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大肚子連驚帶嚇,回到山下駐地,身上還一個勁兒地哆嗦,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粗氣,半晌才穩住了心神,問崔老道:“闞三刀那是什麽戲?咱們明天備了什麽戲碼?”崔老道不提戲碼,告訴紀大肚子:“你別多問,今天夜裏點上一隊精兵,帶上燈籠火把,大帥可隨貧道再去一趟天齊廟。”


    紀大肚子對崔老道自是言聽計從,見他要親自出馬,心裏有了底,這才緩過勁兒來。等到子時前後,一隊人馬悄無聲息出了客棧,又來到天齊廟門前。此時看熱鬧的老百姓已經走沒了,夜半更深,月朗星稀,一個往來的行人也沒有,空地上一片狼藉。崔老道引兵轉到黃老太太搭的戲台後頭,搭台唱戲的不比在戲園子,後台就是個大棚,可是裏邊桌椅板凳、鏡子臉盆,該有的全有。紀大肚子不知崔老道的用意,唱戲的早走了,後台還有什麽可看的?可是一到後台棚子門口,還沒等進去呢,紀大肚子提鼻子一聞,怎麽這麽臭啊?崔老道往地上一指:“你們瞧瞧,這是什麽?”眾人低頭看去,東一攤西一坨的全是青屎,熏得直捂鼻子,心下更是奇怪,這大半夜的不睡覺,就帶我們來看這個?崔老道說:“大帥請想,這些個穢物從何而來?”


    原來別人在台下,看台上的戲熱鬧,崔老道卻是有道眼的人,他早看出黃老太太擺的這出戲不比尋常,台子上被一片妖氣罩住,上來下去的戲子沒一個是人!


    先前鬥戲之時,崔老道趁著沒人注意,起身離座溜到戲台側麵,四下裏一看,瞧見有七八個手拎食盒的小夥計,身邊還放了兩個酒壇子。當時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溜過去跟那幾個夥計搭話。不出他所料,戲班子講究飽吹餓唱,戲子上台之前很少吃東西,散了戲才開飯。黃老太太特地吩咐山下的飯莊子,備下好酒好菜,讓小夥計送到後台,犒勞這一眾“戲精”。崔老道有心登台降妖,又不敢用身上的道法,想起還帶了一件“法寶”。提起這個東西可厲害了,天津衛“七絕八怪”當中有個賣野藥的金麻子,祖傳秘方配出的靈藥,可以打鬼胎、戒大煙,俗名叫“鐵刷子”,比瀉藥還剛猛,可以說缺德到家了。崔老道是行走江湖的火居道,做生意從不挑三揀四,掙錢的活兒全應,算卦相麵、抽簽解夢、降妖捉怪、開壇作法、上梁動土、畫符念咒,沒有他不行的。打鬼胎也是一門生意,哪家的閨女與人私通搞大了肚子,家中為了顧全臉麵,就說這是懷了鬼胎,找個走江湖的二老道作法,外帶來兩包打胎的野藥。雙方心照不宣,誰也不會說破。因此,崔老道身上常年揣著一包“鐵刷子”。他自己不會配藥,也是在金麻子手上買的,趁小夥計抻脖子瞪眼往台上看的當口兒,偷偷將一整包藥粉倒入了兩個酒壇子,不論多大的道行,一口酒下去就得打回原形。


    崔老道並不多言,隻叫紀大肚子帶上軍卒,高舉燈籠火把,一路追蹤地上的青屎,找到後山一座荒廢的破祠堂,離得老遠就覺得臭氣熏天。崔老道點了點頭,看來這就是那個戲班子落腳之處。紀大肚子也明白了,怪不得剛才那出戲光怪陸離,要多邪乎有多邪乎,合著台上的不是人!


    紀大肚子從來不怕妖邪,又有崔老道在身邊壯膽,更是如虎添翼,立即傳下軍令,架起火來給我燒!


    一眾當兵的奉命,四處撿拾幹柴,把破祠堂圍了個嚴嚴實實、密密匝匝,又拿過火把引燃,霎時間火光衝天,慘叫之聲不絕於耳,卻又不似人聲。眾軍卒聽得汗毛直豎,槍杆子都攥出了汗。趕等燒得差不多了,紀大肚子命軍卒扒開瓦礫查看,裏邊全是燒焦的黃鼠狼。紀大肚子哈哈大笑,好不得意,鞭敲金鐙響,高奏凱歌還。


    轉過天的戲也不用比了,闞三刀的東麵戲台上空空如也。崔老道這邊好歹還有幾個跑江湖的雜耍藝人撐場子,朱砂沒有紅土為貴,這叫聊勝於無,因此不戰而勝。闞三刀則是咬敗的鵪鶉鬥敗的雞,自知無力回天,蔫兒不出溜地下了山。紀大肚子點齊兵馬,準備一鼓作氣將闞三刀趕出濟南城。崔老道望見一道黃煙奔東去了,想來黃老太太沒被燒死在古祠之中,發覺大勢已去,就來了個逃之夭夭。這個禍根不除,遲早是心腹之患,他決定一個人尾隨在後,瞧瞧黃老太太躲在何處,再讓紀大肚子調兵捉妖。


    這一天行至臨淄地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放眼望去,暮色蒼茫中盡是荒山野嶺。崔老道犯了嘀咕,怕遇上響馬賊寇,縱然沒有剪徑的強人,豺狼虎豹出來一個半個,他也對付不了。他越走越毛,拖著條瘸腿緊捯幾步,轉過一個山坳,居然見到一座大宅子,且與尋常的宅邸不同,不分前後左右,造成了一個圓形,東西南北皆有廣亮大門。


    崔老道心裏“咯噔”一聲,走南闖北這麽多年,可沒見過這麽奇怪的宅子,況且哪個大戶人家會住在荒山野嶺之中?看來絕非善地,他寧肯在山裏讓狼掏了,也不敢到那宅子裏借宿,想當作沒看見繞道而行。轉身抬腿剛要走,卻聽“吱呀咣當”一聲大門雙啟,從裏邊出來七八個穿青掛皂的仆役,為首的一位老者,慈眉善目,須發皆白,開口叫道:“崔道長,還請留步。”


    崔老道心說完了,怕什麽來什麽,跑又跑不掉,隻得敷衍說:“天色已晚,貧道不便叨擾,再會再會。”


    老頭兒說:“道長不必客氣,請到宅中敘話。”說著話走上前來,一把攥住了崔老道的手腕子。崔老道無力掙脫,身不由己,硬著頭皮進了大宅。隻見宅中屋宇連綿,一進接著一進,雕梁畫棟,氣派非凡。正廳之內擺設華麗,以明珠為燈。二人分賓主落座,下人奉上冷茶。老者開門見山,自稱姓張,相識的尊他一聲張三太爺,曾與黃老太太同在關外打火山修煉。


    崔老道暗道不妙:我這是唐三藏掉進盤絲洞——凶多吉少了!


    張三太爺似已看穿崔老道的心思,對他說:“崔道長不必多心,昔時因今日果,冤冤相報何時了,還望道長看在老朽的薄麵上,饒過黃老太太一命。”又告訴崔老道,他張三太爺確非凡人,本身也是胡家門兒的一路地仙,和黃老太太並非同宗,拜的卻是同一位祖師爺。提起這位祖師爺,那可大有來頭。關外的深山古洞人跡罕見,聚攏了許多靈物,無外乎飛禽走獸、魚黿龜蛇、蒼鬆古柏、孤魂野鬼。此輩采天地之靈氣,汲日月之精華,外修人形,內煉金丹,隻盼有朝一日能夠得成正果。俗話說“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人上一百,那叫形形色色,山中修靈之物又何止千百,所以這裏邊就分出好壞來了,有的是一心向道,修煉的同時也願意幫助世人;有的則不然,得了些個風雲氣候,便興妖作怪、肆意妄為,鬧得越來越厲害,惹得天帝震怒,命雷部正神下界伏妖。您想,這些東西道行再高,也是披毛戴角之物,入不了正神的法眼,因此伏妖怎麽伏?就是不管善惡,全用天雷地火劈死。當時有個老狐狸,跪在天門為山中的生靈求情,自願度化這些東西,讓它們走正道。上天畢竟有好生之德,便封老狐狸為關外地仙之首,並定下律條約束。這個統領一眾地仙的老狐,就是張三太爺和黃老太太的祖師爺。


    據說這位祖師爺在深山古洞中修煉了幾千年,直到康熙年間,聖主到關外龍興之地出巡,夜感風寒,染了三災,隨行的太醫束手無策。祖師爺下山托夢,使得皇上老爺子不藥而愈。因此,康熙爺在山中造廟宇、供金身,敕封祖師爺,賞賜黃馬褂。祖師爺討了皇封,這才得成正果,了卻一世之願。


    按照地仙的規矩,修靈之物活過一百年,便有了道行,但是此時不可下山,因為道行仍淺,約束不住本性,恐會為害一方,道行夠了五百年方可出世。當年打火山“胡黃常蟒鬼”五路地仙入關,為的是救苦救難、積攢功德,以求早成正果。沒承想黃老太太下山之後,輾轉到了天津衛小南河,下山之前想得挺好,到了塵世可就不是它了。為什麽呢?說起來也是本性難移,黃鼠狼多做跑腿學舌的差事,尤其願意挑事,到處招惹是非,還經常吹牛說大話,不怕風大閃了舌頭。黃老太太來到小南河,住到一大片墳地中,跟周周圍圍這些東西好一通吹噓。正所謂外來的和尚會念經,地仙也一樣,如同跑江湖賣藝的,見麵先盤道,比比誰話茬子厲害。關內田間地頭的東西,怎比得了關外深山古洞中來的?就好比天津衛說相聲的到了河南陝西地界,行內人沒有不高看一眼的,人家那是名門正派。所以黃老太太一到此地,方圓附近的老耗子、大刺蝟,皆奉其為首,以至於收斂不住心性,經常捉弄周圍的住戶,雖沒去東家偷雞、西家摸狗,可也沒少給老百姓找麻煩,這才遭了報應,被崔老道擒住,打去了五百年的道行。它逃往關外的途中,偶得了一根千年棒槌,正待以此恢複元氣,怎知又撞上紀大肚子,不由分說搶走了寶棒槌。黃老太太對這二人懷恨在心,一路回到打火山,跪在祖師爺神位前托燈百日。要知道祖師爺的這盞神燈可不是這麽好托的,托一天長一千斤,一百天下來,黃老太太半截身子都被壓進了地裏,再加上神火煉心死去活來,受的罪就甭提了。好不容易換來祖師爺恩典,得了百年道行,這才二次出世,招下頂仙的婆子入關尋仇,想借闞三刀的勢力收拾兩個冤家對頭,卻因心術不正,反害了黃家門兒一窟子孫。張三太爺求崔老道網開一麵,不要趕盡殺絕,讓黃老太太痛改前非。


