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刹阻攔幾人的爭論道:“暫且不管醇王妃的底細,我們先走一趟亂葬崗。”


    單什等人連忙稱喏,又點了幾個兵差和粗夫雜役,依例取符紙辟邪藥丸,並一壇子酒,又帶筐棍擔架等物。


    .


    蕭孺人拋屍的亂葬崗在城外九步亭外,離官道穿亂林,再行九步就有一個破敗的草亭供人略作小憩,是到亂葬崗的必經之路。


    雷刹一行人在九步亭停了停,幾個粗夫大冬天累出一身臭汗,見機坐地上吃水解渴。小筆吏見亭外一處有紙錢蠟燭燒過的灰堆,還供著一碗粟米飯,也不知何時供的,已經發餿發硬,當中還豎著一雙木筷子。不解問道:“莫非這草亭死過人,怎有人在這燒紙祭拜?”


    單什看著那碗快要結成硬殼的飯,攢緊雙眉:“這地方果然荒得很,連著乞兒都不願過來。”


    小筆吏不懂:“單衛怎知此地沒乞兒來。”


    旁邊一全粗夫扶著挑棍笑道:“要是真有乞兒,這飯哪能留得住?”


    “這是供給死人吃的。”小筆吏喉內一堵,連連搖頭。


    “那也鮮靈靈的一碗飯。”粗夫嘻笑,“餓得腸子都縮時,為著口吃的活命,跟狗搶跟人搶也跟鬼搶,多活一時是一時,多活一日是一日。”


    另一個幹皺麻賴臉的粗夫跟著點了點頭:“十幾年前鬧荒時,別說搶鬼食,連著自己的親子都煮了活命。”


    風寄娘聽到易子而食這話,雙眸閃過暗色,一息又散,要不是雷刹眼法過人,定會錯過她的這點動容。


    滿麵愁苦的粗夫緊接著又搖了搖頭,“這些時日,小的看街集坊內的流民了多出了好幾茬,這世道怕是……”他話一出口,連忙縮了回去,暗暗瞟了雷刹一眼,不良司天子手下,護得自然也是天下之主,他生怕自己的一時嘴快,惹來雷刹尋他的麻煩。


    雷刹根本沒這心思,反倒問:“我這幾日忙著醇王案,一時倒沒注意市井異象,果真多流民乞兒?”


    幾個粗夫和兵差聽他動問,互看幾眼,紛紛七嘴八舌說起流入坊中的乞兒,他們這些人操持的是賤業,居住坊區靠近城牆,左鄰右舍多貧苦下民。往常就雜亂混嘈,近來看坊內又添襤褸枯殘。


    小筆吏不可置信道:“我看宮門抄不曾見哪處有災荒。”


    單什大笑出聲,用大手一拍小筆吏的肩頭,道:“有些個做官的欺上瞞下,真個有天災人禍,能讓你一個天子腳下小小的筆吏知曉。”


    “若連都城都有流民乞兒進入,別處定曾有大災荒。”雷刹回看九步亭來路亂林橫枝,忽然有些茫然,“寒冬無衣無食無火……”


    雷刹沒有說完這句話,但幾人都知曉他的未盡之言。


    單什驀得起身,罵咧咧拉拉褲腰,道:“老單去解個手,副帥你們等我一等。”


    風寄娘輕倚著草亭木柱,年歲日久,柱子經風吹雨打蟲蛀開裂,堪堪托著亭蓋,不知哪個寒夜就會轟然倒塌。


    雷刹用低得幾不可聞的聲音問道:“皇城真個氣運日消?”


    風寄娘道:“盛極衰,衰則盛,自三皇五帝始,曆來更迭變幻無數,蒼生苦樂從來由天。”


    雷刹譏諷:“也是,人命不過草芥,一生能得偷安,都要謝天地神靈大發慈悲。”


    九步亭來路枯樹枝椏,去路野草茫茫,抬頭灰雲蔽日,低頭凍土寒生,一行人心裏都生出點淒涼來,正惶惶間,枯草叢間一條羊腸小道上,一個麵塗□□,腮染紅脂,鬢邊插著一枝紅絹花的老婦,微弓著腰,一顛一顛地走了過來。她生得瘦小,滿是皺紋的臉上卻是笑模樣,看到雷刹一行人,眼睛一亮,輕輕巧巧地過來福了一禮。


    “幾位郎君有禮,老身趕路口中幹渴,賣個老,鬥個膽,討好心的郎君一碗水。”


    挑雜物的粗夫不敢擅自作主,看向雷刹,雷刹一點頭,粗夫便舀了一碗水給老婦人。


    老婦人接過一飲而盡,拿衣袖擦擦嘴角,吃了蜜似得將幾人誇了又誇,恨不得連祖宗都拉出說上幾句好話。


    一個粗夫問道:“老阿婆,你這打扮,在這荒地做什麽?”


