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紅著眼眶:“她與我有約。”


    風寄娘道:“裴郎君隻作夜間一夢。”轉身對著雷刹,“副帥,你說呢?”


    雷刹點頭:“前生事,前世了,事過境遷,沒有必要再糾葛不清。”


    裴衍立在棺邊,黯然神傷。


    “副帥冷硬的心腸。”風寄娘輕歎,“不過……”她話風一轉,“副帥心中無念,夢魘中怎會有家宅小院?”


    不等雷刹生怒,提燈步出寄殯處,道:“裴娘子在家中苦等,副帥早些引裴郎君歸家吧?”


    雷刹發作不得,看裴衍像經一場大病,青衣掛在身上,整個人勉強支撐在哪,一個不查,像要隨風消散。當下點頭,離行記起一事,問道:“三千文的水是什麽?”


    風寄娘訝異,笑起來:“誰買了水?”


    “裴二。”雷刹答。


    “弱水三千,唯取一瓢。飲過此水,再與人歡好,此後之能係一人身上,否則,臍下三寸齊根斷爛,神仙不救。”風寄娘讚歎,“裴二郎君真是衷情人啊!”


    裴衍抽回幾許神魂,惘然道:“我……阿兄內宅混亂,婢妾眾多,愛尋花問柳。”


    “啊?”風寄娘語帶遺憾  ,“可惜了恨女辛苦汲來的弱水,京中不少貴女重金相求尚不能得。”


    雷刹腳步頓止:“你向京中出售這種毒物?”


    “副帥說笑,弱水又非凡品,有緣才得。”風寄娘嗔怪,“裴二郎是有緣人。”


    雷刹與裴二不和,他又是睚眥必報的脾性,當下琢磨著要不要晚去裴家,好讓裴二發作……


    裴衍生怕裴二出事,歸心似箭,回看古寺,啞聲道:“風娘子,我卜了吉日,再來接雁娘。”


    風寄娘點頭:“好,奴家在寺中等候。”


    夜中山道難行,裴衍悶悶地跟在雷刹後麵,到得山腳,雷刹回過頭,身後哪有裴衍,當下不敢耽擱,牽馬回城。


    .


    裴娘子領著一眾仆役守著裴衍,眼巴巴地盼他醒來。裴二哈欠連天,坐那險些昏睡過去,求道:“阿娘,兒看三弟一時不醒,姓風的婦人與鬼子合謀,訛你錢財。”


    裴娘子橫眼:“不許去睡,你三弟定能醒來。”又罵,“你們同胞兄弟,三兒再不醒,命都要沒,你還有心睡覺?”


    “好好好,不睡不睡。”裴二歪著嘴討饒,拍拍臉頰,起身道,“我去院中走走,醒醒神。”踱到自己院中,色心起,隨手拉過一個婢女,不顧推拒,黑燈瞎火強行一番男歡女愛,事後理理衣袍,也不管是哪個,拍拍屁股重又回去守著裴衍。


    裴娘子知子甚深,看他這模樣,便知他幹了什麽好事,劈頭蓋腦就是幾下:“你是色中惡鬼不成?你三弟這模樣,你還有心胡鬧。”


    忽聽一邊使女喜泣:“娘子,娘子,三郎君醒了。”


    裴娘子撇下裴二,撲到裴衍床邊。裴衍昏睡十數日,瘦得脫了相,全身也沒一絲的力氣,隻定定睜著雙眼,半晌才氣若遊絲喚道“阿娘。”


    “誒!”裴娘子應了一聲,心頭大石落地,喜泣道,“三兒,可算醒來。”


    裴衍跟著落淚,他的那些離愁別苦,無法可解,看到裴二,記起弱水的事,想要告誡兄長,卻是神短力虛,又昏昏睡過去。


    等得雷刹趕至,裴家還鬧哄哄亂成一團。裴娘子見了他,心中方定,連念幾聲佛,道:“等三兒養幾日,我便請工匠修繕歸葉寺山門。”


    雷刹又說弱水一事,裴二本在那歪眼撇嘴做不耐狀,驚得半張臉斜在那,跳著腳罵雷刹詐唬他。


    雷刹心中暢快,道:“真假我亦不知,裴二郎不妨一試。”


    裴二臉上青複紫紫複青,半天說不出話來。連裴娘子心下都疑雷刹拿話嚇裴二,還想著若是裴二因此收斂一二,倒也好事一樁。


    雷刹看裴衍睡得安穩,便與裴娘子告辭,裴娘子苦留不住,隻得放他離去。


    獨門小院似是隨手拋卻在那,烏門孤燈,在夜裏,像是枝丫間鳥巢,搖搖欲墜。雷刹汲水洗了個澡,換下身上衣物,隨手棄在火塘中。


    .