    崔老道聽張三太爺說明前因後果,等於吃下了一顆定心丸,起身行禮告辭。


    張三太爺卻道:“老朽今日裏還有個不情之請,是如此這般、這般如此……”隻這一番話,崔老道嚇得麵如土色,鼻窪鬢角冷汗齊流。


    3


    那麽說張三太爺把崔老道請至宅中,一不為尋仇,二不為閑談,而是求崔老道搭救。崔老道納悶兒啊,張三太爺的道行可比黃老太太大得多,論著是拜一個祖師爺,真要說比道行,八百個黃老太太綁一塊兒,頂不上張三太爺一個小腳指頭。因為張三太爺話裏話外說得很明白,他本身也是一方地仙,長生往世,得天地之半,能變出這麽大的宅子,絕非等閑之輩;再一個就是這個姓,深山古洞中的東西沒有姓氏,沒聽說過這個刺蝟姓趙、那條長蟲姓劉的。有了道行的往往取自身一個字,狐狸通常以“胡”姓或“李”姓自居,刺蝟自稱姓“魏”或者姓“白”,長蟲說自己是“老常”或是“老柳”,可哪一個又敢姓張?皆因玉皇大帝姓張,戲文中稱之為“張玉皇”,這個姓可不是飛禽走獸敢往腦袋上頂的,此乃大逆不道。玉皇大帝他老人家苦修一千七百五十劫,一劫十二萬九千六百年,這總共是多少年?所以說道行淺了可不行;此外還有一節,崔老道進門就瞅見了,張三太爺這屋的牆上什麽中堂字畫、挑山對聯一概沒有,卻掛了七道烏金令牌,上書“天風、天火、天水、天雷、浩然、玄陰、玄陽”。別人不懂其中奧妙,崔老道可明白,牆上的七道烏金令牌,暗指張三太爺已經渡了七重天劫。


    所謂的天劫,也叫“寂滅仙劫”,凡是修仙的靈物必破此關,否則成不了正果。天劫一共十重,全渡過去便可白晝飛升。而天劫又不同於雷劫,雷劫是指什麽東西作妖作到頭兒了,“哢嚓”一道雷下來給劈死。雷劫相對容易應付,可以躲入深山古刹,或者借達官顯貴遮擋。以前淨聽人說有大耗子、大蜈蚣趴在佛像下邊,再不就是古廟裏、道觀裏住著狐狸、刺蝟、長蟲,這些東西就是在躲天雷。還有四處尋訪得道的高人,陪伴左右,搖尾乞憐,等雷劫到來,躲在高人身後也是一個辦法。天劫可沒這麽好躲,能渡過一重那就了不得了,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就不在話下。而且這十重天劫當中一重比一重厲害,一次比一次凶險。張三太爺已經躲過了七重天劫,那得是多大的道行,能有什麽為難著窄之事,拜求一個賣卦的老道幫忙?


    原來張三太爺自打修行以來,可以說是循規蹈矩,早早忌了血食,在深山古洞中吸霞飲露、清修打坐,率子孫下山入世,來至山東地界,不敢說恩澤四方,也沒少給老百姓辦好事。但天下事本就如此,好人恨壞人,壞人恨好人。嶽飛嶽武穆精忠報國,一等一的忠良,到頭來被仇家害死在風波亭;秦檜滿肚子壞水兒,還有仨好朋友。張三太爺在此地不招災不惹禍,一門心思行善精修,不承想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惹上了一個冤家對頭。對方生前是個擅使邪法的術士,明爭暗鬥沒能把張三太爺如何,死了埋進荒墳野塚,仍舊潛靈作怪。其實說起來,與張三太爺這路“正仙”相比,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怎知這個對頭墳中有一件厲害的鎮物,魘住了張三太爺全族,有道是“靛藍染白布,一物降一物”。張三太爺的道行雖深,也隻能任憑這個對頭擺布,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比奴才還不如,因此想借崔老道之手,取出墳中的鎮物。


    崔老道聽完這番話,嚇得手腳冰涼,這是他敢插手的事嗎?任憑張三太爺許下千般富、萬般貴,搬來六萬八紫金子,他也不敢應允,卻又心存忌憚,恐怕張三太爺翻臉,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是深山古洞中的千年老狐狸?崔老道也不敢說個“不”字,隻得搖頭晃腦、掐指巡紋,隨後將手中拂塵一擺,對張三太爺說道:“無量天尊,貧道雖有能為,不過天時未到,不可急在一時。適才貧道捏了一卦,將來會有一人從此路過,此人蓋世英豪,手段了得,九河下梢‘七絕八怪’中有他一號。姓孫沒有大號,因為是個吃臭的,別人都叫他孫小臭兒,長得獐頭鼠目、口歪眼斜,掐吧掐吧不夠一碟子,摁吧摁吧不夠一小碗兒,渾身上下沒有二兩肉,趕上個大點兒的耗子都能給叼了去。然而常言道得好,凡人不可貌相,海水難以鬥量,取墳中鎮物非他不可,這叫什麽呢?這叫一貨找一主,鹽堿地專出蝲蝲蛄。”


    張三太爺也知道崔老道的底,據說在龍虎山五雷殿上看過兩行半天書,身上道法通玄,前知八百年,後知五百載,而今言之鑿鑿,說得有鼻子有眼有眉毛的,自是一百二十分的信服,當下款待了崔老道一番,又送了許多路費盤纏。崔老道足吃足喝了一通,錢財卻無論如何也不敢要。張三太爺見崔老道不收錢財,心下又多了幾分佩服。崔老道在宅中住了一宿,轉天別過張三太爺,取道返回濟南府。


    書中暗表,崔老道說得準不準呢?他這一卦浮皮潦草來了個王八排隊——大概齊,可坑苦了張三太爺。後來孫小臭兒下山東路過此地,給張三太爺取出了墳中鎮物,但這小子心術不正,為了蠅頭小利恩將仇報,錯害了張三太爺的性命。張三太爺異靈不泯,輾轉到了天津城找孫小臭兒尋仇,連同黃老太太、乾坤樓黑蛟、四方坑白三姐等一眾地仙,在九河下梢興妖作怪。此乃後話,按下不提。


    咱再說崔老道,一路回到濟南城,卻見城頭上已經換了旗號。找人一打聽才知道,前幾天紀大肚子擺戲鬥敗了闞三刀,本想點齊軍馬,趁闞三刀铩羽而歸的機會,一舉將之趕出山東地界。怎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沒等紀大肚子把闞三刀趕走,地盤就被另一路更大的軍閥搶了。濟南府是富庶之地,周圍各路軍閥早就對這塊肥肉虎視眈眈,奈何紀大肚子與闞三刀實力不凡,更擔心他二人聯起手來一致對外,如今兩人翻臉,自然有人乘虛而入。那個年頭就是如此,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沒有講理的,全憑槍杆子說話。闞三刀死於亂軍之中;紀大肚子兵敗如山倒,一個人逃去了西北,在甘涼道上盜販馬匹為生。正應了崔老道先前所言,“趕上八字有馬騎”。隻不過不是騎馬的上將軍,而是盜馬賊。


    如此一來,崔老道的靠山又倒了,濟南城雖大,卻沒有崔老道的立錐之地。適逢多事之秋,天災人禍不斷,到處都在打仗,思來想去,也隻有回老家了,一路上感慨萬千。前些天紀大肚子還是手握重兵,說一不二,轉眼就丟盔棄甲,變成了光杆兒司令,能保住一條命就得說燒了高香。那些個槍、那些個錢,連同那座氣派無比的督軍府,全都改了名換了姓。想來廣廈萬間臥眠三尺,千頃良田不過一天兩頓飯,縱有滿屋子的綾羅綢緞,出門也就是那一套衣衫,看來沒錢沒勢也未見得是件壞事。正所謂槍打出頭鳥、刀砍地頭蛇,自己還是老老實實在南門口賣卦吧,別再妄想天上掉餡兒餅、醋碟、酸辣湯的美事了。


    濟南府距天津城可不近,崔老道來的時候車接馬送,一左一右兩個挎著盒子炮的衛兵伺候著,派頭那叫一個足,如今隻得攆著步子在路上行走。本來腿腳就不利索,別人走一天他得走三天,又不敢走大路,大路上動不動就過兵,萬一趕上兩軍交戰,槍子兒沒有長眼的。所以這一走工夫可就大了,隻能估摸著東南西北的方向,翻山越嶺專走小路,逢村過店到了有人煙的地方,靠著老本行搖鈴賣卦,對付著掙口吃喝。就這麽饑一頓飽一頓的,頭沒梳臉沒洗,身上道袍千瘡百孔,腳底板磨出好幾個大血泡,趕等到了家,人都卷了邊了。他這一趟出來的時間可不短,不知道天津城出了多大的亂子。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章 槍打肖長安(上)