    老婦人草亭木階上,笑道:“唉喲,老身趕路套個近道,誰知竟走迷了,反費了好些的腳力,真是晦氣。”又笑眯眯地與眾人道,“老身這一行頭,是做好事的行頭,代得月老,替得紅娘,牽著那紅線綁著那三生石上的小冤家。”


    粗夫笑道:“老阿婆原來是個保媒拉纖的。”


    老婦人嗬嗬一樂,轉身風寄娘,殷勤道:“小娘子生得好模樣,千金易求,良人難得,不如老身為你保一樁媒如何啊?包你穿不遍的綾羅綢緞,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用不盡的金銀珠寶。”


    風寄娘隻是一笑,並不去理會她。


    老婦人卻起了性子,一心要為她說媒,見她不為所動,不依不饒地勸說,又看眼雷刹,笑起來:“小娘子聽老身一句勸,你身邊這郎君雖俊俏,可惜目深眉飛,渾身的煞氣,未生母便喪。母死而生的那就是鬼子,不屬陰,不屬陽,哪是良配。”


    雷刹聽了這話,眉間頓攏殺氣。


    第64章 暗湧(二十)


    “不知老阿婆要為奴家說給哪戶人家, 哪個良人?”風寄娘笑問。


    雷刹一個轉瞬收起四溢的殺氣, 這種荒郊野嶺,再怎麽迷道也不會迷到這裏, 再看這老嫗幹瘦垂老,身上衣料簇新,行道走路落腳極輕, 在曲折滿布草莖的羊腸泥路健步如飛來去自由。他近來見多各種詭事, 便料定這老嫗有古怪。既然風寄娘搭話,他隱在一邊靜觀奇變。


    老婦人見風寄娘似有意動,笑不可抑, 豎起一根幹瘦的手指,誇誇其談,道:“老身上說的這戶人家姓,家裏良田千傾, 城內又有商鋪無數,家中使喚著成百上千的奴仆丫環,宅內宅外養著豪奴護院, 車馬牛羊成群結隊。上結交著富豪顯貴,下識得草莽豪傑。”


    “這王家僅有一子, 生得威武俊俏,生性又體貼又小意, 千裏挑一的人物,不知惹得多少小孩子心頭鹿撞,將那滿腔情絲盡數係在王郎身上。這王郎他家本就豪富, 又文武雙全,心氣強,難免就眼高,一心想要尋一個合心合意的佳人伴攜一生,這挑挑揀揀的,到現在都不曾成家。”


    老婦人又看風寄娘一眼,笑道:“我觀娘子的人貌,細皮白肉,杏眼櫻唇的,也是千裏挑一的人物,說不得成了一段佳話。再一個,老身走街竄巷,何時認不得道?偏生今日為走近路撞見了小娘子,這可不就是天意如此?”


    風寄娘將眉一皺,故作不解,遲疑道:“都道男女婚嫁,是結兩姓之好。老阿婆既不問奴家出身,又不問奴家八字,怎知這便是好姻緣。老阿婆莫不是拿奴家取笑,戲耍奴家一番?”


    老婦人眼珠骨轆一轉,拍著大腿叫起屈來:“小娘子這話不中聽,人世間千萬種的玩笑,隻這生死嫁娶不能胡謅的。也怪老身話沒講清,事沒理透。小娘子有所不知,那個王家祖上出過將軍,屍山血海裏趟出的家業,凡事都講一個百無禁忌。這人生在世,短短數十載,幾個轉身就到了頭,活到七十那都是祖上積德,良緣難得,且珍惜才是。”


    風寄娘好生為難道:“難為老阿婆為奴家操心,隻是奴家自不命苦,無父無母無四鄰六親,最信命數之說。”


    “小娘子不知,老身既是說媒的,對這八字吉禍也知個幾分,不如娘子說說生辰八字?待老身合上一合?”老婦人趨上前道。


    風寄娘也不拒絕:“生辰八字不好隨意示人,更不好宣之於眾,老阿婆附耳過來,奴家與你說。”


    老婦人竭力伸長脖子,笑嗬嗬地側過耳朵,風寄娘以手遮擋,在她耳邊說了生辰八字。老婦人邊聽邊點頭,還道:“老身記下,與小娘子推一推八字,隻是這生年不曾聽清,小娘子再說說。”


    風寄娘笑了笑,又在她耳邊說了出生年。


    老婦人聽完,臉上的那抹頓時僵在那,像是被寒霜冰凍住了其它的情緒,怎也轉換不過來,隻好維掛著那不倫不類的笑意。似是過了良久,這才踉蹌倒退,細細打量著風寄娘,越打量越是心驚,枯樹枝一樣的手指點著她直抖動,喝問:“小娘子是什麽人?”


