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少卿在靈劍泉瀑布處站了許久。


    他在等一柄古劍。


    古劍自泉水瀑布飛馳而出,赫然懸停。化作一白發仙者,身材修長,眉心有金光劍印,一襲白金大袍,鶴發童顏,更令人驚歎的是此人生得一對雙色碧眼,頗有神仙之姿。


    南宮少卿行禮:“老師。”


    來人正是五大宗師之首,當世唯一劍聖,淩若寒。


    “來破劍?”


    南宮眸中寒光一閃,“我要下山。”忽而風雪起,下一刻南宮振劍出鞘。


    白鶴翩飛,劍意如流。


    劍聖仙人不避不躲,揮指便斬斷南宮劍氣,又拳頭一握,空氣下一刻便似凝結出數把利劍,掃雪刺去。


    白鶴行劍刃如雲散,揮斬如流雲無影,劍尖直破數道劍氣。南宮最常用的七十二招古劍術,前十招,劈,斬,砍,刺,撩……一一施展,樸實無華,所求的就一個字,快!


    以劍招對劍意。


    淩若寒絲毫不亂,微垂眼簾,此等劍招所持的便是劍之鋒利,白鶴行乃十大名劍之一,鋒芒自不必多說,可劍聖劍意森然,可不是上乘劍術可破。


    無劍勝有劍,又是破去古劍術六十招,隻餘南宮幾近力竭。


    風雪盡頭,白袍白發的劍聖看著眼前這個自己最出色的弟子,眼中覺得有些恍惚。


    少年眼神堅毅,麵如寒霜,身姿飄然,對劍道的領悟年輕一代無人可出其右。幾十年前,他也是這般風姿卓絕,睥睨兩陵,獨步劍道。


    隻是太過著急了。


    三年前那一戰,南宮白鶴行劍砍瀑布,七十二招古劍術行至第七十一招,逼得淩若寒動了真格。使出淩天十三劍,更是七劍連出,破去劍勢劍罡。


    第八劍少年硬接不住,沉入瀑布巨潭之下,傷及筋脈。那之後南宮修為劍道大跌,再也沒有了破劍的勇氣。


    今日結局又怎會不同?


    淩若寒雙指作勢,劍氣入雲,借山勢,仿佛要吞了天幕 ,白金大袍旁氣凝重劍數柄,飛刺而去。


    “退!”


    劍聖一聲輕語,重劍雷霆刺去,南宮心神一凜,白鶴行橫劍格擋,卻出乎意料地力所不待,那重劍如山一一襲來,壓的南宮劍招盡破,劍身微顫,白衣少年手握劍柄的雙手已然染紅,鮮血順著劍刃緩緩滴落,白衣已被劍意毀去了大半。


    南宮少卿連退數步,身形半蹲勉強穩住不退,內息卻已經大亂,古劍術還剩下三招未施展。


    南宮深呼吸一下吐了口濁氣,站起身來,劍來第七十招。


    第七十招名為翻江倒海,借劍勢牽動萬鈞之力,以柔克剛,以四兩撥千斤的手法騰挪劍氣,終於將那幾柄重劍破去。


    淩若寒古井無波道:“三品的實力,這就是極限了。”


    就在南宮快被劍氣吞沒之際,淩若寒卻感覺到一絲不對,重劍之下人隻見壓得半彎白鶴行,不見白衣少年的身影。


    劍聖揮指移開重劍氣,白鶴行鏗鏘落地,墜入瀑布下的巨潭裏。雙瞳神識一屏,發現南宮已瞬息間繞到身後,那先前墜入潭湖底的白鶴行不知道何時鋒刃直刺白袍金身。


    第七十一招,白鶴舞步,移形換影,出其不意。後生可畏啊,實在是驚豔絕倫,此招已是穩穩的一品境界。


    可惜沒用。


    淩若寒背後瞬間凝出三柄三色重劍,這疾行的劍招肅殺,一旦察覺錯過第一機會,便和普通的一劍沒了區別。


    三重劍齊出南宮全力一劍破去,淩若寒動了怒氣,袖口化劍,終於真劍對刺。


    那是一柄樸實無華的生鏽古劍,卻是天下至於的劍招,淩天劍訣。


    南宮麵色平靜地接下這驚天一劍,同時與淩若寒互換一劍,劍聖揮袖,長劍悲鳴。


    白鶴行劍寸斷,鶴西去。


    南宮胸前劍未入骨,偏裏幾分,將白衣刺破,躲開了?