    1


    崔老道從山東濟南府,輾轉回到天津城,顧不上一路風塵仆仆,別的全放一邊,他得先解解饞。畢竟故土難離,這九河下梢土生土長的人,喝慣了一方水,吃慣了一方飯,離家日久,免不了惦記這口吃喝,尤其是路邊大棚中的早點。


    過去有句話“吃盡穿絕天津衛”。天津城遍地的大飯莊子、小飯館子,好吃的東西數不勝數,路邊的早點也是五花八門,換著樣地吃,十天八天都不帶反頭的。其中大致分為幹、稀兩類,燒餅、餜子、大餅、卷圈、炸糕、包子、蒸餅、兩摻饅頭、棒子麵窩頭、茄夾藕夾、煎餅餜子,這是幹的;稀的有豆腐腦、鍋巴菜、豆漿、餛飩、麵茶、羊湯等等。吃的時候相互搭配,酸甜苦辣鹹的味道變化無窮。大飯莊的南北大菜、滿漢全席到哪兒都能吃到,而這些個小吃隻在天津城這一方水土才有。誇張點兒說,離開天津這座算盤城,抬腿到了近在咫尺的洋人租界地,您也吃不到地道的。


    崔老道錢少嘴饞,吃東西還愛窮講究,咽了一晚上的唾沫,天不亮就來到南門口,不是急著擺卦攤,而是為了這頓早點。賣早點的小販無非賺個辛苦錢,都得後半夜起床忙活,到開張時棚子裏還挑著燈。爐子上並排放著三口大鐵鍋,兩鍋鹵子、一鍋豆漿剛剛熬好,壓成小火兒,“咕嘟咕嘟”滾在鍋中。兩鍋鹵子一鍋是豆腐腦的,一鍋是鍋巴菜的,看上去相似,用的料則不同。豆腐腦鹵子用雞湯雞油,配黃花菜、木耳熬成葷鹵;鍋巴菜鹵看上去更黏糊,得先把香菜梗炸熟放進鍋裏,這是提味兒的秘訣,再加羊骨頭湯和各種小料,開鍋後用團粉勾芡。兩者滋味、口感不盡相同,可無論哪種,都是頭一鍋鹵子味道最濃。崔老道頂門來吃早點,奔的就是頭鍋鹵子,要不怎麽說窮講究呢!進來一看兩鍋鹵子都熬得了,呼呼往外冒熱氣,告訴老板先不忙著盛,到旁邊炸餜子攤兒上要兩根剛出鍋的餜子,也就是油條,一根根外脆裏酥、焦黃幹香。崔老道臉皮厚,讓炸餜子的給炸老點兒,生麵抻好了下在油鍋裏,翻四個滾兒才撈,炸出來一尺多長又紅又脆,拿在手中直棱棱的,跟小號擀麵杖相仿,絕不蔫頭耷腦,看著就提氣。熱大餅從中間揭開了,餜子撅折往裏一卷,拿在手中一把掐不過來。又一瘸一拐跑回早點鋪,讓老板給他盛一碗鍋巴菜,大勺的鹵子澆足了,還得放上韭菜花、醬豆腐、辣椒油、麻醬汁,多擱香菜,坐下來一手攥著大餅卷餜子,一手抄起筷子,倒轉了往桌子上一磕,將筷子頭兒對齊,腦袋往左邊一探,猛咬一口大餅餜子,三嚼兩嚼吞咽進肚。緊接著又往右邊碗口一湊,扒拉一口鍋巴菜,左右開弓這就吃上了。鍋巴菜的“鍋巴”,是綠豆麵煎餅切成的小塊,滿滿當當一大碗這就夠解飽的,何況還有大餅餜子,也全是麵做的。他這頓早點麵裹著麵、麵夾著麵、麵就著麵,除非扛包拉車的苦大力,平常人可沒有這麽吃的。要問這麵裹麵好吃不好吃?這可是千百年來窮苦人的生活智慧,真是研究到家了,能不好吃嗎?窮老百姓賣苦力,一年幹到頭也掙不了仨瓜倆棗,別說山珍海味、燕窩魚翅,就是最常見的雞鴨魚肉,等閑也難得吃上一回,隻能在最廉價的食材上下功夫琢磨,想方設法鼓搗出各種風味,花不了幾個錢,又能改改口味、解解饞。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句話倒過來想,巧婦隻要有米,就能做出人間美食。


    且說崔老道甩開腮幫子剛吃上,打外邊又進來個趕早的——三十多歲一位“副爺”,也就是巡警。人長得又矮又胖,肚大腰粗、八字眉、單眼皮、蒜頭鼻、大嘴岔、大耳朝懷,兩條羅圈腿走路外八字,穿一身黑製服,頭頂大殼帽,腰紮牛皮帶,銅扣擦得鋥亮,下邊裹白綁腿。民國初年,天津城設立了五河八鄉巡警總局,下設各個分局,還有緝拿隊、夜巡隊、治安隊、警察所等機構。巡警就是負責彈壓地麵兒往來巡邏的警察,這一行中沒幾個老實規矩的,憑一身官衣吃拿卡要、瞪眼訛人。做小買賣的遇上這些“副爺”,賣水果的得送給他幾斤水果,賣白菜的得送給他幾棵白菜,賣酸梅湯的得送給他兩碗酸梅湯解解渴。這麽說吧,除了賣棺材的他不要,推車大糞從跟前過他也得嚐嚐,否則找你點兒麻煩那是輕的,重則哨子一吹,劈頭蓋臉先打上一棒子,然後把你往局子裏一送,不扒層皮甭想出來。老百姓當麵尊他們一聲“副爺”,或者“巡警老爺”,背地裏卻叫他們“穿狗皮的”。


    剛進來的這個巡警,比崔老道還沒出息,攥著一掐冒熱氣兒的油條,足有七八根,兩隻小胖手左右來回倒,太燙了,那也舍不得撒手往桌子上放。讓老板給盛上一大碗豆腐腦,不澆鹵子,隻舀上一勺豆漿,天津衛管這個叫“白豆腐”。這也是一路吃法,就為了嚐這股子豆香味。巡警端著碗找座,一眼瞅見了崔老道,忙過去打招呼:“哎喲!這不崔道爺嗎?可有陣子沒見您了,您上哪兒去了?”


    怎麽這麽客氣呢?隻因他們二位相識已久,此人姓費名通,在家行二,人稱“費二爺”,在天津城外西南角的蓄水池警察所當巡警。穿著官衣,吃著官飯,大賊、小賊、飛賊、蟊賊可沒見他抓過半個,隻會溜須拍馬,冒濫居功。舊社會警察訛人的那一套他比誰都門兒清,逮個耗子也能攥出二錢香油來。不過說不上多壞,至少不禍害老百姓,擱在那個年頭這就不簡單。費通費二爺在天津衛有一號,是因為出了名的怕老婆,說句文言叫“懼內”,天津衛叫“怕婆兒”。他老婆費二奶奶那可是位“女中豪傑”,長得獅鼻闊口,大腦袋、大屁股蛋子,粗胳膊、粗腿,皮糙肉厚,說起話來嗓門兒又粗又亮,在家裏成天吆五喝六,讓他往東他不敢往西,讓他打狗他不敢攆雞。費二奶奶一瞪眼,嚇得他如同蠍虎子吃了煙袋油子——淨剩下哆嗦了,所以得了個綽號叫“窩囊廢”,又叫“廢物點心”。


    就這麽一個主兒,卻是世家出身。從族譜上論,他是費家胡同費勝的遠房侄孫。老費家在天津衛那是數得著的名門望族,二道街子往南的大費家胡同、小費家胡同,那全是他們家的。費通可沒沾光,別看一筆寫不出兩個“費”字,但是離得太遠,出了五服了。按過去的話講,出了五服沒法論,沾親容易沾光難。老費家再有錢有勢,也和他費通沒關係,隻能在蓄水池警察所當個臭腳巡。


    蓄水池就是後來的南開公園,又稱“貯水池”,民國年間還是個臭水坑,俗稱“四方坑”,到了炎熱的三伏天,一坑的臭水蚊蠅滋生,離老遠就能聞見嗆人的臭味。光緒年間趕上發大水,天津城中的汙水全往這兒灌。汙水漫上周圍住戶的坑沿兒,癩蛤蟆滿處亂爬,都找不著一條給人走的道。夜裏蚊子撲臉,白天成群結隊的蒼蠅“嗡嗡嗡”圍著腦袋亂轉,說話不敢張嘴,一張嘴保不齊吃進去一個倆的,那還不得惡心死?到了寒冬臘月,揚風攪雪,滴水成冰,凍得地麵拔裂。這一帶更為荒涼,遍地的枯枝衰草,西北剌子刮過來,能把人刮一跟頭。水坑周圍一個個破舊殘敗的墳頭,幾隻烏鴉在上空盤旋,不時發出陣陣哀號。還有很多被野狗刨出來的“狗碰頭”棺材,白骨散落在蒿草叢中,入夜後磷光閃爍,變成了忽明忽暗的鬼火,看著都讓人瘮得慌。


    雖說地方不怎麽樣,可再怎麽說也是個穿官衣的巡警,月入三塊大洋。別小看這三塊錢,小門小戶養家糊口綽綽有餘,更可以吃拿卡要,來點兒“外快”,不敢說豐衣足食,至少吃喝不愁。他和崔老道相識並不奇怪,一來住得不遠,平日裏低頭不見抬頭見;二來這兩人都饞,費通也中意早點鋪的頭鍋鹵,經常頂門來吃這口兒。兩人都是吃貨,還都是窮吃,也算趣味相投,坐一桌吃早點少不了評頭論足,為什麽老豆腐裏麵不能放香菜,鍋巴菜就必須放香菜?餜子到底用多大火炸才最酥脆?裏裏外外就這點兒事,不夠他們走腦子的。


    崔老道見來人是費通,趕緊把筷子放下,抻脖子瞪眼咽下口中的吃食,攥著半套大餅餜子抱拳寒暄:“二爺,承您惦記,貧道閑雲野鶴,一向蹤跡不定。前些時受元始天尊相邀,上玉虛宮聽他開壇說法去了。”


    明擺著瞪眼說瞎話,費通也不往心裏去,坐在崔老道對麵一晃腦袋,放下碗筷說:“哎喲!我的崔道爺,元始天尊相邀啊?那一定是得了真傳法力無邊了。您出門在外有所不知,天津城出了一件大事,說起來多多少少跟費某人有些幹係,我正要請道爺您給拿個主意!”