    風寄娘笑而不答,雷刹踏前一步,反喝道:“你又是什麽人?來這裝神弄鬼?”


    老婦人勾著身,忙討好道:“是老身有眼無珠,多有打擾多有打擾,這……這,還有人家等著老身做媒,不敢再耽擱,這便走這便走。”


    “來時由你,去時卻要交待清楚。”雷刹攔住她,“說不得身上帶著人命。”


    老婦人大聲呼冤:“你便是官差也不能誣賴老身,老身清清白白,幹幹淨淨,連隻螞蟻都不敢踩死,生得就是一副好心腸。”


    雷刹不聽她言語,卻看向風寄娘,風寄娘衝他微微擺了擺手。雷刹雖心有不甘,到底沒有多生事端,讓開了身。


    老婦人大喜過望,踮著腳就要走,哪料一頭撞在小解回來的單什腿上。


    .


    單什一早吃了肉餅,又灌了水,腹內作響,鑽進枯草叢小解,又出了個恭,渾身臭烘烘地鑽出草叢,左右尋覓也沒見個水窪池塘,隻好帶著一身臭氣回來。


    他一邊咒罵倒楣邊一路拍著草屑,將到草亭,就見一隻黃鼠狼繞在人腿邊,立著身發出粗嘎的哢哢聲。單什提了提褲子,心裏大奇,暗道:這離亂墳不遠,就見怪事,這隻黃鼬好生大膽,竟不怕人?說不得已經  成精成怪,逮了生燉,也不知這肉是不是柴老。


    單什正可惜早上吃的肉餅,看著黃鼠狼,惡向膽邊生,一心想著抓了吃肉找補,當下大步流星過來,張開大手揪住黃鼠狼的後脖頸提了起來,哈哈大笑:“這畜牲膽大,可不是便宜了老單的五髒廟。”


    他這麽一提一捏,粗夫兵差等一個恍惚,個個驚醒過來,草亭附近哪還有什麽老婦,眼前隻一個不知何時回來的單什得意地拎著一隻皮毛已經雜白的黃鼠狼,瞪著賊眉鼠眼,擰著小條身掙紮嘶叫想要逃脫。


    雷刹暗道:慚愧,我隻知這老嫗古怪,原來是隻黃鼬。


    單什殺豬出身,死在他手裏的走獸不知其數,雖然現在改行換當了,那身血腥卻是經久不去,比之雷刹的陰煞之氣,之於這隻黃鼠,倒是單什更加讓它肝膽俱裂,驚懼之下,竟連臭屁都不敢放。


    “看這毛色倒活了些年頭。”單什抬著眼,滿腹遺憾,“瘦得緊,怕沒有多少肉,也罷,放甕中燉個半日下酒。”


    黃鼠狼聽了這話,更是掙紮不休,隻單什的一隻手有如鐵鉗,哪掙脫得了。兩隻黑眼裏不由落下幾滴淚,抬起兩隻前爪衝著風寄娘連連作揖,望她搭救。


    風寄娘想了想,他們出來是為尋蕭孺人的屍骨,野墳荒野最多野犬黃鼬,這隻已經成了精,不知有多少子孫後代,殺了它惹來報複,倒是耽誤了事,再者,尋屍時說不得還能得一助力。


    “單衛,這年月人活至壽終尚且不易,這隻黃鼬已過百數,難得很,定是上蒼待它厚道,我等何必逆天而行。”風寄娘開口道,“再者,它皮雜肉柴,也沒什麽吃頭。單衛不如放它自去,改日奴家宰一隻羊來燉湯暖暖諸位的腸胃,如何啊?”


    單什笑道:“風娘子開口,老單哪敢不應,一隻雜毛鼬,又臭得很,罷了罷了,放它一條生路。”


    他一鬆手,黃鼠狼死裏逃生,衝幾人一個作揖,腳底抹油,飛也似得溜了,幾下這消失在老林裏。


    雷刹斜眼看著單什:“單大哥倒賺了一頓羊肉。”又道,“這倒有欺人之嫌,也罷,這隻羊還是由我來買,風娘子搭手烹煮便好。”


    幾個兵差粗夫剛艱異事,各個心頭打顫,聽到有好羊肉吃,立馬將那些驚異丟到了九宵雲外,紛紛起哄叫好。


    單什搓著手,笑道:“風娘子歸風娘子,副帥歸副帥,不如這日吃風娘子的,那日吃副帥的,如何?”又逗趣道,“副帥的歸了風娘子,這算得一筆什麽賬?倒作成一家了?”


