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興坊與別處各坊一樣, 靠近前後坊門兩旁, 對開著幾家星貨鋪、食肆、鐵鋪、油米糧行……


    幾個閑人懶漢倚在牆角癱在地上,撓著頭發, 滿足地翻著衣縫間的虱子,虛耗著不肯流去的長長光陰。施娘子嘴裏的瘋婦,衣袖襤褸, 滿頭糾結成團、花白糟亂的頭發, 身上散發著陣陣惡臭,她拄著一根竹杖,坐在一間餅鋪外, 靠著食客與店家施舍度日。


    雷刹幾人找到她時,她正捧著一塊冷餅狼吞虎咽,一點餅渣落在地上,便拿髒黑的手指連著泥粉一塊捏起來塞進嘴裏。


    餅鋪鋪主嫌她醃臢, 拿破碗盛了點水,遞與她驅趕道:“老瘋婦,避邊角吃去, 髒我鋪前的地,傷我營生。”


    瘋婦接了水, 尤覺不夠,伸著滿是髒泥的手又問鋪主討餅吃。


    餅鋪鋪主掛下臉, 翻著白眼,怒道:“滾滾滾,我好心與你一碗水, 你倒充起我娘來。”


    餅鋪娘子卻是好心的,攔住丈夫,拿了一塊餅給她,道:“也是可憐,無兒無女的,一把年紀與野狗爭食,入冬天寒,幾時死了也不知。不過一口餅,給她便是。”


    鋪主心疼,氣道:“賤命天都不收,誰知幾時會死。”


    雷刹在餅鋪買了個餅,套了幾句話,鋪主答道:“小的也記不清她幾時在這乞食,她又有些糊塗,好心人將她送去悲田坊,沒幾日又摸回來,宿在坊牆一角,與那貓狗同食。”


    雷刹見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與葉刑司去找瘋婦問話。瘋婦察覺有人靠近,以為是奪餅的,拿起竹杖胡亂左右拍打,嘴裏罵罵咧咧也不知罵些什麽。


    雷刹不顧惡臭,矮身將餅遞給她,瘋婦驚醒接過,順手塞進懷裏藏了起來。


    “大娘可知齊家宅院,昨日出了命案的那家。”


    瘋婦亂發覆麵,她睜著老眼,費力看著雷刹,眼角抖了抖,咧嘴一笑,道:“那宅子住不得人,有鬼,有鬼!住了要死人……”


    雷刹剛要再問,瘋婦忽得扔掉竹杖,往地上一扒,嗵嗵地磕起頭來,邊磕邊泣道:“罪過罪過,老天恕我,知罪了,我知罪了……”她磕得頭上烏青,重爬起來對著坊牆跪好,垂著頭念念有詞,念後拜一拜,起身重又嘰哩咕嚕念著什麽。


    葉刑司仔細聽了聽,與雷刹道:“副帥,她念的是《往生咒》。”


    餅鋪娘子忍不住道:“差人,她不過一個瘋婦,滿嘴瘋言瘋語,哪又做得準?”


    雷刹隻好暫且作罷,想起齊家一家死狀怪異,當街站了片刻,命葉刑司再問齊家凶宅之事,道:“我去趟歸葉寺,單大哥那有了別樣消息,讓他在司中等我便是。”


    葉刑司奇怪問道:“副帥不是說,遣個雜役去請風娘子?”


    雷刹微有些心虛,輕咳一聲別過臉,一本正經道:“我細思十一郎說得有理,歸葉寺我路熟,快去快回,省得耽誤。”


    葉刑司是個老硬木疙瘩的腦袋,半點不肖其爹,絲毫未察覺雷刹異處,還隻當他思慮周全。


    .