    崔老道聞言雙眉一挑:“無量天尊,貧道願聞其詳。”


    費通卻道:“此處並非說話之所,咱先趁熱吃了這口早點,然後上我那兒說去。”


    崔老道剛回天津城,他也是願意湊熱鬧,正想聽聽到底有什麽出奇的事。兩個饞鬼互道了一個“請”字,便低下頭誰也不理誰了,“稀裏呼嚕”吃完早點,撐得直打嗝兒。崔老道又喝了一碗豆漿溜溜縫兒,兩人方才雙雙站起身來,離了早點鋪,挺胸疊肚來到費通當差的蓄水池警察所。蓄水池地處偏僻,治安卻比繁華地段亂上好幾倍。隻因此地零零散散分布著混混兒鍋夥,也住著許多遊手好閑的嘎雜子琉璃球兒,再加上從鄉下逃荒到天津衛的貧苦百姓,絕對稱得上魚龍混雜。站崗巡夜的警察足有百十來號,除去站崗、巡街的,屋裏也有二三十人,擠擠插插坐得挺滿當。窩囊廢費通一進門,屋裏的大小警察“呼啦”一下全站起來了,齊刷刷立正敬禮。崔老道納上悶兒了,窩囊廢不過是個臭腳巡,天天在一張桌子上吃鍋巴菜,還不知道他有幾斤幾兩嗎?怎麽有這麽大麵子?


    再朝費通臉上看,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分寸拿捏十分到位,朝眾人擺了擺手,示意大夥兒坐下接著忙乎,帶上崔老道進了裏屋。分賓主坐定,又命人沏來一壺茶,這才告訴崔老道,他窩囊廢不比從前,癩蛤蟆上金殿——一步登天,已然當上了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


    崔老道嘴上給費通道喜,心下卻不以為然:真是不知道哪塊雲彩有雨,就窩囊廢這樣的貨色也能當巡官?甭問,準是他給官廳大老爺拍美了,撞大運混了這一官半職。


    費通客氣了幾句,把他這陣子遇上的怪事,從頭到尾給崔老道說了一遍。早在十幾年前,崔老道就給費通相過麵,費二爺相貌不錯,鼻子、眼睛平平,耳垂兒卻不小,按相書上說,這叫大耳朝懷,絕對的福相,定會財源廣進,飛黃騰達。卻也不假,這麽多年一步一個台階,走得挺順當。當上巡警以來,有了正經的事由,也娶了一房媳婦兒,娘家是上邊的。老年間,天津衛出北門過南運河這一帶叫上邊。為什麽呢?康熙年間,北門外南運河浮橋設了“天津鈔關”,南來北往的貨船都要在這兒繳關稅,老百姓給它起了個別名叫“北大關”,又分出“關上”“關下”。“關上”就是“上邊”,絕對是財源滾滾的一方寶地。費通的媳婦兒家裏姓陳,嫁過門來就叫費陳氏,左鄰右舍相熟的都叫她“費二奶奶”,在家裏嘴一份手一份,炕上一把剪子,地下一把鏟子,幹家務活是把好手,還不像別的家庭婦女,隻知道低頭幹活兒。費二奶奶性情彪悍,裏裏外外全拿得起來,把費通收拾得服服帖帖。


    這兩口子的日子過得還可以,家裏有一個小三合的院子,三間正房,一明兩暗,西邊還有兩間廂房,一間當廚房,一間堆雜物。院子不大,卻是自家的房子,不用按月給房租。天津城的巡警一個月領三塊錢薪俸,在當時來說,一塊銀元能換四百八十個大子兒。民國初年物價穩定,東西也不貴,一個大子兒可以買個燒餅,掙這些錢足夠過日子的。可是費二奶奶總覺得費通沒成色,不思進取,小富即安,成天混吃等死,不知圖個升騰。在外邊訛也訛不出多少,因為蓄水池不比城裏,沒有什麽坐賈行商,來來往往的以窮老百姓居多,頂多訛上兩個土豆、半棵白菜,帶回家夠炒一碟子素菜,那能頂多大事兒?費通膽子又小,碰見那橫眉立目的他先嚇跑了。費二奶奶原以為嫁給巡警可以過上好日子,老百姓見了巡警必定尊稱一聲“巡警老爺”,自己都嫁了“姥爺”了,怎麽不得是個“姥姥”?過了門來才知道,滿不是那麽回事兒,爺們兒在外邊淨裝孫子,把自己連累成“孫媳婦兒”了。費二奶奶心裏邊有了怨氣,嘴上就不閑著了,整天在費通耳邊“瓜地裏讀書——念秧”,勁兒一上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把費通擠對得沒處躲沒處藏,上吊的心都有。


    男子漢大丈夫活到費通這個地步,確實也是少有。不過費通這個人也有一點好處,那就是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廢物點心一個,積功晉職無異於癡人說夢,折腰掉胯的賊他也逮不著一個,隻得在家忍氣吞聲。常言道得好——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頭些日子等來個機會,五河八鄉巡警總局為了增強警備,辦了一次科室會考,考上便能有個提拔。費通知道這是條出路,機會實屬難得,他躍躍欲試,回到家不幹別的,一門心思苦背律條,雖不比過去的秀才、舉子,羊氈坐透,鐵硯磨穿,倒也鉚上勁兒了。費二奶奶見爺們兒知道上進了,心裏頭挺高興,別的忙她也幫不上,為了讓他安心備考,就把家裏收拾得井井有條,什麽簸箕歪了、笤帚倒了,絕對沒有,洗洗涮涮、收拾屋子,再想方設法給費通做點兒順口的飯吃,不敢說無微不至,也夠得上法外施恩了。話雖如此,可就憑著費通這一腦袋大米粥,當天晚上背下來的律條,睡一宿覺第二天一睜眼就全忘了,通過會考難於登天。可是官運一來,誰也擋不住,就合該他做這個巡官!


    那些日子備考歸備考,警察所的差事不能耽誤。蓄水池警察所轄區不小,費通平時下了差事已是半夜,回到家先奔灶間,也就是廚房。費二奶奶提前給他預備好飯菜,他一個人坐在飯桌前,一邊吃飯一邊背民國律條。過去普通老百姓家裏吃得很簡單,應時當令,趕上什麽菜便宜吃什麽。好比到了初冬,蘿卜、白菜下來了,上肉鋪買兩大枚的肉餡兒,也就這麽一小疙瘩,多放蔥花兒、薑末兒,攥幾個丸子,加上蘿卜、細粉條汆一大鍋。高興了滴上一滴小磨香油,外帶蒸幾個兩摻麵的饅頭,舍不得蒸全白麵的,一頓飯有幹的有稀的,有葷的有素的,這就相當不錯了。費二奶奶也知道費通在外邊巡了一天街,累得夠嗆,因此每天打上二兩散酒,讓他喝幾口解乏,額外再抓一把五香花生米,天津衛叫果仁兒,用這個下酒。費通喝一口酒,吃倆花生米,看一頁律條,心下感恩戴德,衝這二兩散酒也得把律條啃下來,謀個一官半職,多掙幾塊大洋,讓費二奶奶跟著享享福。怎知好景不長,一來二去的酒沒了,花生米也不給了,費通幹啃窩頭沒滋沒味,心裏頭挺別扭,卻不敢跟費二奶奶明說。直到這一天,費通比往常回來得早了半個時辰,饑腸轆轆直奔灶間,聽屋裏頭有響動,還以為進了賊,心裏來氣卻不敢高聲。為什麽呢?萬一是個狠心賊呢,一喊一鬧扔出塊磚頭來,把他腦袋開了怎麽辦?因此沒作聲,輕手輕腳扒在門上,借著月光往屋裏看,不看不要緊,一看看明白了,可把他嚇了一大跳。有個一尺多高的小胖小子,兩個小眼珠子賊光爍爍,正在飯桌上喝酒吃花生米,吃得不亦樂乎,嘴裏還直吧唧,這小子是人嗎?


    2


    費二爺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心下思量合著費二奶奶沒少預備吃的,全讓賊給吃了!吃驚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也氣炸了連肝肺,銼碎了口中牙。他平時就嘴饞,費二奶奶家法又嚴,不是為了考個巡官,哪有這一把花生米、二兩散酒的章程?結果可倒好,全便宜這個賊了!費通膽子不大,換平時他早嚇尿了褲,不過眼前這個小胖小子肉嘟嘟、圓滾滾,長得還挺白淨,頭上一條衝天杵的小辮兒,紮著紅頭繩,如同楊柳青年畫上抱大魚的胖娃娃,似乎沒什麽可怕的。費通仗著穿了官衣,腰裏別著警棍,加之一時氣惱,心說一聲:“我倒看看你是人是鬼!”當即推門而入,箭步躥至近前,不由分說一把攥住小胖小子頭頂的衝天杵小辮兒,不論什麽人,一旦被攥住了頭發,再想掙紮可就難了,有多大的勁兒也使不上。費通又拽過一條繩子,三下五除二把這小胖小子捆了個結結實實。


    過去的老巡警講起捆人,三天三夜也講不完,簡單來說這裏麵分為小綁和大綁。小綁就是專綁兩手,其餘部位不著繩索;大綁則是雙臂、手腕、胸背脖頸均以繩索捆牢,所謂五花大綁,被綁之人極難掙脫,但雙腿又能行動自如。另有一種捆綁方式叫“穿小麻衫”,將大臂向後縛緊,從頸到肩捆個嚴絲合縫,唯獨小臂與雙手不綁。窩囊廢當巡警這麽多年,捆人這兩下子還是有的。那個小胖小子沒等明白過來,已然被捆成了一個粽子,隻好眼淚汪汪地不住告饒:“我一時糊塗偷了您的吃喝,求爺放了我,我連夜去別人家偷東西還您。”