    淩若寒被斬去三縷白發,無奈苦笑。


    南宮麵色虛白,翻身立在瀑石上,抬頭氣喘籲籲道:“老師,如何?”


    淩若寒飄然而至其身邊,看著他手中的斷劍,舍劍招求劍勢,試探問道:“新招?”


    南宮雙手捧劍,跪了下去,“損了老師所贈的入門禮,弟子有罪!”


    “無妨,劍者一往無前,你能做的這種地步,已是難得。”淩若寒溫和一笑,將他扶了起來,回想起這一奇招問道:“這招不是我教的?自創的?練多久了?”


    南宮抬頭,淡淡道:“是,已有三年。”


    “七十二招古劍術行至七十一招已是盡頭,就連我也想出第七十二招,細細思量一番,此招可當做是第七十二招,嗯……劍意縱橫無雙,剛猛有餘而細微不足,舍劍招求劍勢,破敵須臾,還需精進,不損其身方算大成。有名字嗎?”


    白衣少年麵色蒼白道:“醉相思。”


    “取自何意?”


    南宮少卿心頭微怔,想起冷家的那個女子,柔聲道:“取自相思最難忘,如劍意最入骨。我想明白了,以老師教的劍招永遠不可能贏老師。劍道如人生道,我有自己的路要走。”


    “還是因為那個女娃?”淩若寒看著袖口的那柄古劍,喃喃道:“走自己的路……” 也罷,他轉身揚袖化劍,悠揚道:“即日起,南宮,你出師了。”


    “老師授業之恩,徒兒大恩不言謝,您保重身體!”


    “下山之前,去見見你外公吧,他有東西給你。”


    南宮少卿麵色有些悵然,重重磕了頭,埋斷劍於瀑下青潭劍塚,又拜了三拜,毅然離去。


    ————


    灰色大山華亭,劉子明連贏了師傅老頭兒三盤棋,氣得白胡子老頭暴跳如雷,又要開一局。


    好在山那邊的動靜已止,這老頭也有了正事要幹,隻好作罷。劉子明怯怯然,趕緊帶上施小小下山跑路。


    青袍道士用手向遠處探看,笑眯眯道:“淩前輩還是留手了。”


    白胡子老頭冷笑一聲,默默自己收拾棋局,撚子又自己和自己下了一盤,落子樂嗬道:“天下七十二道,劍道屬他淩若寒執牛耳者,他若是不退,我那外孫沒機會咯~長生,你來陪為師下上一局如何,我讓讓你。”


    “不行。我也有事要做。”小道士想也不想就拒絕,接著又是一步飛去,不見蹤影。


    百裏山無語,將視線收回,落在棋局之上。


    又沉思良久,不知如何下手。


    “要不我陪外公下上一局?” 聲音自山路傳來,已是白衣飄飄的南宮少卿緩緩走來。


    百裏山抿了抿嘴唇,撚指落子,看了他一眼,笑道:“成功了?”


    南宮少卿對席盤膝而坐,嗯了一聲。


    “聽說您找我?”


    “是啊。”白胡子老頭將棋子丟入棋盒,轉頭望向望向遠處山景,眼神清澈,輕聲道:“卿兒你看,從這裏望去,可見兩陵山對立的奇景。”


    南宮少卿抬眼望去,果然。天邊的夕陽是千篇一律的烙鐵紅,遙遠的遠方有兩座聳入雲端的大黑山群,蟄伏延綿天邊。


    南宮少卿平靜道:“據說南北兩朝以兩山分立,那兩陵山便是國界。”


    “山上和山下風景看著無二,其實大有區別,你長大了,要去看看了。”


    白衣少年眼神中有些茫然。


    老頭捋了捋花白胡須,囑咐道:“年後出行,一路上多聽那小子的話,盡量護著他些,這一行會有很多人要殺他……”


    “他精鬼的很,哪裏怕危險?”