    晚秋寂寥,風寄娘跪坐在廊下煮茶,老叔弓著背將院中枯草一點點除去,積成一堆,點火焚灰。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風寄娘看著枯草化螢,頗為感慨。“可惜臨死才知黃泉路近。”


    老叔笑了笑,可惜他臉怪奇醜,隻做出一個扭曲的神情來:“秋風幹燥,阿蕪夜來有幾聲咳嗽,我去煮些梨水與她吃。”


    風寄娘笑裏有絲促狹:“老叔盡管去,煩老叔替我謝過阿蕪贈的荷囊。”


    老叔大笑:“荷囊一事,風娘子何不揭過不提?阿蕪琴棋書畫樣樣皆通,隻女紅上不大通,她贈你荷囊後,心中後悔,自感無臉見你,你反謝她,她定是羞愧難當,不如就此不提。”


    風寄娘道:“老叔體貼阿蕪,我又豈敢不從?”


    老叔想起一事:“裴三郎君這幾日常在寺外徘徊,來去不入。”


    風寄娘看壺中茶湯沸騰,道:“霧結為露,露聚成水,水因寒冰,人有轉世投胎、幾生幾世,然而,緣隻一生,錯過便是錯過,豈容追悔。”


    老叔嗬嗬怪笑數聲,眼眸有過令人難解的追思。二人心照不宣一笑,將此話題拋開。秋風過寺,似有細語,風寄娘側耳聽了聽,笑道:“難得,荒寺竟也有客至。”她起身道,“老叔去與阿蕪煮梨水,我去門前迎客。”


    老叔也不推辭,一施禮,急急走了。


    風寄娘慢悠悠提著燈到寺院前,拉開閉合不攏的寺門,看著來人,咦了一聲,熄了提燈,展顏而笑:“真是稀客啊,奴家隻知有客來,不曾想竟是副帥。”


    雷刹正要抬手推門,一時倒有些難堪,好在他平日麵無表情,雖猝不及防,仍舊將臉一板,抬手一禮,道:“京中出了命案,你既擔了司中仵作之責,我來接你堪驗屍身。”


    風寄娘吃驚:“又出命案?”當下不敢過多耽擱,道,“副帥稍侯,我理了行囊便來。”


    “有勞。”雷刹一點頭,轉身便要走。


    風寄娘掩唇驚問:“副帥難道不是接奴家同去?”


    雷刹正色道:“我馬快了,你與下仆的馬車左右也跟不上,不如我先行一步。”


    風寄娘輕歎一聲,一皺秀眉:“副帥不知,老叔有事,不能相送。副帥堂堂七尺男兒,忍心將奴家撇下?”


    雷刹連看她好幾眼,蒼白陰煞的臉上滿是戒備懷疑,半晌才不甘不願道:“既如此,我在寺前等你。”又見她紅裙及地,酥胸半露,有心想叮囑她換身利落的短裝來,到底過於失禮,不好出口。隻道,“你帶幾身衣物來,這次命案死者之數為巨,你怕是要司中宿下。”


    他神色凝重,風寄娘不由問道:“死者幾人?”


    “共三十一。”雷刹道。


    風寄娘思及一葉和尚所說:京中運勢漸消,魑魅魍魎隨之而出。回寺中拿了行裝與雷刹一道下山。


    雷刹解了馬繩,翻身上馬,抿唇將手遞與風寄娘。


    風寄娘道:“秋末風寒,副帥要奴家在後頭吹風?”


    雷刹無奈,拉住她的手,臂上用力,將她拉上馬護在身前,也不言語,黑著一張臉揮鞭就走。


    第32章 凶宅(四)


    不良司停屍處是特地辟出一個小院, 總共也不過十來間屋舍, 刨去灶房與值守人的住處,用來陳屍的也隻九間空屋, 如今被屍首塞得滿滿當當。


    看守的差役對著滿屋慘白的屍體心裏直發毛,夜間野貓野狗聞了味,爬在屋頂上, 聚在牆外, 趕都趕不走,差役氣急,在院中點了火, 斬了幾節竹子扔進火中爆響,這才驚走一幹畜牲。無奈,這法子也隻初時,那些貓狗餓得兩眼發綠, 受了幾次嚇,知曉並無多少厲害,天蒙蒙亮時, 又聚了過來。