    費通是個遇強則弱、遇弱則強的貨色,見這小子開口求饒,看來道行不過如此,心裏踏實了不少,點手斥道:“一時糊塗?少來這套,我盯你好幾天了!甭跟我狗掀門簾子——拿嘴對付。偷別人家東西還我?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你費二爺我行得正坐得端,豈同於雞鳴狗盜之徒?況且我本身就是巡警,怎麽可能知法犯法收你的賊贓?”小胖小子挨了費通沒頭沒臉一通數落,臉憋得泛起青光,連連點頭哈腰,頭頂的小辮搖晃個不停:“二爺二爺,我說錯話了,您饒了我吧!您是秉公執法的青天大老爺,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費通這時候一點兒也不害怕了,圍著小胖小子轉了三圈,嘴裏叨咕:“你個小兔崽子能耐還挺大啊,去別人家偷東西,不怕讓人拍死?”小胖小子見費通態度有所緩和,也長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訕笑:“嘿嘿,您老人家有所不知,我偷東西,一般人可抓不著我,隻求您饒了我的命,想要什麽隻需開口,小的保證規規整整放在您屋裏。”費通聽它這麽說,忽然眼珠子一轉冒出一個念頭,說道:“若你真有本事,不妨上巡警總局把會考的題目給我盜來。隻要我能考上巡官,將來好吃好喝供養你,否則就把你喂了貓!”


    書要簡言,費通可就把它放了。真格來說,不放他也不敢,不知道小胖小子什麽來路,家裏捆著這麽一個玩意兒,還讓人睡覺嗎?您說怎麽這麽靈,轉過天來,費通下了差事回家,一進灶間,嘿!幾張會考的綱目果不其然擺在飯桌上了,果仁兒、散酒也穩穩當當擺在旁邊。費通如獲至寶,塌下心來挑燈夜讀,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真可以說是頭懸梁、錐刺股,鑿壁偷光的勁頭兒都使出來了。等到了發榜的那天一看,果然高榜得中。那位說這窩囊廢不簡單啊,其實也不盡然。雖說天津衛早在清朝末年就開設了北洋巡警學堂,但是那個年頭,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在老百姓看來,巡警學堂並非學堂,而是兵營,能混上三頓飽飯,誰也不去當兵。所以說,真正上過巡警學堂科班出身的巡警少之又少。就拿蓄水池警察所這百十口子人來說,絕大多數都是平頭老百姓出身,識文斷字的屈指可數,鬥大的字認識不了一籮筐。費通能當上巡官也是矬子裏拔將軍,加上他提前知道考題,下死功夫拚了命,再考不上也真說不過去了。不管怎麽說,費二爺從此搖身一變,當上了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薪俸變成了一個月六塊錢。費二奶奶出來進去臉上也有個笑模樣了,拿她的話講:“我們家窩囊廢土箱子改棺材——成人了!”


    費通當上巡官的消息,在左鄰右舍中不脛而走,有替他高興的,有眼饞罵街的,還有沒憋好屁的。誰呀?遠了不說,他們家街坊之中就有這麽一位。這個主兒人稱“三梆子”,住費通隔壁那院兒,腦袋長得前梆子後勺子、六棱子八瓣,沒那麽寒磣的了。身子跟牙簽似的,要多瘦有多瘦,沒骨頭擋著還能往裏瘦,臉上沒肉,耷拉嘴角、塌鼻子、死羊眼。媳婦兒也是天津人,長得比三梆子還寒磣,白眼球多黑眼球少,兩隻扇風耳朵,鞋拔子臉,一口地包天的大黃牙,就這樣兒還愛天天塗脂抹粉,足夠十五個人看半個月的。兩口子沒孩子,也沒個正當的營生,逮什麽幹什麽。那麽說是打八岔的嗎?也不是,人家正經打八岔的,春天賣花盆兒,夏天蹬三輪兒,秋天養金魚兒,冬天炒果仁兒。舍得下功夫,認頭出力氣,為了養家糊口,有什麽活兒幹什麽活兒,絕不挑三揀四。三梆子不一樣,成天好吃懶做,橫草不知道拿成豎的,總恨不得唾沫粘家雀兒、空手套白狼、天上掉餡兒餅、地長酸辣湯,淨琢磨怎麽不勞而獲了。每天一睜眼什麽也不幹,先奔茶館。那兒的人最雜,天南海北一通瞎聊,趕上有機會的話拉個房簽、配個陰婚,不幹正經事兒,輕易開不了張,但凡紮上一個,就得逮著蛤蟆攥出尿來。他媳婦兒也不是好東西,在家開門納客,倒是沒做皮肉生意,不是不願意,實在是長得太對不起人,若有半分姿色,三梆子頭上的綠帽子早就頂到南天門了。所以隻能設個小賭局,來的都是街坊四鄰的嬸子大娘,從中掙幾個小錢。


    三梆子近半年時運不濟,沒掙著什麽錢,天天饑一頓飽一頓的,自打聽說費通當了巡官,心裏可就算計上了,往後能沾多大光不說,眼下先得狠紮一頓蛤蟆。這是天津衛的方言土語,說白了就是吃你一頓。過去單有這麽一種人,說老話叫“白吃猴兒”,聽說誰升了官發了財,或者碰上什麽好事,甭管熟不熟,有沒有交情,準得死皮賴臉訛你一頓。三梆子就是這路人,他還不單是訛頓吃喝,幹什麽事都得想法子占便宜,這就叫占便宜沒夠,吃虧難受。咱拿兩個朋友去看電影來說,這裏邊的便宜就不夠他占的。天津衛1906年開設了第一家電影院,到民國初年看電影已經比較普及了。天津衛老百姓好麵子又愛湊熱鬧,市麵上有什麽出奇的玩意兒,別人都知道,就自己不知道,那等於說是沒法混了。所以借錢也得去電影院,看看電影裏演的到底是什麽,看完回來才有得聊。另外過去的電影院裏也有“花活兒”,單有一路女人在裏邊做生意,打扮得花枝招展,旗袍開氣兒開到胳肢窩,專陪客人看電影。您想,那能光看電影嗎?招一把撩一把讓人占點兒便宜,天津衛管這行人叫“玻璃杯”。經常有那些逛窯子逛膩了的,上電影院換換口兒。三梆子是掙一個花倆的主兒,平時掙點兒錢吃了上頓沒下頓,哪有閑錢看電影?可他有辦法——蹭票。有新電影上映了,他就想辦法約上個朋友一起去看,但是誰跟三梆子約著去看電影算誰倒黴。三梆子也不是不帶錢,兜裏先揣好一塊現大洋,說起這一塊錢可有年頭了,自打到手那天就在兜裏揣著,沒事兒就拿手撚,盤得光可鑒人。這個錢絕不能花,為什麽呢,他這一天全靠這一塊現大洋了。兩人見了麵,雇兩輛膠皮車奔電影院。要說哥兒倆有交情,到地方一般都得搶著給車錢,比如這趟五個大子兒,兩輛車是十個,你掏十個不就結了嗎?這時候他把那一塊現大洋掏出來了,讓拉車的找,這一塊現大洋能換四百八十個大子兒,那找得開嗎?他那位朋友見狀,就把身上帶的零錢掏出來了,他的車錢先省了。


    到了電影院門口得買票,人家剛給了車錢,按理說電影票應該三梆子買。他又把那一塊現大洋拿出來了,電影院當然是找得開了,可是這小子有辦法,他不排隊,使勁兒往票房門口擠,當時的電影院不多,看的人可多,尤其演頭輪電影,隊伍排成一條長龍。三梆子一邊往前擠一邊喊:“來兩場,來兩場!”甭等那位朋友攔他,電影院的人就說話了:“別夾個兒,排隊買票去。”他也不急,因為要的就是這句話,聽完這話他是回來了,可那位朋友已經排在他前頭了。他又有話說:“既然您排隊了,我就甭排了,等會兒買票的時候我給您錢。”說完這個話,站在旁邊跟朋友聊天兒,沒話搭個話,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慈禧太後、英國女王,沒有他不知道的,侃得嘴角直飛白沫。等排到地方了,他一伸手不就把這個票買了嗎?那怎麽可能呢?他一扭頭,隔老遠招呼賣糖的:“我說,你這水果糖多少錢一包?”賣糖的趕緊挎著箱子跑過來:“這位爺,跟您老說,五個大子兒一包。”三梆子說:“哎呀,怎麽這麽貴?合著糖又漲價了,光漲不跌,你倒是合適了,便宜點兒行嗎?”賣糖的說:“行啊,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別看不大,咱這也是買賣兒,是買賣就沒有不讓還價的,您看您給多少?”三梆子說:“給你五個小子兒吧。”您琢磨琢磨,一個大子兒換兩個小子兒,他這不亂還價嗎?那人家能賣嗎?扭頭就走了。他還緊對付:“別走別走,我給六個小子兒行嗎?”這就叫成心,這麽一搗亂,朋友那邊已經把票買完了,他這糖也沒買成。他不是買不成,根本就沒想買。