    “也是,這些小子從不肯吃虧。”


    南宮少卿嘴角浮起一絲少見的淡笑,轉頭問道:“對了聽老師說,您有東西給我。”


    白胡子老頭收斂心神,笑容可掬道:“是啊,你的劍不是斷了嗎?跟我來!”


    兩人折返破舊書院,南宮少卿就是在這裏長大的。書院簡陋適宜養心,整個居所隻有三間屋子,南宮住正北,青衫道士住正南,至於正東的房間,今日之前一直無人居住。


    今日百裏山推開了正東的房間,揚袖揮了揮煙塵。


    “您一直放在山院裏?”


    “沒事,沒人會偷。”


    房門咿呀一聲推開,百裏山愣在原地,原本擺在書台上的刀架上的木刀不知去向。


    “額,我刀呢?”


    “你房間裏那把擺了許久的木刀?”


    白胡子老頭淒然點頭。


    南宮少卿頓了一下,緩緩開口:“昨日劉子明買了城西的醬牛肉在山上吃,肉太嫩咬不開,他就用那把木刀切了肉,說將就一下……”


    百裏山目瞪口呆。


    隨後一陣粗鄙之語從山院傳出,山下的劉子明正在酒館吃喝聽曲,不禁後背一涼,打了個噴嚏。


    ————


    當百裏山在廚房找到那把絕世寶刀之時,那刀正放在案板上,上麵還有一灘黑隆隆的牛肉醬汁,見此情形老頭兒氣的跳腳。


    但轉念一想,好在那孽徒沒有隨手丟掉,慶幸道:“沒丟就好沒丟就好,”


    老頭對著黑木刀連連告罪,“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呀,三位老夥計息怒息怒,回頭路上有機會你們想要把那小子大卸八塊,還是砍碎下酒都隨你們,我沒意見!”


    跟在身後的南宮不知多雲,一頭霧水。


    百裏山轉過頭將刀捧到南宮手臂上,“出行總要有把稱手的兵器。”


    “外公,我用劍.....”


    老頭兒麵容一鬆,樂嗬道:“那從今日起,改練刀唄。”


    南宮湊近聞了聞,嫌棄道:“這刀有股子醬牛肉味。”


    “洗洗還能用。”百裏山咬咬牙,心裏暗罵一百遍劉子明這王八犢子。


    白胡子老頭忘性大,把劉子明全家問候了一遍以後格外慈祥,轉移話題道:“卿兒,器道上有四件絕世兵器你可知道?”


    南宮點頭道:“老師說過,邢家的玄武盾鎮嶽,戰神衛義庭的尋龍槍雲淵,雙兒的朱雀劍伏羲,至於最後一件黑虎刀不知其主……”


    似乎想到了什麽,南宮一怔,看著手上這柄灰色木頭大刀,眸中寒芒微作,“莫非……”


    百裏山枯瘦的手指在木刀上輕撫,“還有我百裏家族的黑虎刀……”


    南宮仔細打量一番,實在是看不出這木刀如何殺敵,問道:“外公,此刀未曾開鋒,如何殺敵?”


    白胡子老頭轉身輕柔道:“此刀有靈性慧根,認主開鋒,千百年間卻不得其主。卿兒,此刀需引天地同力,日月精華,人的心緒三者合一,方可開鋒。你尚待磨練,此刀可留作日後……”


    白胡子老頭話未說完,便見南宮接過木刀,隻是輕輕一碰,刀身木紋俱裂,露出白寒如雪的刀身,上有黑字銘刻,殺氣騰騰。


    “開鋒了,外公。”


    白胡子老頭一時震驚,話都說不出來,低聲暗歎道:“看來刀中藏的老神仙不甘寂寞,想要與你同遊……”


    玄鐵黑紋,刀中隱隱自藏凶氣,絕世好刀。


    “這刀有名字嗎?”


