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那把蹊蹺燃起的大火,還是突然登門造訪重劍門的兵部新貴韓侍郎都讓這位新晉朝廷大劍士多少有些措手不及。


    在外人眼中,此事頗有值得深思之處,重劍門前腳剛起事端,凶犯剛落網,你韓胥郎後腳便踏入無鋒宮議事堂,時機如此巧合,難免令人心生疑慮,多了幾分刻意安排的嫌疑。


    然而,對於重劍門人的猜忌,如今在北陵軍界聲名顯赫的韓胥郎卻神色自若,毫無驚訝之意,反倒是從容不迫地寬慰了幾句。


    胡老掌門以凶犯落網試探此子,韓胥郎也笑言願意借出軍刑房相助重劍門審出背後凶手,如此一番誠摯的神態,倒是打消了老掌門的疑慮,可如今雜事纏身,重劍門是一地雞毛,胡老掌門也沒心情和這勳貴少將打啞迷,開門見山道:“韓將軍,你我並無交情,此番來老夫這裏,可是有緊急軍情?”


    韓胥郎坐在議事堂虎板椅上,身邊站著那位長著臥蟬眉的青壯武將,隻聽少年將軍輕聲道:“大劍士這話就見外了,你我都在大將軍手下做事,說起來都算自己人,也不瞞閣下,在下此來確實是大將軍那邊派遣我調查重劍門徒殺人一事。”


    胡老掌門皺了皺眉,捋順了那頭拖地的美髯,冷聲道:“韓侍郎掌管五萬鐵騎,軍務繁忙,大將軍竟然為了一個升鬥小民讓你親自來督察此事,真是愛民如子……老夫也明確地告訴大將軍,那個凶犯不是我重劍門的人。”


    韓胥郎微微一笑,道:“大將軍和鄙人自然都相信重劍門愛惜羽毛,可凶犯桀驁不馴,難保不會吃了熊心豹子膽,欺騙大劍士,我來便是想向大劍士將此等凶徒送到兵部候審。”


    胡老掌門猶豫了一下,說道:“韓將軍來晚一步,很可惜,此人已死了。”


    韓胥郎眸中閃過異色,“怎麽死的?”


    胡力士淡淡道:“咬舌自盡了。”


    “加上今日這把大火,大劍士,就沒有想過是有人想嫁禍重劍門?”


    胡老掌門看了韓胥郎一眼,平靜道:“韓將軍,覺得是誰?”


    “考慮重劍門興建新劍都得罪了哪方的利益,在下以為,隻有兩種可能……”


    胡老掌門想了想,“羅家和舊劍都兩家?”


    韓胥郎點頭道:“大劍士明鑒!重劍門叛出羅家,自然不為羅大提督所容,我跟了羅二爺這麽多年知曉他的脾氣,眼睛裏是揉不得沙子的,樞密院那邊軍令已下,明麵上羅家不敢做什麽,可暗地裏這種敗壞大將軍與新劍都的關係無恥陰招隻怕是初見端倪,大劍士切不可中了羅家的詭計!”


    “原來大將軍派閣下來就是為了穩定我們這個聯盟,那依將軍看,那偽裝成我重劍門徒當街殺人的家夥是否就是羅家圈養的死士?”


    “利害相關,可能極大。”


    胡力士搖了搖頭,“隻是猜測而已,卻沒有實證,那把無名火怎麽說?也是羅家所為?”


    韓胥郎略微思量,沉吟道:“事發之時,黃家的駙馬爺可在此處,縱火行凶者,韓某看來那舊劍都的人脫不了嫌疑。”


    “先前死士殺人是挑撥離間,那麽這火則為威脅警告,前後所圖大相徑庭,不像一方所為。”


    “那就是兩家合力……”


    胡力士聽後驀然瞪目,一掌拍碎了盛滿茶水點心的石桌,打斷了那兵部侍郎的話,怒道:“韓胥郎,你當老夫是三歲小孩嗎?!你韓胥郎與羅家有何恩怨老夫不管,你要敢拿我新劍都的人下手,休怪老夫劍下無情!”


    瘋虎都尉李靖猛然橫起狼牙槊棒,劈啪一聲撩翻了幾張座椅,厲聲道:“好你個胡老頭,敢對我家將軍無禮,真當我大軍是擺設不成?”此話一出,幾十名紅鸞甲護衛持槍衝入大殿將重劍門弟子團團圍住。


    那些身負重劍的劍門弟子不甘示弱,人人手執重劍與那些殺伐凶狠的紅鸞甲士針鋒相對。


    韓胥郎緩緩起身,抖了抖披風,笑道:“胡大劍士,你今日這般態度,大將軍會失望的。”


    老掌門胡力士眼神有些異樣,沉聲道:“韓胥郎,我新劍都效忠的是陛下,你呢,你效忠的到底是陛下、大將軍還是另有其人?”