    等看完了電影出來,三梆子又得說:“哎呀,這天是真熱,身上都汗透了。”這個朋友吃了兩次虧,仍礙於麵子拉不下臉,客氣道:“要不咱洗個澡去?”這句話一出口,等於又給他搬了架梯子,那能不去嗎?到了澡堂子裏邊洗澡、搓澡、敲背、刮臉、修腳、拔火罐子,有什麽要什麽。全拾掇利索了,往板床上一躺,點手叫過兩盤幹貨,花生瓜子、杏幹果脯,再沏上一壺茉莉花茶,跟你談笑風生、胡吹海侃。趕等差不多要走了,他開始磨洋工,穿衣服不緊不慢,小褂往腿上蹬,褲子往腦袋上套,兩隻襪子翻過來調過去,非得分出左右腳來。人家那兒都穿戴整齊了,在澡堂子裏熱得一身汗,隻能出去等他,到了門口兒又把賬結了。三梆子這時候才慢慢悠悠地溜達出來,叫過夥計裝模作樣地要結賬,又把那一塊現大洋掏出來了。夥計趕忙回話,告訴三梆子那位爺已經結完了。三梆子反而嘴裏不依不饒:“你看你,怎麽又把錢給了?沒你這樣的啊,成心栽我?照這樣我得罰你,那什麽,咱晚上哪兒吃?”給這位朋友嚇得,撒腿就跑了。三梆子一個大子兒沒花,白玩兒了一整天。那麽說人家下次有防備了怎麽辦?不要緊,他交際麵兒廣,臉皮又厚,甭管大馬路小胡同,隨便拉住一位就稱兄道弟,跟誰都見麵熟,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一個人紮一頓,紮完了這個,還能再紮別人。小車不倒,細水長流。


    就這麽個財迷轉向的主兒,鄰居窩囊廢升官漲工資,能躲得過去嗎?這三梆子早就憋著心思讓窩囊廢請客,不過費通是幹巡警的,出去得早,回來得晚,三天兩頭值班,總也碰不上。並且來說,費二爺家法厲害,掙多少錢都得交給二奶奶,自己兜裏一個大子兒也留不下,他又是個財迷轉向的主兒,不是腦子進水讓驢踢了,怎肯平白無故請三梆子這麽個潑皮無賴?三梆子可就留意了,也真是下了狠心,起了執念,搬梯子上牆頭兒天天盯著那院的動靜。這個勁頭兒放在別處,幹什麽不能成事?無奈三梆子不走那個腦子,隻要能占上便宜,從牆頭摔下來也值。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功夫不負有心人,一來二去發覺費通有個習慣,回到家不進屋,先奔灶間,要說也不奇怪,誰回來不得先吃飯?可費通一頭紮進去,至少一個時辰才出來,三梆子心說:這可不對,吃飯可用不了這麽半天,這裏頭肯定有事兒啊!窩囊廢在灶間幹什麽呢?


    3


    過了幾天,三梆子實在憋不住了。這幾個月一直沒找著請客的人,肚子裏一點兒油水也沒了,恨不得趕緊揪住窩囊廢的小辮,狠狠訛他一把。當天夜裏,月朗星稀,他聽見旁邊院門一響,知道是費通回來了,匆匆忙忙從自己這院出來,躡手躡腳來到費通他們家門口,隻見院門虛掩,此時不算太晚,院門還沒上閂。三梆子尋思也甭打招呼了,偷摸兒進去瞅一眼,萬一讓費通撞見了,就說是來串門兒,老街舊鄰的也沒那麽多避諱。


    三梆子進了院子,畢竟還是心裏發虛,高抬腿輕落足直奔灶間,蹲在窗根兒下邊,沒敢直接往裏看,支著耳朵這麽一聽,除了費通似乎還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在屋裏說話,卻聽不清說什麽。三梆子心想:“窩囊廢跟誰說話呢?有相好的了?不能夠啊,嚇死他也不敢把相好的帶回來,費二奶奶還不活吃了他?這個人是誰呢?”想到此處,三梆子悄悄站起身來,睜一目眇一目單眼吊線往窗戶裏頭一瞧,嚇得他倒吸一口冷氣:“媽的媽、我的姥姥喲!這是個什麽東西?”


    這灶間開間不大,牆根兒砌著灶台,灶台上擺著鍋碗瓢盆之類做飯的家什,牆角堆著柴火,灶間中擺了一張油桌。什麽叫油桌?就是比八仙桌小一號的硬木桌子,也是方方正正的,邊上配四把椅子,桌子上豎著一盞油燈。書中代言,天津城那時候已經通了電燈,不過很多老百姓家裏還是舍不得拉燈泡,因為電費太貴。借著油燈的火苗,三梆子看清了桌上的飯菜。今天預備得還真不錯,費二奶奶給烙的白麵餅,買的天寶樓醬肉,一小盤水蘿卜,一碗甜麵醬,炒了一個醋溜白菜絲,額外還給切了倆鹹鴨子兒,燙了一壺酒。三梆子吞了吞口水,心生嫉妒,窩囊廢自打當了巡官,這小日子過得夠熨帖的,桌上全是順口的東西。定睛再看,費通對麵坐了個一尺來高的小胖小子,可沒坐在椅子上,個兒太小,坐椅子上夠不著桌上的東西,就這麽坐在桌子上,頭頂梳了個小抓髻,一對小黑眼珠子滴溜亂轉。費通一邊說話,一邊撕了塊餅,夾好了醬肉,遞到小胖小子手裏。小胖小子接過來,咬一口餅喝一口酒,喝完了費通還給他倒上。兩個人你有來言,我有去語,說得還真熱鬧。說的什麽呢?無非張家長李家短,三街四鄰閑七雜八的事,誰家兩口子吵架,誰家新媳婦兒漂亮,哪個女的搞破鞋靠人,哪個男的在外邊有了姘頭,真可謂一雙眼看百家事,方圓左右的新鮮事沒他不知道的。再看費通,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皺起眉頭,臉上的表情就跟聽評書差不多。三梆子心說:“還真沒看出來,窩囊廢這是要成精啊!”


    邊吃邊聊,這工夫眼兒可就大了。屋裏的二位挺盡興,卻苦了聽窗戶根兒的三梆子,撅著腚貓著腰好不容易等他們吃飽喝足了,費通滅了灶間的油燈,迷迷糊糊回屋睡覺,小胖小子也喝了不少,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誰也沒注意外邊有人。三梆子沒回去,他得看明白了,不為別的,就為逮個把柄訛費通一次。他在灶間牆根兒底下又蹲了大半個時辰,看時候不早了,估摸窩囊廢兩口子和街坊鄰居都睡著了,悄沒聲兒站起身來活動活動。蹲得時間太長,腿腳全麻了,等活動開了,他貓著膽子,踮起腳,吱扭扭推開屋門,摸進小屋,來到油桌前。借屋外的月光這麽一看,哪有什麽小胖小子,分明是一隻一尺多長的大耗子趴在桌子上。一身灰皮油光瓦亮,尾巴一直耷拉到地,滿嘴的酒氣,竟然還打著呼嚕,嘴頭子上的幾根胡須隨著呼嚕一起一伏地顫動。三梆子之前躲在門外偷看,那叫膽戰心驚,到了這會兒,這四個字不足以形容了,換個詞兒叫肝膽俱裂,真把他嚇得夠嗆,心說:“剛才看還是個小胖小子,這會兒怎麽變樣了?耗子見得多了,哪有這麽大個兒的?”當時腿肚子轉筋,膝蓋打不了彎,直著兩腿往門口蹭。怎知那大耗子發覺有人進來,突然睜開了眼,眼神迷迷瞪瞪帶著酒勁兒,晃晃悠悠就要起身。三梆子以為這東西會起來咬人,嚇得兩隻手四下裏一劃拉,抄起立在灶台邊上的擀麵杖,來了個先下手為強,摟頭蓋頂往下打。這根擀麵杖是費二奶奶烙餅用的,足有三尺長、鴨蛋粗細,掄起來掛動風聲,隻聽“砰”的一聲悶響,也不怎麽那麽準,正砸在大耗子的腦袋頂上,登時血了呼啦的腦漿子四下迸濺。三梆子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褲襠裏屎尿齊流,魂兒都嚇飛了。


    費通兩口子睡夢中聽得灶間一陣“劈裏啪啦”的響動,以為進來賊了。自從當上巡官,費通的脾氣也長了三分,嘴裏嘀咕,這真叫太歲頭上動土,什麽人賊膽包天,敢來巡官家偷東西?費通披上外衣穿上鞋,抄起掛在牆上的警棍,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灶間。進屋一看一抖摟手——但見那隻大耗子四腳朝天躺在地上,腦袋被砸得稀巴爛,已然氣絕身亡。在費通看來,這可不是耗子,這是他的富貴財神、哥們兒弟兄!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這大耗子不但幫他升了官,還給他提供了不少拿賊辦案的線索。費通捶胸頓足,心似油烹,可還不能明說,萬一傳講出去,他這個巡官怕是當不成了,這真叫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費通見三梆子坐在地上一頭白毛汗,還沒緩過神兒來,就知道是這個潑皮幹的好事。他一手揪住三梆子的脖領子,一手在灶台上劃拉,想踅摸個稱手的家夥揍三梆子一頓,嘴裏也不依不饒:“我說三梆子,大半夜你跑我們家來想幹什麽?夤夜入宅非奸即盜,若不說實話,別怪我把你拘起來!”三梆子這人平時就沒說過實話,你想讓他說句實話,無異於要他的命。他喘了口氣,定了定神,瞎話張嘴就來:“我半夜出來解手,看一大耗子躥過來嚇我一跳,我一想爺們兒得為民除害啊!趕緊追,也是咱兩家離得太近,沒想到它三躥兩躥跑進了你們家灶間,我就把它堵屋裏了……”費通一聽就知道三梆子是胡說八道,心裏更氣了,連推帶搡把三梆子轟出院門,又補上一腳:“別放屁了,快滾快滾!”


