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無兩樣人心別。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


    汗血鹽車無人顧,千裏空收駿骨。正目斷,關河路絕。


    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


    看試手,補天裂。


    當時禹泰起看著這半闕詞,不知為何,熱血湧動,毛發盡聳。


    ——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他到死都不會忘記這句。


    禹泰起不知道這位皇子是怎麽留意到自己的,並且冒險在決戰前夕生死交關的時候、送來這樣的一封信。


    但是從雍王這義勇決絕的舉止、以及這信中詩詞的氣勢上,禹泰起發覺,原來朝堂跟皇室並非他想象一樣昏聵無光,這寫來辛詞的少年,興許就是那靡靡永夜中的一點光。


    仙草竟不知道此事。


    “是了,還有一件事,”禹泰起說罷,終於緩緩回頭:“當初我說在皇上麵前為你求情,是因為欠了你們太妃娘娘一點人情,你可知道是什麽?”


    仙草微微搖頭。


    禹泰起道:“因為在我最危難之時,救了我的,除了那封信,還有徐太妃。”


    直到禹泰起走了之後,仙草還沒想通:自己什麽時候救過禹泰起?


    她頂多知道這位將軍的威名,知道他是個能征善戰保家衛國的,但如果論起交情,那可是真的從頭到尾都沒有半分。


    難道禹泰起搞錯了?


    一念至此,仙草竟有些心虛:還是希望他搞錯了。


    隻盼他別在弄清楚之後,跟自己討賬就是了。


    ****


    方太妃跟羅紅藥江水悠三人聯手,竟把後宮的各種事情料理的甚是妥帖。


    這讓顏太後大為歡悅。


    又因羅紅藥身子弱,在眾人回稟了之後,顏太後便叫她先會寶琳宮歇息。


    剩下江水悠跟方太妃相陪。方太妃小聲問太後道:“娘娘,那件事,皇上可答應了?”


    顏太後道:“皇上還沒有最終決定,不過也快了。我聽如璋說皇上已經有了安排。”


    “這就好,”方太妃微微一笑,“其實太後的擔憂自然也是我們的憂慮,畢竟這宮內的烏鴉,百年裏也不曾傷過人,偏是皇上登基後……”


    顏太後眉頭深鎖:“別的倒也罷了,最要緊的是千萬別再讓鹿仙草接近皇上了。皇上雖然是真龍天子百邪不侵,但也要忌諱些,就連羅昭儀那裏……唉,倒要找個機會,把這鹿仙草從羅昭儀那邊兒調走才好。”


    方太妃笑道:“但是宮內的人都知道,羅昭儀對待鹿仙草好的什麽似的,甚至……”


    “甚至什麽?”


    “甚至有傳言說,那寶琳宮內真正的主子是鹿仙草呢。”


    “什麽?!”太後有些惱怒。


    方太妃忙道:“這也不過是他們亂傳的罷了。太後息怒,未必是真。”


    江水悠陪笑說道:“眼見新年要到了,太後何必為這些事不開心呢,何況羅昭儀才是當事之人,她自個兒都沒有說話,自然就沒有這回事了。”


    大家都知道羅紅藥性子柔弱,就算給欺負了隻怕也沒有話說,太後越發不悅。


    正在這時,外間太監走到門口,跟一名宮女低低說了幾句,那宮女進內,悄悄地對太後道:“皇上去了梅園。”


    太後道:“這幾日聽說皇上為朝政之事煩心的很,難得他想消遣消遣,讓他去吧。”


    那宮女小聲道:“聽說皇上……還傳了鹿仙草。”


    太後驚愕地站起來:“你說什麽?”


    梅園內的白梅紅梅迎雪盛放,才步入月門,就嗅到一股鬱鬱馥馥的香氣撲鼻而來,令人醉倒其中。


    皇帝徜徉在千姿百態的梅林之中,一直走到了當日徐憫寫字的那棵梅樹下。


    如今在他麵前的這片地上,雪色潔白無瑕,但他卻明明能從這雪地上看出那三個栩栩如生的篆文字。


    抬手折了一支梅花在手上,皇帝俯身,輕輕地寫了起來。


    如今他早已非昔日隻會看著徐憫的字體發呆驚歎的無知少年,這一筆字也頗見功力,不多會兒,就寫了個帶角的鹿,篆文的字最是象形,就好像雪地上有一頭鹿正蹦跳著竄起似的。


    而身後也恰到好處地有人輕聲道:“奴婢參見皇上。”


    有那麽一瞬間,趙踞恍惚聽著竟像是徐憫的聲音。


    他並沒有回頭,隻道:“你過來。”