    韓胥郎眼神微怔,嘴角發出一聲冷笑,甩開殷紅袍披風後揚長而去。


    重劍門人沒有阻攔,眼睜睜看著這夥騎兵一路西返那座護君線上的兵部。


    ----


    劍門城各大劍族之間有兵部那邊提供的黑鷹傳訊的手段,此時黃家那乘載著家族核心人物的馬車正急速奔馳,朝北直奔無鋒宮要地。


    馬車內,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輕輕握著女兒那冰涼沁出汗水的小手,寬慰道:“沒事的,那小子命大,死不了。”


    黃家大小姐黃茗嫣俏麗的臉上浮起一絲蒼白,嘴唇微微咬起,如秋月般的峨眉微微蹙起,顯然憂心忡忡,心中不停祈禱著佛祖菩薩保佑。


    黃家馬車在北城道的半路中途停下,黃老爺掀開車簾子一角,見到幾名打扮威武的佩劍劍客站在馬車不遠處,黃鶴招了招手,黃家客卿接過那些劍客手中的一卷封帛紙,將消息送入馬車。


    輪椅老人看過了帛紙後眼角皺了皺,黃茗嫣低聲道:“是冷家的人,發生什麽了?”


    黃鶴老爺眉頭緊鎖,將封帛紙遞給了女兒,黃小姐看過之後,柔手輕輕地一抖,那紙條頓時就字跡全消。


    黃鶴揉了揉眉心,悶聲道:“冷家的人來不了了,他們的人剛出發,家族那位叛徒冷稽之就被人劫走了,這場火啊,原來是引蛇出洞。”


    黃茗嫣疑慮道:“是那位韓將軍動的手?我們的人不是收到消息說他剛從重劍門那邊出來嗎,應該來不及才對……”


    輪椅上的老人猛然想起什麽似的,喃喃道:“在這場羅家與皇帝的鬥爭中,張宰輔,左大將軍,廖八仙,韓胥郎……我們似乎忽略了一個我們最不該忽略的人啊。”


    與此同時,中州劍門城外二十裏,雕花林。


    一個渾身血汙的年輕人被一把狠狠地丟到林間厚雪堆裏,發起一陣痛苦的悶哼聲。


    一個手持大戟的三目少年掠過林子樹梢迅疾砸向地麵,一雙革金皮靴重重踏下,濺起了一地雪泥,低頭俯視那狼狽如同死狗的家夥,嘴角翹起一絲譏誚。


    持戟少年撓了撓耳,埋怨道:“二哥和姑姑讓我跑這麽遠,就是為了你這麽個不濟事的家夥啊,喂,我知道你醒了,別裝死。”


    那年輕人低頭埋在雪地裏,一動不動。


    陰沉少年咧嘴一笑,道:“好哇,裝死就讓你真死了。”


    少年身形一閃,單手輕鬆搬起一塊重達幾十斤的雪地巨岩,朝著那年輕人的頭部狠狠砸去。滾雪石來勢洶洶,一旦砸中那人的頭部,其必然會落得腦殼破裂、腦漿四濺的淒慘下場。


    轟!就在此時,那原本在雪地裏一動不動的家夥竟然翻身躲開,順勢起身,一記沉穩有力的膝撞掀起一片雪霧,直掃向那少年的眼窩。


    那少年毫無防備,在他用手臂格擋的瞬間,那看似奄奄一息的家夥已近身而來。那人近身後,第一時間便去抓少年腰間的佩劍,卻被一隻強有力的大手牢牢按住腰間劍柄。


    陰沉少年嘴角微揚,一記迎麵重拳猛地轟在那人的麵龐上,那人瞬間如斷了線的風箏一般砸向幾棵冬樹。那幾棵粘滿雪花的高大樹木被攔腰截斷,雪花紛紛飄落,宛如一場雪雨。


    陰沉少年吐出一口濁氣,“記吃不記打的家夥。”


    那人甫從大獄中脫身,本就遍體鱗傷,遭這怪力少年五成力氣的一拳後,當即昏厥,生死不明。陰沉少年心中一驚,暗叫不妙,若是將此人打死,二哥定然惱怒,趕忙飛身掠去,一把抓起此人,鬆了口氣,尚有一絲氣息,當下不再嬉鬧,扛起這個死囚,消失在白雪皚皚的林海裏。


    ----


    江沐劍慢慢睜開雙眸,首先映入眼簾的並非未婚妻黃家大小姐黃茗嫣,而是那位僅有一麵之緣的布行老板娘金繡娘。


    上半身被熊熊烈火灼傷得慘不忍睹的江沐劍,費盡全力才勉強起身,卻聞那婦人輕聲言道:“公子切勿亂動,你身上的傷勢尚未痊愈。”


