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諶一肚子腹稿無用武之地,訝異道:“表兄怎想要去歸葉寺?”


    雷刹懶怠細說,道:“我自有打算,你獨自一人多加小心。”


    裴諶念著雁娘,心下暗喜,笑道:“表兄隻管放心。”


    雷刹深深看他一眼,暗自搖頭。院外裴母陰惻惻守在院門邊,問道:“三兒,你怎又要出去?怎不在家中念文章?”


    裴諶對裴母又懼又憐,懼她陰森古怪,又憐她孤辛,尋了理由搪塞過去,飛也似地離家去與雁娘幽會。


    雷刹到底不放心,跟隨了一路。李絮娘家院前植柳,又有門子護院把守,他是生客,門子拿一雙勢力眼將他從頭看到腳,見他身上衣衫尋常,神態卻落落大方,不見羞窘,便以為是家中富裕隨性不逐世俗的狂生一流,於是另端起笑臉將裴諶迎了進去。


    雁娘早令小婢女守侯,二人相見,不約而笑。


    笑過後,雁娘滿懷歉意,道:“院中上下隻認衣裳不認人,看門犬最喜惡吠,裴郎可受了慢待?”


    裴諶笑道:“雁娘多思了,我不曾受半點的慢待。”


    雁娘一愣,回身道:“定是郎君如玉,令他們心折。”


    裴諶麵皮紙薄,被她一誇,整張臉緋紅發燙,秀美的眉眼又藏著得到心上人誇讚的些微得意。少年風流,恨不得將身嫁與,此生廝守。


    他認真道:“雁娘,你有心事,盡說與我知,我再不敢辜負。 ”


    雁娘道:“裴郎休要哄我,我當了真,你不過戲言,讓我如何自處。”


    裴諶立誓道:“黃天後土為證,裴諶對雁娘絕無半句戲言。”


    雁娘動容,她喜愛聽他立誓,神有千萬耳目,億萬分/身,觀眾生苦樂,聽人間誓約。她忍不住抬頭衝著雷刹藏身的屋頂展顏一笑。


    雷刹回以冷笑,回到街集找到車坊,心道:若是有一二金,賃馬一匹去歸葉寺才快便。念頭一落,隻感腰間輕墜,摸摸荷囊,裏麵有兩個小金餅。雷刹拋拋金餅,自語:“倒是隨我心意。”


    從車坊挑了一匹膘肥體壯的馬,策馬疾馳至悲佛山山腳,隻見草木青蔥,遠山含翠,山道邊斷碑倒地,竟是與自己所知別無二致。雷刹捏起碑石青苔間的一隻草蟲,撚死在反指間,這倒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為歸葉寺應有不同之處。


    隨階上山,山門依舊破敗,四天王殘倒,過寺門,滿院牡丹放肆盛開,擠擠挨挨,花疊葉,葉疊花,幾無一絲空隙。別說去路,連立足之地都被占去,那些花葉仍不知覺,往寺外逼去。


    雷刹抽刀:既然無路,不如辟出一條道。刀光雪冷,牡丹枝葉無風搖曳,四周頓起似有似無的嘈雜聲。


    “好怕,他要傷我。”


    “飲他血,食他肉。”


    “無心無情無求之人,我不敢。”


    “惡鬼懼惡人,何況你我,嗚嗚,我不敢。”


    雷刹側耳細聽後,道:“真是處處都是欺善怕惡之徒,良善軟弱的你們當是案上之肉,蠻橫強硬的便退而避讓,你們是人是妖是鬼,都非善類。”


    一株牡丹被他激怒,連枝事葉身他抽過來,雷刹旋身回斬,聽得一聲痛呼,鼻間聞到腥臭之味,地上斷枝滲出鮮血,血盡,枝葉迅速枯萎腐朽,化為齏粉。


    雷刹嫌汙血髒了刀身,甩甩長刀,一院牡丹在那瑟縮,濃鬱的花香盈滿寺廟。


    “副帥雅量,手下留情。”風寄娘不知何時立在寺門處,出聲阻攔。


    雷刹回過頭,道:“我並非多事之人,你讓我與表弟脫離迷境,我立馬罷手。”


    風寄娘歎道:“副帥,情深緣淺,豈是一人執念。”她緩步上前,裙擺拂過雷刹的腳麵,問道同“副帥冷情,可有求而不得之事?”