    仙草邁步上前,聽見積雪在自己腳下咯吱咯吱的響聲,原本是她最喜歡聽的聲音,現在卻無心欣賞。


    每次皇帝召見,她都要打起十萬分的精神應對,因為她永遠也想象不出皇帝又會出什麽難題。


    就在她走到趙踞身後的時候,皇帝慢慢地回身。


    今日他穿著一件黑色的狐裘大衣,卻越發先的麵如冷玉,一雙眸子恍若寒星。


    皇帝生得本來就好,隻是現在不是那種惹人憐的唇紅齒白的小少年了,他可以溫情款款,也可以冷若冰霜,可以把人捧到天上,也可以一句便取人性命。


    這金尊玉貴的俊美少年燁然地立在梅花樹下,真是清新脫俗,美不勝收。


    第64章


    仙草抬頭之時,正看見站在白雪梅花間的趙踞,真真似芝蘭玉樹,風華絕代,那天生的光華不慎間竟晃了人的眼。


    四目相對的刹那,仙草有些恍然失神。


    趙踞道:“還以為你不肯來,怎麽來的這樣快?”


    這當然了,若不是雪茶跑去寶琳宮揪著她,隻怕這會兒她還在宮內的哪個犄角旮旯裏縮頭不敢出呢。


    仙草訕笑:“皇上召見,奴婢當然要立刻前來了,總不成吃了雄心豹子膽的想要抗旨吧。”


    趙踞道:“你不僅能抗旨,還會欺君呢。這對你而言又算得了什麽?”


    仙草攏著唇輕輕咳嗽了聲,轉頭四處打量:“皇上好好的怎麽跑到這個地方來了?怪冷清的。”


    伺候的宮女跟太監居然都沒有一個在身旁,方才她進來的時候就留意到了,大家都守在梅林之外。


    不知皇帝這次又要出什麽難題。


    仙草心中掂掇的時候,趙踞道:“你過來。”


    這三個字就像是緊箍咒般,每次她聽見了都會覺著頭暈目眩。


    偏偏無法抗拒。


    仙草謹慎地挪前兩步:“皇上有什麽教誨?”


    趙踞抬手往前方的地上指了指。


    仙草垂眸,才看見那雪地上寫著的一個“鹿”字。


    那罕見的篆體映入眼中,頓時喚醒了她的記憶。


    是了,當初也是在這林子裏,自己曾經給資質跟小鹿寫過這種石鼓文小字。


    但趙踞怎麽會知道?


    可更讓仙草意外的是,細細看去,這地上的篆體字,赫然跟自己的筆法如出一轍。


    倘若不是旁邊還少了兩個字,仙草隻以為是當初自己寫的那三個字……經冬曆春,卻仍然神奇地存在此處無法磨滅。


    眼中透出不能掩飾的驚詫,仙草下意識地看向趙踞。


    趙踞微微一笑:“你當然認得,這是一個‘鹿’字。那你應該也還記得,當初這裏留下的第三個字是什麽?”


    仙草突然有些無法麵對。


    怪不得先前在乾清宮裏,麵對那個拚湊起來的“忍”字,皇帝的反應會是那樣。


    “怎麽不說話了?”趙踞問。


    “皇上,”仙草深深呼吸,清雪的寒冷之氣混合著梅花的香氣沁入心底,讓她緩緩清醒,“皇上是指當初……娘娘在這裏寫字的事嗎,可是事情過去了那麽久,奴婢、都已經不大記得了……”


    她已經習慣了出口成“謊”,但是這一次,聲音卻低低的。


    趙踞道:“你不記得了?”


    她點頭。


    趙踞道:“不打緊,你不記得……別人都不記得都不打緊。”


    他握住那支梅花,俯身一筆一劃地寫了出來。


    那個字清晰地出現在了眼前,趙踞打量著,輕聲道:“朕還記得。”


    那個篆體的“忍”,在小鹿口中如一個跪著的人般的樣子,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這刹那間,簡直如同時光倒流。


    看著那跟自己的筆力有七八分相似的“忍”字,雖然竭力自控,她的雙眼仍然有些潮潤,眼圈微微地泛了紅。


    趙踞轉頭端詳著她的神情。


    仙草察覺,忙側臉看向旁邊。


    趙踞道:“朕沒有寫錯吧?”


    仙草偷偷地吸了吸鼻子,含糊不清地回答:“應該是不錯的。”


    趙踞道:“你可認得這是個什麽字?”


    仙草支支唔唔。


    當初小鹿問她的名字怎麽寫,她想了想,提筆寫了這個“忍”字。


    這人生渾然是不由己的,先是為了救父親而入宮,又要攀附皇後,應酬皇帝,在這染缸似的後宮裏日複一日地熬著,她擔心自己在這潭死水裏攪合,遲早會也變成行屍走肉。


    幸而先是得了那真鹿一樣憨直可愛的小鹿,又瞧見了有趣而別扭的小皇子。


    從此調教小鹿,磋磨趙踞,竟漸漸成了她生活之中死水微瀾似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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