    這些差役大都也是造業斷脊梁的人,其中一人道:“不如殺了幾隻, 眾兄弟烤了下酒,填進了肚子, 又好嚇走貓狗。”


    另一個歲老些的忙喝道:“扒亂墳,啃死人骨的貓狗最為邪氣,你們也敢下嘴吃進肚裏。”又壓聲同“那幾屋的死人, 死得蹊蹺,還不知是人害的還是鬼害的,屍體雪色霜白的,別見了血腥,招了不好的來。”


    先頭的那個點頭:“阿叔說得有理。”左右看看都是自己的親近,道,“先前聽聞副帥是鬼子,我隻當閑言碎語,現看副帥那森白的臉,與那屍體仿佛……”


    聽得幾人陡然色變,拿手掩他的嘴,道:“你老壽星嫌命長,自去尋死,別牽累眾兄弟。他手裏多少人命?心又狠手又辣,屍骨堆裏淌血走出的人。你亂嚼什麽?”


    .


    不遠處,風寄娘看了眼身邊的雷刹,取笑:“副帥真是凶名在外啊。”


    雷刹神色如常,道:“他說的半分不錯。”


    風寄娘道:“世間人,有佛口蛇心,亦有蛇心佛口,副帥嘛……”


    雷刹不願東拉西扯,截道:“風娘子是籠中的鸚鵡?多嘴多舌。”說罷,抬腿走在前麵,催促道,“做你的正事。”


    風寄娘隻得墜在他身後跟上。


    停屍處那幾個值守見他們二人,心中發虛,彎腰弓背,言語間便帶了小心翼翼與討好。雷刹見慣了此事,當作不知,推開一間屋子,讓風寄娘進門。


    風寄娘照例將一丸香丸投入鵲尾香爐中點燃,一縷輕煙嫋嫋,無色無味。雷刹心念一動。問道:“此香何用?”


    風寄娘抬眸,笑而不答,執爐繞著屋內陳列屍體一周,道:“奴家有一事好奇,不知副可願為我解惑?”


    雷刹立在門邊,沒有放過她的一舉一動,聽她問話,反問:“風娘子有何不解?”


    風寄娘將香爐放在窗台邊上,邊去掀蓋屍的白布邊問:“奴家說過副帥的命格,應死未亡,陰陽二界分生死,然你不同,你雖生卻屬陰界,天生知神鬼奇怪。不知副帥是強加掩飾,還是先時委實不知?”


    雷刹屍白的臉上閃過異色,他不喜提及己身私事,倒也不加隱瞞,道:“不曾見過。”


    風寄娘滿腹的疑問,正待追問,卻被手底的屍體引去全部心神。這具屍體完好無缺,神情安詳,皮膚微有凹陷,全身潔白有如玉質,觸手冷硬幹燥。


    “齊家三十一具體,都是一般情形。”雷刹看她詫異,掀了另幾具屍體的屍布。


    風寄娘俯下身,探遍屍體全身,也沒找出一處傷口來,取刀剖開胸膛,看著腔中心髒的模樣,便知棘手。不良司中神出鬼沒的錄事不吏在她身後好奇伸過脖子,直驚得倒吸一口涼氣,此人的心髒小如鵝卵,色白如石。


    雷刹也不禁大為驚異,用手去碰,又冷又硬。


    “血載精魂,心宿魂魄,他全身之血不剩一滴,心縮為石卵。”風寄娘緊蹙雙眉,對雷刹道,“他生前,被吸走了精氣,吞了三魂七魄,僅剩一殼。”


    雷刹像是要窺她所說是真是假,一瞬不瞬地牢看著她:“所以?”