    裴衍溫養了幾日,拄著拐杖,由小廝扶著,勉強也能在屋中走上幾步。支著病骨,跪在裴娘子前道:“阿娘,我想娶雁娘為妻。”


    裴娘子聽他細說舊事,她本就是通情達理之人,又信鬼神,裴衍死裏逃生,也應積些陰騭,遂點頭答允。


    裴家卜吉問凶,定下吉辰,設下法事,請抬棺人將雁娘的棺木抬離歸葉寺,葬進裴家祖墳。


    風寄娘遠遠避開,撫著懷中的狸貓,用手細細理著貓毛,道:“又有何趣呢。”


    狸貓眯著貓眼,打了個哈欠,風寄娘笑著撓撓它的下巴!


    到底無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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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一葉和尚)


    .


    .


    .


    歲至晚秋,落葉鋪地,悲佛山霜葉如血。


    入寺的山道幾層葉落堆積,一個負笈、手執尖桃麈尾的和尚踩著滿階枯葉拾階而行。他背後的書箱沒有一卷經書,密密排著大小相同的玉色瓷瓶。


    到了歸葉寺寺前,和尚看著粉飾一新的山門,略停了停,再進山門,左右金剛護法身披彩甲、手執法器,意態如生。寺院大門新刷幾遍紅漆,鋪首銜環,好生莊嚴。


    看山門,真是一座寶寺。推開寺門再看,不過枯草叢生,了無香火的荒寺。


    和尚不由歎氣,穿過牡丹枯樹,過天王殿,避開泥中佛鍾,眨眼間便到了大雄寶殿,殿中無佛,正中一座近六丈高的十八連盞銅燈,底座滿刻銘文;連枝上寸長銅人或呈掙紮狀,或仰麵張嘴痛呼,或伏地跪拜;十八燈盞,雙蛇纏繞,分左右以嘴相銜;燈盞中是脂膏狀的燈油,燈火灼燙,油膏受熱卻不化,千年萬年地凝結在那。


    寶殿三麵又立著與寺齊高的木架,從下到上,一排一排滿滿壘著玉色瓷瓶。


    和尚放下書箱了,搬過木梯,將箱中的玉瓷瓶一一陳列在空架上。等將一切歸置好,這才在燈邊的蒲團上坐下,敲了下木魚,數著一串菩提念佛。


    風寄娘在殿前等他念完經文,這才深揖一禮,道:“一葉法師遠遊,那幾個貴女來寺中不見法師,改去別處焚香祈福。”


    歸葉寺的寺主一葉法師,玉麵朱唇,俊秀過人。偶在京中化緣,有貴女心折他的美貌,贈寶枕相誘,許寶物權勢,不得,又裝虔誠信徒,盛妝來寺中禮佛。


    一葉不堪其擾,他與不良帥主徐知命是知交好友,恰好徐知命一時興起,聲言要去名山訪仙,一葉便與他結伴,雲遊半載方回。


    歸葉寺就他一個和尚,他一走,本就荒蕪的寺廟更顯荒廢。


    貴女幾次尋他不著,不由泄氣,找了個與一葉麵貌幾分仿佛的書生作入幕之賓,略解相思苦。


    風寄娘惱他一走了之,便拿這事取笑。


    一葉闔著秀美的雙眸,不理她,問道:“寄殯處有了空位,可有香客寄棺?”


    風寄娘反問:“寺中哪來香客?”


    一葉無言以對,隻得道:“貧僧看山門煥然一新,以為另有機緣。”


    風寄娘失笑,問道:“法師與徐帥同訪名山,可遇神仙撫頂以授長生?”