    雷刹警惕地看著她,風寄娘笑起來,抬起手指尖撫過他過分俊美的臉頰,順著下頜,劃過喉結,停在心口,她道:“副帥,借心一觀。”


    雷刹胸口一陣不適,低頭看,風寄娘的手利刃般插進他的心窩,他不覺得痛,也無一絲鮮血溢出,他隻當作風寄娘用障眼法戲弄他,不悅抬手,將她推了開。再抬頭,景物更換,早已不在寺中,身邊曲巷交織,院牆起伏,麵前一座簡陋小院,卻是他自己的屋宅。


    風寄娘在他身後,誘惑道:“副帥過家門而不入嗎?”她道,“不怕家人心生惦念。”


    雷刹道:“我孤身一人,無牽無念。”話音剛落,眼前小院,院門洞開,一女子側身坐在院中紡紗。她衣飾簡樸,麵目不明,年齡未知,然而,她坐那裏便知溫和大方,足以令人想象她的柔軟堅強、寬容慈愛。


    雷刹頸項處一根青筋,蚯蚓似得趴在那,他的肌膚有著脆弱的蒼白。他握緊手裏的長刀,粗礪的刀柄磨著他的掌心。


    “她不是我的娘親。”雷刹睜開雙眸,看著院中身影,冷漠道,“我未生她便已亡故。”


    風寄娘道:“真作假,假作真,此處真假交織,副帥不妨放縱一番,沉溺片刻。”


    雷刹眼中的迷霧漸退,重歸清明,他道:“假的便是假的,我為何要沉溺其中?”


    他抬步入院,院中女子愴惶抬起頭,眉眼與裴娘子有幾分仿佛,看到雷刹,她放下手中紡綞,笑問:“小郎回來了?”


    然而,雷刹的長刀已毫不留情地斬向了她的頭顱,這一刀又快又狠,女子屍首分離倒在血泊之中,她瞪著滿是血汙的兩眼,凝固著不可置信。


    雷刹道:“我從未曾見過娘親,又怎知她的麵貌,你不是她。”


    風寄娘肅容,看著院內“弑母”的雷刹。這個人,無心。


    “你……”


    “風寄娘,真作不得假,假亦當不得真。”雷刹的臉上沾著一塊血跡,他拿衣袖擦去,玄衣上留下一處深色的斑痕。


    “副帥真的一無所感?”風寄娘歎息,“副帥心堅如鐵,尋常人不及多矣。裴郎君終究不是副帥。”


    雷刹沉默片刻,這才微一頜首。


    第27章 舊時事(三)


    裴諶一腔深情盡撲於雁娘身上,常常撇開雷刹與雁娘私會,二人水乳交融,盡享魚水之歡,長夜相擁數更聲幾許,雁娘無限依戀,道:“我真恨酉時更聲、晨時雞鳴。天明晨鼓後,郎君便要離我而去。”


    裴諶柔腸寸斷,擁緊懷中佳人,早忘了古寺白骨,盤算著兩人長相廝守,夜夜燕好。


    雁娘憐惜裴諶家貧,將私攢的首飾金銀偷偷給了裴諶,裴諶哪裏肯受,雁娘將身藏在燈影中,道:“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裴郎待我之心勝卻這些俗物無數。”


    裴諶羞窘不堪,推卻道:“我堂堂七尺男兒,怎能要娘子的財物。”


    雁娘偎進他懷中,低語:“裴郎聽我一言,這些金銀首飾是我私藏,一個不慎,仍舊落於幹娘手中,我失財不說,還要挨她責罰。”


    裴諶左右為難,想了想道:“既如此,雁娘拿寶匣裝好,我替你藏於它處。”


    雁娘道:“裴郎既許我白頭,我隻將此生係與郎君身上。”她打開匣子,取出一二件首飾,與裴諶貼身藏好,然後道:“裴郎每來就帶幾樣出去,設法換成銅錢,一來為我贖身之用,二來若是有餘,也好買屋置宅,你我有個落腳之處。”


    裴諶握著她的手:“雁娘厚情,我不知如何回報。我……我……另設法為你贖身,雁娘私物留著傍身,應付萬一。”


    雁娘搖頭:“我既與郎君相許,再不願在這曲巷斜狹倚門賣笑、迎來送往,每多一日都是煎熬  。”


    裴諶隻感心中酸痛,動容道:“雁娘,等為你贖身我求了阿娘娶你為妻可好?”


    雁娘一愣,長睫顫動,忙拿紈扇遮臉,細不可聞道:“我殘花敗柳之身,哪堪為配。”


    裴諶道:“淪落風塵豈是雁娘之過,在我心中,雁娘品性高潔,不遜雪中白梅。”他道,“我願與雁娘生同衾死同穴。”


    雁娘不由淚下:“得遇裴郎,是我三生之幸。”


    .


    裴諶帶著雁娘的幾件首飾回到裴家,與雷刹道:“表兄,慚愧,我枉讀詩書,卻是力微無用,不能救雁娘脫身火坑。”


    雷刹聽而不答,裴諶也不在意,尋了可靠的金匠熔了釵環,換作銅錢收好。隔幾日,又與雷刹道:“表兄,我欲求了阿娘,娶雁娘為妻。”


    雷刹因默許了風寄娘,暫不插手裴諶與雁娘之事,隻作壁上觀,此時詫異反問:“良賤不昏,你娘親怎會許你娶雁娘為妻?”


    裴諶不由頹喪,咬牙道:“我去探探娘親口風!”