    雷刹瞪他一眼,止住單什的胡言亂語,道:“別再扯舌頭,正事要緊。”


    單什悶笑數聲,不敢再多嘴多舌,倒是風寄娘明知他故意取笑,臉上也沒什麽羞澀扭捏之態,端得落落大方。


    .


    雷刹發話,一行人重又上路,四周一片死寂,風過枯草叢層層生波,偶有幾聲不知名的野鳥咕啾一聲從草叢中驚飛,越走越無煙火之氣,倒似到陰司之所,環顧一圈無一絲生氣。


    單什走得不耐煩,怒問:“何時才到,枯草葉子打得臉疼。”


    他正抱怨,一陣寒風吹過,什麽白乎乎的一片被風吹到臉上,用手一扒,原來是一片紙錢,再定睛,原來已經出了草叢,前麵正是亂葬墳,隻見老墳挨著新墳,破草席擠著薄木棺,鮮屍蓋著白骨,老樹上站著虎視眈眈的老鴉,老樹下掏著鼠洞狸窩,賴皮的野狗為奪一段人骨,撕咬作一團,見有人也不避走,反倒以為是奪食的,喉中發出恐喝聲。


    一個粗夫掩鼻道:“這地界除卻犯事的,便是無主的孤魂,還有些窮苦無地著落的百姓。”他指指墳堆道,“雖家貧,倒也有口薄棺、一卷草席,也入了土安了家,四時八節的墳前也有人家燒著紙錢供碗涼漿。這些犯事的,隻能曝屍荒野,大都喂了畜牲,有運道的,得些好心人燒得祭品。”他搖頭歎息,“也是可憐。”


    雷刹等人看一地散落的屍骨,老舊新殘混作一堆,經野狗野鴉的撕搶,沒有一具是完好的,身上的衣衫腐朽零落,不知被扯去哪。


    在這亂葬墳,別說尋找蕭孺人的屍骨,便是半載前的屍骸都不易找尋。


    風寄娘心生淒涼愁緒,雖說紅顏白骨轉眼成空,但一個絕世佳人落這一地步,實在令人痛心。


    雷刹再冷心冷情,對著這人間地獄,也有些動容,朝風寄娘一拱手:“風娘子,隻看你的手段。”


    風寄娘歎口氣:“不論成不成,都且一試,即便找不到證據,尋回殘骸,也好好生葬了她。”


    第65章 暗湧(二十一)


    風寄娘抬頭看看又灰了幾分的天, 顯得沉悶, 無聲地向下擠壓,令人喘不過氣。她數著步從亂葬墳的南麵走向北麵, 繼而又從東到西,再數步帶著一行人走到了墳地當中,令幾人清理出一塊空地來。


    幾個粗夫將一具殘屍用席子卷了, 在幾丈遠外挖了一個淺坑, 草草另葬,無名無姓的也不用立碑,隻依著風寄娘之言, 燒了一搭紙錢。單什撈起一邊的酒壇,拍開泥封,取了一勺酒自己先喂了肚裏的酒蟲,又取一勺倒在新墳墳頭, 口裏念道:“兄弟也是個可憐人,今日我等有事,隻得讓兄弟挪個地, 一勺薄酒告個罪。”


    那幾個兵差將散落的屍骨一一撿起,歸置一邊, 看這些七零八落的骨頭,也不知到底是從幾人身上落下的。幾人圖省事, 一並挖坑埋了。


    單什為多貪幾口酒,抱著酒壇過來揮開幾人,同樣一勺酒灑在墳堆上, 道:“諸位無親無故,一塊也好作伴,怎也比人間熱鬧。來來,祭一勺酒與你們,有事沒事都莫怪莫怪。”


    理清了屍骨,又將泥土疙瘩亂草草根刨去,勉強在墳子中心理出一塊地來。


    風寄娘讓撐開一把傘,支在地上,設擔架,鋪好白布。單什與一眾兵差粗夫等人圍作一圈,看得嘖嘖稱奇。風寄娘布好陳設,又去看雷刹等人,對了單什一福禮,道:“要勞單衛暫避。”


    單什看得好奇,哪肯走,一揮手道:“老單不怕衝撞,正好見識見識。”


    風寄娘無奈道:“倒不是擔衝著單衛,而是鬼怪也怕惡人。單衛守在此處,鬼怪懼你之勢,奴家等會的把戲,怕不能成事。”


    單什很是不服:“老單招嫌,副帥豈不一樣要避忌?”


    風寄娘意味深長地看眼雷刹:“副帥不用。”


    “單大哥暫避一下。”雷刹揚眉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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