    身姿婀娜的婦人小心翼翼地將江沐劍扶至床榻躺下,江沐劍本欲婉拒,怎奈周身已無力氣,嘴唇亦因幹燥而脫皮,連聲音都變得低沉沙啞,顯然是被火煙熏傷了聲帶。


    “多謝……姐姐了。”江沐劍臉色慘白,顫聲道。


    那金繡娘表麵平靜應下,其實心頭歡喜的很,但仍是強行壓住翹起的嘴角,柔聲細道:“姐姐可不敢當,奴家金繡兒,隻是一介鄉野婦人,怎擔得起江公子如此稱呼?況且還是公子救下的奴家,該稱呼公子一聲恩公才是。”


    “火災?”江沐劍皺了皺眉,忽然回憶了一番,恍然心想:“是了,我被火海反噬,整個人暈了過去,後麵的事都想不起來了……”於是便向眼前這位親切的大姐姐問道:“繡兒姐,我昏迷多久了?”


    金繡娘道:“恩公昏迷了整整三日。”江沐劍道:“這麽久?這大火最後滅了麽?有沒有人員傷亡?”金繡娘停頓了一下,道:“朝廷死了三個大官,胡大劍士滅去了大火,隻是我聽手底下人說,劍門城各方勢力開始有些蠢蠢欲動。”


    “看來我昏迷的不是時候,繡兒姐是重劍門的人?有沒有法子替我給青嵐山的黃家傳個話,就說我在這裏養傷,我昏迷的這幾日,她肯定擔心極了……”


    聽到這裏,金繡娘的心頭泛起一陣心酸,嘴上卻平靜道:“奴家不是重劍門的人,隻因為卷入火場案,加上朝廷織造局那邊人手短缺這才讓我留下,恩公,您說的黃家已經來過看您了,隻是聽說家族那邊有了什麽變故這才趕去處理了,而那位黃家大小姐應該是您的未婚妻吧?”


    江沐劍點頭道:“不錯,她有沒有什麽事?”


    金繡娘從江沐劍臉上看出了十分關切的神情,心頭不是滋味卻不表現,“恩公,那位黃小姐守了您一天一夜不吃不眠,被黃家的大老爺打暈了過去,送去休息了。”


    “這個傻丫頭,我得去看看她。”江沐劍悶哼了一聲,勉強挺直了腰板,就要起身下床走動。


    他忽然身軀一軟就要跌落床下,幸好被金繡娘伸手扶著,隔著粉嫩內襯的雪白肌膚此起彼伏有意無意地觸碰到年輕劍客的身體,江沐劍兩頰瞬間通紅,身子僵硬,盡量避開與這美婦人有身體接觸。


    咳咳兩聲從門外響起,金繡娘望著窗外魁梧的倒影,將江沐劍扶到床邊,戀戀不舍地偷瞥了他一眼,柔聲道:“公子好好休息,奴家告退了。”說著小心翼翼地推了門出去。


    緊接著,走進來一個長須及地的美髯公,無疑便是重劍門掌門胡力士了。


    胡老頭兒倚靠在窗邊,“這婦人姿色不俗,又對江小友心生愛慕之心,他那夫君又是個不久於人世的病癆鬼,你若喜歡收來做妾也不失為一番美事。”


    江沐劍沒有理會這個莫名其妙的大劍士,而是直接道:“胡老前輩,找我有事?”


    胡力士徑直走到江沐劍躺著的床沿坐下,看了一眼那窗外美婦人扭動的腰肢身段,淡然道:“我認真的,這女人雖說年紀大了一些,但養作外室還是相當不錯,別的不說,光說這膽量,就足以助小友做成大事!”


    江沐劍聽出了言外之意,訝異道:“老前輩的意思是,火是她放的,這怎麽可能?她不是自己也差點葬身在火場裏嗎?”


    胡力士捋了捋美髯,眯眼笑道:“也正因為她在火場裏,所以才沒人懷疑她不是嗎?”


    胡力士自言自語道:“江沐劍,劍道最重要的你覺得是什麽?劍術劍意還是劍招?都不是,是首先要有柄好劍!你知道何為三劍師?那便是既習避世劍,也修出世劍,更要練入世劍。”


    江沐劍愣頭愣腦,一臉不明覺厲。


    胡老掌門輕歎了一聲,覺得有些心累,這麽一個隻知道練劍的家夥真的能練好劍嗎?


    “這麽說吧,如果那天真無邪的黃家小姐是柄能助你穩固劍心的避世劍,那這心機深沉的女子便是那柄能讓你走的長遠的入世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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