    裴母端坐席上,她模糊不清的麵目,像一灘黑沉的死水,道:“三兒為著女色,將書卷棄在一旁,辜負老身一片苦心,我何來顏麵去見列祖列宗,不如一頭碰死算了。”又道,“三兒一意孤行,等阿娘眼閉後你再將那個妓子娶進家門。”


    裴諶無奈,退而求其次,與雁娘抱頭痛哭:“娘子原諒,我出爾反爾小人,阿娘以死相逼,我不能娶你為妻。”


    雁娘守著孤燈枯坐半夜,殘妝灰敗,苦笑道:“裴郎說要娶我為妻時,我便知是奢求。”


    裴諶恨不得尋個地縫鑽進去,道:“娘子,我求阿娘納你為妾!”


    香鴨吐著絲絲香氣,慢慢彌散在帳中,雁娘單薄的身影似也要跟著消融,她幽聲道:“郎君的話,我句句當真。”


    裴諶又愧又急道:“雁娘再信我一次,年年春至,我都為你折來鮮花簪你鬢邊。”


    雁娘將匣中最後幾件首飾交與裴諶,囑咐:“裴郎早些來接我。”


    窗外圓月如鏡,然而,它是無常的。


    雁娘拉過裴諶的手,垂下雙眸,長睫掩去絲絲的惡意,她歎息著,道:“郎君可願為我立下誓言?若你負了我,你我生不同衾,死則同穴。”


    裴諶一愣,身形晃了晃,端詳著雁娘的臉,這似乎並不是他應立之誓。


    雁娘見他不語,哀傷問道:“裴郎不願?”


    裴諶又是一愣,稍一猶疑,答道:“我願。”他說罷,依言起誓,隻心頭卻像懸一根細線,一扯即斷。


    雁娘如願以償,喜笑顏開,道:“裴郎應了我,我真開心啊!”


    裴諶怔愣,伸手揩去她腮邊的淚,疑惑:“既如此,雁娘為何落淚?”


    雁娘呆了呆,慢慢將雙手覆在自己臉上,果然滿臉鹹澀的眼淚,她笑:“我真開心啊,我與裴郎有生死之約呢。”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就要入v了,讀者老爺們,等我大長更。


    看到有小天使留言說這個故事看不懂,下一章文中會有解讀,麽麽噠,謝謝支持


    第28章 三合章


    裴諶暈頭漲腦回到家中, 和衣臥倒, 圓圓的金銀香球藏在他的懷中,硌得他胸口生疼, 連忙取出握在手中,解開勾鎖,裏麵香丸焚盡, 一縷清香殘留, 它曾在被中生香,添無邊旖旎。


    歡好如夢啊!


    裴諶睡了一覺,記起與雁娘之約, 與雷刹道:“表兄,我去求阿娘,納雁娘為妾。”


    雷刹坐在窗前飲酒,他的衣袖沾著的那抹血跡, 縈繞著一點腥臭,將杯中酒澆在上麵,腥臭味非但沒有消下去, 反倒濃鬱了幾分,他看了裴諶一眼, 屍白的臉上是令人心悸的無動於衷,雁娘與裴諶的前塵舊恨, 點點滴滴,按部就般重現,低頭問道:“若她不許呢?”


    裴諶道:“娘親並非不講理之人, 為了雁娘,我定求得阿娘答應。”


    不待裴諶開口,裴母道:“三兒,阿娘為你定下一門親事,耕讀人家,是你良配。”


    裴諶吃驚,躊躇問道:“前幾日不曾聽娘親提及。”咬牙道,“兒想納雁娘為妾。”


    裴母嘴角向兩邊上扯,木然道:“三兒,先昏後納。”


    裴諶張了張嘴,似覺有理,恍惚應下,失魂落魄回屋坐案前默書。裴母拎著門鎖,在門外古板無波道:“三兒收心,好好在家讀文章。”


    裴諶不從,又拗不過裴母,成日在家自怨自艾。


    轉眼過了月餘,林敷親來裴家送信,他搖頭大歎,責備道:“三郎,你與雁娘相好,本是風雅之事,偏又做盡負心之舉,雁娘侯你不至,病骨支離,好生可憐。秦樓假母,兩眼隻識金銀銅錢,哪有多少恩情?疾醫斷言雁娘之病難愈,如今連湯藥都給她斷了。”


    裴諶急得團團轉,道:“林兄,非我負心,阿娘將我禁足家中,不得赴約。我待雁娘心意,半分未改。”拖出床下一箱銀錢,又取一張房契,衝林敷深揖一禮,“這是雁娘的贖身錢,勞林兄援手,先讓雁娘離了那不堪之處。小院簡陋,也沒半個奴仆,煩林兄看顧一二。”


    林敷接了錢箱,道:“為雁娘贖身不過舉手之勞,不過,雁娘染疾,實是因你之故,心病需心藥,非你不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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