    風寄娘道:“心之精爽,是為魂魄;魂魄去也,何以能久?人一死,三魂離體經輪回轉世,肉體便日漸腐爛化為汙泥,不過,若是將一魂禁於已死之軀中,讓它既不得生又不得死,便成怨屍,若得靈氣,成精成怪,以人之精血三魂為食,再成,便化為魃。”


    “旱鬼?所見之國,赤地千裏。”雷刹一時也忘了質疑,跟著皺眉。


    風寄娘的目光在雷刹身上轉了一圈,一福身,道:“副帥所言,半點不差呢,旱魃居處,不雨。”


    錄事小吏連吞了幾口口水,小心問道:“這這這……仵作與副帥言下之意:齊家一家是被旱魃所害?”摸著後脖頸,“這報與上官,說是鬼怪作祟,小的怕徐帥會翻臉。”


    風寄娘搖頭:“今日清晨,彩霞滿天,是陰雨的征兆,那還不是魃。”


    雷刹沉聲道:“再驗其它屍體。”


    風寄娘依言,又剖了七具屍體,具具相同,等要剖第九具屍體時,雷刹道:“不用再剖了。”問道,“據我說知,遇魃,掘它屍身焚化即可?”


    風寄娘答道:“正是。”


    “齊家有凶宅之說,他們一家又在家中所害,若有怨屍,怕也宅地之中。”雷刹點了一幹人,道,“你們拿鋤鎬,將齊家宅院仔細翻一遍。”


    錄事小吏插嘴問道:“許是別處墳裏跑來的?”


    “不會。”風寄娘道,“怨屍離不遠葬身處,豈會從郊野到坊內傷人。”


    他們幾人正在議論,單什從街坊探了消息回來,聽了一星半點,大步進來,粗著喉嚨問道:“什麽傷人?找到凶手了不成?”衝雷刹隨意揖了一禮,大聲道,“副帥,某去長祿坊打聽這齊家,赤腳無賴,百人千人唾棄。前幾月,不知得了什麽運道,竟在自家地裏挖出一壇金來,一夜成富戶。那齊大是個不知計算儉省的,沒錢時得了百文都要換酒花個精光,發了橫財,更是得意非凡。他要買奴仆,買牲畜,納美妾,原先的屋宅窄小,如何做得下。因此,托牙郎買屋置宅。”


    雷刹一麵令雜役去齊家刨地,一麵問道:“齊家宅院,本就有凶名,稍一打聽便知。牙郎不曾告知?”


    單什拿大手一拍大腿:“可是僥幸,無意間被我問得。齊家買到那宅院,卻不是牙郎牽線,一個乞索兒道:他撞見有個搖鈴擺卦的,哄了那齊大。齊大賊膽,又貪便宜,圖那宅院便宜。說不定,還指望從院中再挖筆橫財。”他正說著,看眾雜役扛著鋤頭等物什,呆滯在那,疑惑不解,“這是做什麽?”


    雷刹道:“去齊家院中挖筆橫財。”


    作者有話要說:  天了,莫非我真的短小了。不不不,我要改過來,這習慣不好。


    ps:“”心之精爽,是為魂魄;魂魄去也,何以能久?“”引自《左傳·昭公二十五年》


    第33章 凶宅(五)


    雷刹與單什帶人去齊家宅院挖屍時時, 在那值守的阿棄正蹲孟家院門前與乳名“斛斛”的孟小娘子猜石子, 小姑娘裹著冬衣,得了孟娘子應允, 許她在外玩耍半個時辰。她年幼,不願悶在院中,帶著小婢女躲在門口那張望。


    阿棄少年心性, 正無聊, 見她藏在那,起了逗趣之心,撿了塊石子捏在手裏, 摸過去與她玩鬧。


    斛斛難得有玩伴,拍著手大樂。


    阿棄摸摸她的枯黃頭發,露出虎牙跟著笑,彎腰道:“晚邊天涼, 小娘子進屋躲風。”


    斛斛依依不舍,問道:“大哥哥明日可還在嗎?”附在阿棄耳邊,細聲道, “我吃藥偷攢了幾塊香桃蜜餞,明日裝了荷囊, 與大哥哥同吃。”


    阿棄摸摸下巴,一擊掌道:“既如此, 那我與阿兄請了這邊的差事。”又伸小指與她打勾,“我買徐老七家的七返糕與你吃。”


    斛斛拉拉小婢女的衣袖:“阿扣,你吃過七返糕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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