯係,顧初旭顯然比一般人多幾分上天的垂愛。


    廚房很少用,大多數情況一塵不染,馮清輝開門聞到一絲半縷蔥花味,可家中空曠靜謐,不見第二個身影。


    她邊走邊挽起長發,餐廳望了幾眼,瞧見桌子上早點,白色盤子中靜靜躺著流黃煎雞蛋,下麵是一片全麥麵包,左右各兩根賣相不怎麽好的培根卷,一隻規製古樸細膩陶瓷碗中,稀湯寡水,上麵飄著幾粒麥仁和紫薯。


    馮清輝愣了兩秒,裹緊身上睡袍走過去,摸了摸碗底,溫熱正合適。


    她回過身左右探了探身子,往廚房打量了一遭沒見半個活人,端起碗嚐了一口,口味清淡而且不太甜……應該是太不甜,更加證明是出自某位本人之手,天然無任何添加劑,甚至冰糖也無。


    這也太難得了,好像自從顧初旭畢業後,在任何大小家庭聚會他沒再下過廚。


    馮清輝還記得他做過土豆燜芸豆,甚至烙過油餅,某年冬至在朋友家包餃子,自創水煎包……所以也算是位上的了廳堂下得廚房的人才。


    燜芸豆專業到還得加鍋貼那種,菜好吃,鍋貼她頭一次吃,味道著實……難以言表。


    馮清輝跟張震的交情得從展靜買單身公寓開始說起,展靜的前任老公是個大廚,老家住在城邊,兩人當時為要不要在市裏再置辦房子的事產生問題。


    展靜聽說開發商內部價可以便宜兩個點,頭款折合下來也能省小幾萬,又不知道從哪個親戚口中打聽還有個遠房小表叔在某地產做房地產商,周轉了幾天才找到張震。


    那日她叫著馮清輝作陪請張震吃飯喝酒唱歌,一口一個小叔叫的何其熱情,甚至連“表”字都省略了。


    說來說去張震都是生意人,跟顧初旭這種人一樣,從來不做虧本買賣。憑借馮清輝跟他當晚一唱一和配合了一首流行歌的交情去打聽眾創空間未來兩年的規劃,其實是很沒有底氣的,尤其是在對方對她有意思的情況,不吊胃口都對不起無商不奸的身份。


    上午,馮清輝剛吃了午飯想小憩片刻,經過大廳瞧見有抹身影探頭探腦四處張望,好像在尋什麽人。


    她剛進門,被小王喚住:“新來個陌生麵孔,點名道姓找馮醫生。”


    馮清輝眼尾吊起來,“我什麽時候名氣這麽大了呀。”


    助理笑著吹捧了兩句,誇讚馮清輝可不就是當代杏林小聖手。


    說話間展靜從外頭回來,身邊還帶著張震張經理,兩人邊說邊聊,張震時不時點個頭。


    展靜跟這位表叔,那也是表了幾表的遠房叔叔,且二人年齡相差無幾,熟稔下來便直道名諱。


    展靜跟他聊完,抬頭就看見馮清輝,揮手說晚上讓她陪同吃個飯,跟張震還有幾個他圈內的朋友。


    這個圈內,自然是張震那個圈子的。


    以前馮清輝不明白展靜為什麽跟張震時不時就想拉進關係,她說給顧初旭聽後,被他點了幾句:“你們雖然是心理谘詢室,但也相當於開業自己做生意,跟你在高中做編製外的心理輔導老師截然不同,賺錢的能力跟壓力是成正比的,多個不同圈子的朋友就能多很多資源。”


    不過她不知道今次張震是為了什麽請大家吃飯,不過這吃飯應酬嘛,很多時候都是為了人多場子熱鬧,除了主賓副賓和主陪副陪,旁人皆是陪襯。


    酒桌上除了低頭吃菜,東一耳朵西一耳朵,其實也能聽到不少趣聞。


    今夜吃飯選在懿品尊府,房間號虛朗齋,馮清輝沒跟展靜一同過來,她下午三點約見了王助理嘴中那個非她做傾聽不行的來訪者。


    因為是初次接觸,隨便聊了聊便耽誤了下班時間。


    初進門裏麵已經上了幾個菜,不過眾人沒動筷子,說是主角還沒到,一眼掃去沒幾個熟悉麵孔,除了展靜、張震她都不認識。


    張震主動給她介紹,這位是某部門經理那位是某銷售主管,馮清輝一一過了眼,主動遞手跟人問候,她臉盲,嘴上熱忱寒暄,其實一轉眼就給忘。


    顧初旭也教過她不少酒桌上的禮儀文化,大多都是攜帶家眷的那種非正式場合,兩人坐在一起,他看到什麽就會借著給她夾菜的時候低語點撥。


    張震介紹完靠近裏麵打牌的那一波,又介紹了一下緊挨著窗楞喝茶的兩位,一個是博士畢業的高校講師,名字中帶一個“嶽”字,因為某位相聲演員太知名,所以戲稱他是“東峪小嶽嶽”。