    打這兒開始,費通恨透了三梆子,後來抓了個茬口,把三梆子家的賭局連鍋端,罰了個底兒掉,又把兩口子關了多半年,方才吐了胸中一口惡氣。三梆子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貪小便宜反吃大虧。


    甭管怎麽說,費通當上了天津城蓄水池警察所的所長、一個月領六塊薪俸的巡官。前文提到過,蓄水池一帶治安混亂,轄區又大。天津城西頭白骨塔、南頭窯、磚瓦場、牆子河、呂祖堂、如意庵、韋陀廟,直到小西關這一大片,全歸蓄水池警察所管。兩班巡警不下百十來號,多為混吃等死的酒囊飯袋,缺須短尾少根筋的也不在少數。


    這其中有兩個巡警,善會欺上瞞下、溜須拍馬,整天跟在費通屁股後邊轉,花言巧語、端茶點煙把費二爺哄得挺美。費通本就是這路貨色,也願意吃這套,一來二去將此二人當成了心腹愛將,經常帶在身邊。這兩人一個姓夏,人送綽號“蝦沒頭”;另一個姓解,綽號“蟹掉爪”。列位看官聖明,光聽這倆名字,也該知道什麽成色了。蝦沒頭生就一張大長臉,細高挑,水蛇腰,平時就是弓腰駝背,站直了三道彎;蟹掉爪是個矬胖子,禿腦袋,走起路來賽過皮球,兩隻小胖手一左一右擺來晃去。


    捕盜拿賊甭指望這二位,吃拿卡要、假公濟私、煽風點火、起哄架秧子,一個比一個能耐大。這兩個蝦兵蟹將,還一個“沒頭”一個“掉爪”,再加上個巡官“窩囊廢”,這仨湊一塊兒,幹得成什麽事?


    費通可不這麽認為,蓄水池警察所沒多少油水可撈,他還想往上爬,升不升官不說,至少調去城裏當差,來個平級調動就行。城中盡是大商號,穿官衣的倒背手往裏邊一溜達,做買賣的立馬沏茶倒水拿煙卷兒,賽梨不辣的沙窩蘿卜隨便吃,臨走還得給一份孝敬。費通想得挺好,但是當上巡官以來,整天圍著蓄水池轉,出不了這一畝三分地,並無尺寸之功,免不了悶悶不樂。這一日,蝦沒頭和蟹掉爪趁機拍馬屁,搖頭晃尾巴哄他開心。蝦沒頭說:“二哥,我們倆陪您看場戲去?”蟹掉爪也說:“對呀,新明大戲院來了個好角兒,長得別提多漂亮了,要身段兒有身段兒,要扮相有扮相。前天我聽了一出,生旦的對兒戲,那邊是個武生,手使一杆銀槍,這邊的小角兒唱刀馬旦,手舞雙鉤,兩個人插招換式、上下翻飛,在台上打得那個熱鬧啊!台底下那好兒喊的,恨不得把房蓋震塌了!”蝦沒頭問道:“什麽戲這麽熱鬧?”蟹掉爪一抖摟手:“光顧熱鬧了,沒看出來是什麽戲!”蝦沒頭“嘁”了一聲:“生書熟戲啊,看了半天愣不知道什麽戲,你整個一棒槌!您說呢二哥?”費通也一皺眉頭:“我說老解,以後少出去給我丟人現眼。內行聽門道,外行才看熱鬧呢,別說那沒用的了,今天我帶隊巡夜,你倆跟我走一趟。”


    警察所的夜巡隊看著挺辛苦,其實也是一樁肥差,抓到販煙土的、行竊的、拍花拐小孩的、收贓販髒的、小偷小摸的、庇賭包娼的,可以罰沒贓款,外帶領一份犒賞。再逮住個小媳婦兒偷漢子什麽的,趁機捏兩把小媳婦兒的屁股,不僅占便宜解悶兒,弄好了還能狠敲一筆竹杠。雖說蓄水池警察所轄區偏僻,可是俗話說拉鋸就掉末兒,出攤就開張,隻要出去巡夜,多少也能撈點兒油水,總好過悶在所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當天夜裏,窩囊廢在警察所裏點齊了巡夜的人手。蝦沒頭、蟹掉爪過來獻殷勤:“二哥,先別忙著走,巡夜是個力氣活兒,哥兒幾個得墊墊肚子。那什麽,你們幾個陪二哥等會兒,我們倆去給大夥兒弄點兒犒勞。”說罷出了警察所,工夫不大,兩人找來一個推車賣煎餅餜子的小販。煎餅餜子從清末到民國通常被當作夜宵,比如說夜裏聽書看戲,無論藝人還是觀眾,散場後都覺得肚子裏空落落的,煎餅餜子鹹辣適口,既能解飽又不油膩,再合適不過。警察巡夜得十幾個人,把小販叫過來攤煎餅是為了趁熱吃。那個小販垂頭喪氣推著小車,跟在蝦、蟹二人身後進了蓄水池警察所,心裏頭暗暗叫苦。為什麽呢?這些個“穿狗皮的”吃煎餅餜子就是白吃,不再訛上一份錢已是法外開恩,哪敢開口找他們要錢啊?到頭來隻怕一分錢也掙不著,還得把本錢賠光,一晚上白忙活。


    巡官窩囊廢帶上蝦沒頭、蟹掉爪,又喊上手下十來個巡警圍成一圈,一人要了一套煎餅餜子。這個要餜子的、那個要餜蓖兒的,生蔥的熟蔥的、放辣子的不放辣子的,還有麵皮兒不要麵,隻拿雞蛋攤的。小販忙乎得暈頭轉向,手腳不停閑。等一眾人等狼吞虎咽吃完了,不知道窩囊廢心裏打的什麽主意,居然抓了兩個大子兒扔給小販。小販可不敢要巡警老爺的錢,一再推托,心裏暗罵:“倆大子兒還不如不給,這還落個你沒明搶。”窩囊廢一瞪眼:“二爺給你錢,你敢不要?”小販嘴中連說:“小的不敢,小的不敢……”雙手接過錢連連作揖,推上車跑了。


    費通帶著一眾巡警,一個個吃飽喝足,提上馬燈在天津城外巡夜。您別看西門外蕭條,西門裏可熱鬧,有的是通宵達旦做買賣的,一眼望去燈火通明。無奈蓄水池的夜巡隊不能進城,就跟狗撒尿似的,各有各的片兒,費通等人順牆子河轉了半天也沒開張,淨剩下費鞋了。後半夜才撞上兩個販煙土的,可算見著帶縫的蛋了。費通帶手下弟兄窮追不舍,直追到北城的大劉家胡同一帶,兩個販煙土的逃了個無影無蹤。這些巡警平日裏好吃懶做,走路都恨不得讓人背著,販煙土的一跑,他們就追不上了,一個個累得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罵罵咧咧收隊往回走。北城多為深宅大院,大劉家胡同是個死胡同,深處沒有路燈漆黑一片。這也是合該出事,費通帶隊經過的時候,無意中往胡同裏邊看了一眼,怎麽這麽巧,但見朦朧的月光之下,從高牆上躍下一個青衣人,快似猿猴,輕如狸貓,落地悄然無聲。


    當巡警的一看就明白了,夤夜翻牆,非奸即盜。費通趕忙吩咐手下人等堵住胡同口,與這賊人打了個照麵。但見此賊沒穿夜行衣,也沒蒙麵,短衣襟小打扮,二十七八的年歲,身手矯捷至極,薄嘴片子、高鼻梁、準頭端正,兩個瞳仁漆黑晶亮,戲台上的旦角也沒他長得俊,怎奈不走運,行竊得手了越牆而出,正撞上夜巡隊。不過青衣人一不慌二不忙,沒等十來個巡警衝上來,他先開了口:“把圈的挑簾子,老蓋兒溜邊!”


    費通等人一愣,這是警察的暗語。賊道上說黑話,當差的一樣有切口,意思是“緝拿隊辦案,你們當巡警的躲開”。眾巡警見是緝拿隊的,那可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忙把槍放下了,扭頭就要走。費通天生的奴才命,見了比自己強的就往上貼,恨不得燈泡上抹糨子——沾沾光,當下討好地問道:“拿大魚拿蝦米?”青衣人應了句:“一樁渾天入窯的,網大眼小,全把著呢!”費通一聽這話,心說不對,什麽叫“渾天入窯”啊?這是賊道上的黑話,暗指趁天黑入宅行竊,當差的可不會這麽說!那個穿青衣的也意識到說走了嘴,不等費通做出反應,身形一晃,三躥兩縱直上牆頭。一眾巡警全看呆了,三丈多高的大牆,怎麽上去的?


    費通見對方一跑,就知道是飛賊了,捉拿躥房越脊的飛賊可是頭等功勞,急忙喝令手下開槍。幾聲槍響劃破了夜空,大半夜的黑燈瞎火,也不知打沒打中,卻引來幾聲狗吠。眾人追到牆底下借著月光才看出來,大牆磚縫中插了兩枚銅錢,飛賊借此攀壁而上,正是飛簷走壁的功夫,巡警們可沒這兩下子。費通讓手下兵分兩路,一路守在胡同盡頭,另一路繞至大門前,砸了半天也沒人應門,幾個巡警搭了人梯,翻牆進去打開門。費通立功心切,晃著小胖身子帶隊衝進去,飛賊已然蹤跡全無。


    院子裏進來這麽多人,裏麵卻沒動靜,費通覺得不太對勁兒,衝蝦沒頭努努嘴。蝦沒頭心領神會,走到迎麵正房大門前拍了拍門,喊了句:“巡警辦案,府上有人嗎?”屋裏還是沒有回應,這一拍卻把門拍開了,原來門是虛掩的。蝦沒頭掏出槍,一腳踹開大門,隻覺一股血腥之氣撲鼻而來,再定睛一看,屋裏地上橫躺豎臥著兩具屍體,血水流了一大攤。蝦沒頭倒吸一口涼氣,沒敢再往裏走,戰戰兢兢退了出來。