    百裏山從震驚之色回神,欣慰道:“此刀名為天問,借向天發問之名,平世間不平之事。”


    “黑虎刀天問……”


    百裏山斑白的胡須隨風飄揚,認真道:“外孫兒記住,南宮家族為武道首端,不止是為了武道幽遠,還肩負蒼生之道,南宮家族揚武是為了止戈,此刀贈你,願你能用三尺刀鋒破去世道不公。”


    “外孫謹記!必不負使命!”


    白衣少年目光堅定又平靜地望向山野下傍晚時分已然喧鬧起來的城都,城村外炊煙嫋嫋,城內燈籠映紅街道。


    忽起一陣寒風,又是一年小雪時。


    ……


    那之後的某日。


    那個三十年枯坐亭中的白胡子老頭自華亭而下,要去瀑布那裏麵見老友。


    靈劍泉處,瀑布成冰河,風雪中,劍聖淩若寒看了眼冰凍於巨潭下的那把白鶴斷劍,微微皺眉,透出一股惋惜的意味。


    白鶴行慘變白鶴不行。


    一旁青衫道士依舊笑眯眯守護在旁,道士服被白雪覆蓋,遠處看起來像個雪人,衝著遠遠走來的矮個子老師微微行禮。


    “打過架了嗎?”


    百裏長生抖了抖肩膀上的雪花,苦笑道:“打了,輸了。”


    “輸了很正常。”


    百裏山沒有絲毫意外,壓低嗓音道:“破去幾劍?”


    “九劍。”


    百裏山笑著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然麵朝天下第一劍聖走過去,邊走邊微諷道:“你今日先輸南宮,再輸長生,先敗南宮家族,再敗百裏家族,若寒,可是劍老了?”


    劍聖麵子上有些掛不住,一派惱怒,橫劍朝老頭飛去,“沒敗。”


    “隻不過是些小輩,便破去了你淩天劍訣,還說沒敗?”


    劍懸停。


    淩若寒默然,沒有再說什麽。確實敗了,境界大跌的南宮破去自己一劍,以劍換劍又斬了自己三根頭發,這青衫道士一手修羅掌法一手道家太極,逼的自己九劍齊出,才勝了半分。若是不傷他們,便沒有把握勝他們。


    揮袖撤去劍氣,淩若寒劍意深藏,說道:“刀給他了?”


    “給了,隻是他好像不喜歡。”


    “那刀有用?”


    “被你鎮壓的那三代刀仙的神魂皆在其中。”


    淩若寒淡淡道:“那三個老家夥聯手,也不是我的對手。”


    白胡子老頭連連點頭,承認此言不虛,坦白道:“你若不留手,這天下又有誰是你的對手?”停頓半晌後,緩緩道:“不過有他們在,此行你我也能安心不少……”


    “我可不相信這三個老廢物。”淩若寒眼神逐漸冷冽起來,天地間充斥起無邊劍意和重重殺氣,時間,周圍的一切切好似同時定格了幾秒,突然那冰河巨潭生生開裂,水聲涓涓,一斷劍蓬的一聲自湖底飛出,緩緩落入淩若寒的手中,“有人要殺他的話,我就殺光他們。”


    百裏山微歎,苦笑道:“天下七十二道,武道衰敗,據我所知,至少有十道的宗師想要動手。唉,這些老家夥連臉麵也不要了,竟然出手對付一個後輩。”


    劍聖念頭一動,古劍飛來,乘劍離去,隻留下一句:“莫忘了,天下七十二道,以我劍道為首。”


    見奸計得逞,百裏山得意地捋了捋胡須,哈哈笑道:“我們的劍聖大人天下無敵,就是吧這個……太易怒護短。”


    青衫道士點點頭,佩服地衝著陰險狡詐的老師豎起大拇指。


    “師弟他們此行,當真如此危險?”


    “是啊,那些老家夥貪心不足,必會出手。”百裏山眼角微眯,話鋒一轉道:“不過淩若寒去了,有危險的就是他們了。”


    老頭兒覺得有趣,又不厚道地發出渾笑:“淩若寒一生不敗,卻在你們這兩個小怪物手裏吃了虧,恐怕是有氣要撒,哈哈哈那些老家夥真倒黴!”


    那一日之後,江湖果然紛亂再起。


    世人皆知,那位劍聖一朝出山去,手持三尺青鋒,便掃了半座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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