    另一位是女性,散著一頭烏黑長直發,發量濃密讓馮清輝豔羨,此人叫祖玉,也是位高材生,特別像顏值巔峰期時的桑迪牛頓,隻不過這是亞洲版本,東方黃皮膚的美女。


    鬼使神差下兩人被安排到一處,馮清輝別得優點沒有,就是人沒架子,比較會活躍場子,一來二去就聊了起來。


    相互留了微信號,互遞了名片,對方一看簡介原來是心理谘詢師,表情雖然算不上肅然起敬,但也帶著兩分意想不到和相見恨晚。


    張震這次叫來的一桌人魚龍混雜,真是各行各業都到齊。她跟展靜是帶著目的來的,自然就得想方設法往那方麵引。


    某部門經理不到六十歲成了地中海,大概是毛爺爺鐵粉,看見牆上掛著年輕時老毛做的詞,感歎感慨了一番。


    馮清輝等他感歎完,低頭詢問嶽如晉是否知道關於高校收回眾創空間的事,他沉吟了一番:“我不清楚,但我可以幫你打聽打聽。”


    馮清輝一聽有戲,也沒算白來。


    喝酒喝到三分醉,馮清輝出來找衛生間,洗了手出來正好看見電梯門打開,人頭攢動,下來一群人,衣冠楚楚,西裝筆挺,不是精英就是大牌政/客非社會精英。


    馮清輝剛要收回視線,耳畔響起低沉渾厚的笑聲:“活動改期了,馬上通知下去。試著聯絡一下李凡碩,不用跟他解釋,他到時追問就讓他來找我……”


    顧初旭邊說邊往這邊走,抬頭便瞧見她。


    第8章


    馮清輝在顧初旭公司一向很高調,出入他辦公室就如自己家一樣來去自如,好似生怕別人不知道顧初旭已經有家室,且老婆漂亮不好惹,用展靜的話說就是:臭德行,跋扈慣了。


    不過這次她環視了一圈,也就對幾個助理秘書打扮的人有印象。


    他極其自然地回頭吩咐了一句:“先帶他們進去喝茶。”


    隨後把一幹人等丟在身後,突兀地上前兩步,瞧了瞧她,唇邊勾勒出一抹笑:“今天又有應酬?你最近應酬不少。”


    馮清輝說:“張經理請客,我就來蹭飯吃了。你要說你也有飯局,我肯定去蹭你的飯,畢竟你這檔次比他高,可惜你肯定不讓我去。”


    “又是張經理,看樣子這個張經理人緣不錯。”馮清輝搞不清這男人怎麽突然來了這麽一句。


    “事情沒解決就得捧著人家,跟人緣好不好沒關係。”馮清輝解釋。


    他看過來,眨了眨眼,視線很快又轉到別處。


    才剛說不到兩句話,顧初旭這邊已經有人打電話催,好像公司沒了他就不能轉,白天會議多,手機習慣性調成震動,他低頭拿出黑殼手機掃了一眼,直接拒絕。


    這廝今日穿著深黑色風衣,裏麵是件單薄的淺藍色休閑衫,沒係領帶,看起來一副謙謙君子模樣。


    昨晚馮清輝半推半就不太情願,如果當時看見他這身打扮,估計不會不情願。


    “我這邊在催,”顧初旭緩慢抬起頭,瞧著她稍微斟酌了一下,“你先去吧,房間號給我,待會兒有機會跟這位張經理喝一杯。”


    馮清輝知道他公務繁忙,辛苦,這些小事從一開始就沒想打攪他。


    不過他話到這,又恰巧都在懿品尊府吃飯,左不過是需要他抽一個去衛生間的功夫就成,也正好澆滅張經理的不正當心思。


    顧初旭在馮清輝這裏,一直是相當拿得出手的資本,且相當樂意拿出手,別人說她炫也罷,說她不低調也罷,她根本不想care。


    馮清輝回到包廂喝了一盞茶才發覺身旁少了一個人,好像是叫祖什麽來著,她想了想,叫祖玉。


    這時高校的這位男博士喝多了,張經理並幾個男助理正在跟他逗趣兒,馮清輝跟不少學曆高的人共處過,其實並不像社會傳聞,說什麽單純沒有閱曆,讀書太多年把腦子讀傻了,刻板不知道變通。


    文科的博士馮清輝不敢打包票,但理工科出身的那些個博士,大多情商智商雙高,且從碩士開始,飯局、應酬、出差等等如家常便飯,跟參加工作的上班族的模式差不多,隻除了不可被炒魷魚這點。


    所以,不是這些生意人跟他沒話題,是他跟這些人沒話題才對。


    說的深了奧了,他們不懂,還有拽文嫌疑,同他們插科打諢、開車、聊段子又實在有辱斯文,麵對著不太熟的人著實放不開。


    展靜在她耳旁詢問:“坐你旁邊那個女的你認識?”


    馮清輝提了提眉頭,側過臉邊搖頭邊說:“不認識啊。”


    “不認識聊那麽熱絡,我以為遇見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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