    一葉收起念珠,道:“不良帥主說是訪仙,實為求藥。”


    “求藥?”風寄娘略一沉吟,“可是為了九王?奴家曾聽聞,徐帥推過九王命盤,早歿之命,歲不過卅”


    一葉點頭,平靜的臉上滿是悲憫:“徐帥知命,卻不肯認命,篤信人定勝天。聖上諸子,太子剛愎暴戾,餘者唯九王聰惠,有名君之相。”


    風寄娘蹙眉,問道:“徐帥可有尋到良藥?”


    一葉搖了搖頭:“世間哪有醫命神藥。”又道,“貧僧早前便回到京中,不過,遇不解之事耽擱了月餘。”


    風寄娘奇道:“不知何事?”


    一葉道:“如今坊中多鬼怪邪說,我過各坊,觀坊市氣運,恰逢李侍郎家中正辦喪事。”


    風寄娘問道:“可是禮部李侍郎?”


    一葉頜首,道:“與那隻貓無關,李老夫人身死,魂不知歸處,貧僧遍尋不得。有人攫奪了她精魂,隻是,她的命盤並無奇異之處,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風寄娘追問:“法師可有頭緒?”


    一葉搖頭:“貧僧托了徐帥同查此事,國運漸消,魑魅魍魎倍出,徐帥擔心此事背後所謀甚大,倒比我還要上心。”


    風寄娘看殿前落葉,道:“盛極必衰,為天道法則。”


    一葉雙手合什念佛,道:“然而,眾生則苦。”


    風寄娘回以佛禮:“法師慈悲。”看看天色起身告辭,道,“日將西落,奴家可不願與法師共處一室。”


    一葉唇邊綻出一抹莫名的微笑,又飛快地消逝。


    風寄娘走了幾步,記起一事,問道:“徐帥手下有不良人雷刹,命格奇詭,未生母亡,應與萬鬼為伴。奇怪的是:我與他相識數月,看他行事,似乎幼時並不與鬼交。”


    一葉道:“許另有奇遇。”


    風寄娘笑起來,道:“奴家真想探個究竟。”


    .


    雷刹與阿棄等人站在一處屋宅前,幾個雜役抬著擔架,一具一具地往外麵抬屍體。


    單什張大嘴,好半天才拿手合上自己的下巴,道:“這……這……怕不是墳地,幾具了?”


    葉刑司一手執筆一手在迭冊裏寫寫畫畫,道:“十一具。”


    阿棄吞了一口口水,往雷刹身邊靠了靠。雷刹攔住一抬擔架,掀開白布一角,問抬屍的雜役道:“無一例外?”


    雜役白著臉,滿臉驚懼:“都是一般模樣。”


    單什撓著自己胸口巴掌厚的護心毛了,對雷刹道:“副帥,這屍體慘慘白的,倒像我以前殺豬時放光了豬血。”他摸摸嘴,勾起肚裏饞蟲,“拿鹽巴將豬血煮了血豆腐,燉燒了很是美味……”


    兩個抬屍的差役聽得分明,二人對看一眼,再也顧不得,放下擔架跑到牆根吐得塌糊塗。


    單什罵道:“這二人生得細膽。”


    阿棄與葉刑司在旁,心裏也是隱隱作嘔。


    “單大哥快快住嘴。”阿棄跳腳,“隔夜飯也要吐將出來。”單什道:“餓你幾日,”


    這戶人家姓齊,連家主帶仆役共三十一口人,屍體不多不少,也是三十一具,無一生還。


    報官的是坊中武侯。


    其時,天不過微亮,又有薄霧,十步之外茫茫一片,看不分明。坊內武侯見天不好,生怕宵小生事,不敢偷懶,執刀提燈巡街,過幾條巷道,便聽前麵宅前一聲驚呼,隱約間一個模糊的人影從一處院門屁股尿流地爬了出來,見了武侯,倒似見了至親,扒著為首的武侯鼻涕眼淚齊下:“好些死人,好些死人……”


    武侯認得他,坊內一個賊偷,成日遊手好閑,偷雞摸狗,常在官府吃杖責。


    賊偷嚇得不輕,口齒模糊,直嚷這戶人家一屋子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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