    周圍異常安靜,夜色猙獰得讓人隻覺手腳冰涼、脊梁溝發麻。屋門打開後,遠處的費通也感覺到了血腥之氣,一揮手說了聲:“搜!”眾巡警往各屋搜查,可了不得了。這戶人家滿門男女老幼全被抹了脖子,一個活口也沒留,到處是血,慘不忍睹。費通走進正房大門,借著月光找到燈繩拉了一下,“哢嗒”一聲,吊在房梁上的電燈亮了。費通再看,正廳壁上用鮮血畫了一條張牙舞爪的大蜈蚣,此時血跡未幹,順牆壁往下淌,看得費通身後一眾巡警頭發根子直往上豎!一股子涼氣從費通天靈蓋直透腳底板兒。要擱以前趕上這樣的血案,窩囊廢早撒丫子溜了,不過他當上巡官以來,或許是官威加身,遇到事可比以前穩當多了。費通理了理思路,定了定心神,派人跑去官廳上報。


    常言道“沒有不透風的牆”,官廳再怎麽掩蓋,也架不住有那嘴快的,事情一傳十十傳百,這件滅門慘案很快轟動了天津衛。原來這戶人家姓劉,家境殷實,賊人趁夜入宅,奸淫了劉家的女眷,又一刀一個殺了全家一十二口,卷走金銀珠寶不計其數。高牆上有幾滴鮮血,夜巡隊那一陣亂槍打中了飛賊,卻沒傷到要害,賊人中槍而逃。不過巡警總局派出緝拿隊搜遍了城裏城外,也沒找到蛛絲馬跡。這件慘案先是在大劉家胡同鄰裏之間風傳,很快被消息靈通的小報記者得知,又添油加醋登在報紙上。這麽一來,整個天津衛上至官府下至百姓,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這件事了,而且越傳越神,越傳越鬧不明白真相。各路小報的記者更是根據傳聞和想象一通胡編亂造,雖然報紙上印出來的隻是兩三百字一小段消息,可是一家比一家編得邪乎,說得有鼻子有眼兒。不為別的,就為吸引人買報紙。有一家《醒世快報》甚至刊出了連載小說,以這樁滅門慘案為引子,講出了一段江湖俠客替天行道、匡扶正義的傳奇故事。一時間全城百姓但凡有點兒家底兒的人人自危,天一黑就早早地關門閉戶不敢出屋,睡覺也睡不踏實。


    不管案子傳了多少個版本,卻有一點一致——從作案手段和壁上的血蜈蚣可以斷定,行凶的賊人非同小可,正是全國懸賞通緝的巨盜——飛天蜈蚣肖長安。當時來說,提起飛天蜈蚣肖長安,在官私兩麵、黑白兩道,絕對是有名有號。據說他沒有半分賊相,唇若塗朱、睛如點漆,往來倏忽如風,但見其影,不見其形,一雙貓眼,夜行從不點燈,脊背上刺了條大蜈蚣,因此得了“飛天蜈蚣”的綽號。此賊貪淫好色,而且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作案向來不留活口,出道以來縱橫大江南北、黃河兩岸。作案之後定會在壁上畫一條血蜈蚣,從未失過手。各地官府開出重賞,卻也拿他不住,連照麵都沒打過,皆因這飛天蜈蚣忽南忽北、行蹤不定,在一個地方隻作一次案。比如在濟南府作了案,得了手立即遠走高飛,躲到太原府銷贓,就地將賊贓揮霍一空。再找出當地最有錢的一戶人家下手,得了手再換地方,從不拖泥帶水。這一次流竄到天津城,踩盤子盯上了老劉家,作下這麽大的案子。費通身為剛提拔上來的巡官,帶了十幾個巡警,個個持槍帶棒,在一條死胡同中撞上了飛賊肖長安,居然還讓這個賊從眼皮子底下翻牆跑了,官廳大老爺能不生氣嗎?拍桌子瞪眼,罵了費通一個狗血淋頭、體無完膚,又扔給他一件差事,幹得好將功補過,幹不好一竿子插到底,扒了他這身官衣,甭說巡官,連巡警也別想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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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蓄水池警察所的裏間屋,費通將他如何當上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如何在大劉家胡同槍打肖長安的前因後果,添油加醋講了一遍,唾沫星子濺了崔老道一臉。崔老道一邊聽一邊往後躲,費通卻越說越刹不住車,還一個勁兒往前湊合,可把崔老道膩歪得夠嗆。崔老道久走江湖,本事不行,見識卻不淺,多次聽過“飛天蜈蚣肖長安”的名號。此人要賊心有賊心,要賊膽有賊膽,作案的手段高明,來時無影,去時無蹤,那是出了名的“鬼難拿”。


    崔老道的買賣屬於“金”字門,肖長安這類做賊的是“容”字門,雖不同門,但皆屬江湖中人,多少也有些了解。據崔老道所知,天底下的賊人分為三路,門道各不相同:在江河湖海上殺人越貨、抽幫打劫的稱為“水賊”,陸地上高來高去、躥房越脊的稱為“飛賊”,挖墳盜墓、發死人財的稱為“土賊”。過去三百六十行都有祖師爺,有人說賊偷的祖師爺是《水滸傳》裏鼎鼎大名的“鼓上蚤”時遷,人稱梁上君子。其實不對,這一行真正的祖師爺應該是東方朔。時遷再厲害偷的也是人,東方朔三盜王母仙桃,偷的可是神仙,舊時給老人賀壽,常掛《東方朔偷桃》圖,說的就是這個事跡。各行各業之所以供奉祖師爺,一來往臉上貼金,二來借此立規矩。俗話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做賊的也是一樣,經常說“盜亦有道”,有人偷東西是為財,有人偷東西是為義,越是幹這一行的,越是講究道義。肖長安屬於鑽天的飛賊,卻向來不守賊道上的規矩,作多大的案子也是一個人,從來不拜山頭。一個地方幹隻幹一票,專找當地最大的財主下手,翻牆越脊進去,把值錢的東西一卷而空,不分良賤,有一個殺一個,身上不知背了多少條人命。如果這家有女眷,必定先奸後殺,手段殘忍至極。江湖上盛傳,飛天蜈蚣肖長安從不失手,有這麽幾個原因:首先來說,此人心思縝密,賊智出眾,通曉七十二行,擅長易容改扮,還會各地的方言,真可以說學什麽有什麽、裝什麽像什麽。作案之前先踩盤子,盤子不踩嚴實了絕不下手。踩盤子是句黑話,也叫踩點兒或踩道兒,就是說賊人在行竊之前,探明下手目標的地形、格局、人口,以及私庫在什麽地方,作案時從哪兒進、從哪兒出。除此之外,還要摸清附近巡警往來的路線。


    論起肖長安踩盤子的手法,別的飛賊可真比不了。要想摸透一個大戶人家裏裏外外的情況,來一次兩次可不夠,可你總在門口轉悠,說不定就會讓人發覺。所以說想不被懷疑,最好扮成走街串巷做買賣的小販,但是又不能紮眼。什麽行當紮眼呢?這裏頭的門道可深了去了。比如挑挑子剃頭的,剃頭匠之間有規矩,一個人固定走這一片,來往的都是熟臉常客,生人來此紮眼;扮成賣針頭線腦、胭脂水粉的貨郎也不行,幹這些小買賣的,不可能在一個地方一待住了,也不會半夜出來做買賣。


    上一次飛天蜈蚣肖長安在濟南府作案之前,就扮成了一個賣炸螞蚱的小販。山東地廣糧多,蝗災頻繁。到了秋後,成群的螞蚱鋪天蓋地,如同片片黑雲,所過之處,莊稼顆粒無存,全給啃光了。沒了糧食,莊稼人吃什麽呢?其中有心眼兒活泛的,下網扣筐逮螞蚱,挨個兒揪掉大腿、翅膀,用鹽水泡了再下油鍋,炸熟了放在大盆裏,拿小車推到城中叫賣。油炸螞蚱肥美,公的一兜油,母的一兜子,色澤金黃,外酥裏嫩,又下酒又下飯,夾在剛剛烙熟的熱餅裏,咬一口真是滿口餘香。兩個大子兒一碗,吃的人從來不少,一天能賣一大笸籮。不單是好吃,還能為民除害。可老天爺總不能年年跟莊稼人過不去,趕上風調雨順的年景沒有蝗災,種地的農民高興了,賣炸螞蚱的也有辦法,就在莊稼地中點起一溜兒馬燈,後麵支起粘網。這些“神蟲”趨光,夜間見到光亮,大批大批地往燈前飛,一隻隻撞在粘網上,天一亮就下了油鍋。賣這個的全是鄉下老趕,做買賣沒有固定的地點,東西南北四鄉八縣到處亂竄。肖長安找了一個賣炸螞蚱的老趕,出錢買下全套家什,又吩咐他隔三岔五給自己送螞蚱,活的、熟的各一半。老趕巴不得如此,不用推車叫賣了,掙的錢還多,這不天上掉餡兒餅嗎?打那以後,肖長安推上獨輪車,三天兩頭到大戶人家門口叫賣。明著是賣炸螞蚱,暗地裏卻是踩道兒。


    這個飛賊學得好一口山東話,站在路口吆喝:“吃咧!香咧!油炸螞蚱下酒解饞去咧!”有錢有勢的財主老爺吃膩了大魚大肉,也等這口兒解饞。下人聽見叫賣的就出去買,有買炸好的,也有買活的回去自己炸。肖長安認準了下手的人家,借賣炸螞蚱跟這家的下人搭話,套問宅中情形。這家宅院幾進幾出,哪屋住人、哪屋放錢,多少下人、幾條狗,看家護院的練的是八極還是少林,沒他打聽不出來的。那麽說,憑一個賣炸螞蚱的幾句話,就能套出人家深宅大院的底細嗎?其實不難,這就是江湖道兒。一般人要是直來直去問人家,對方立馬就會起疑心,弄不好還得把你送交官府。但肖長安賊智出眾,先給來買螞蚱的下人來點兒實惠,多抓一把螞蚱少要幾個大子兒,一來二去混熟了稱兄道弟。探問這大戶人家房子的結構布局之時,還得講究策略,得先說自己在鄉下時進過大戶人家的宅子,那可是寬寬綽綽,一個大院子一聯排整整五間一磚到頂的大瓦房,院子裏黃土墊地,雞鴨成群。那個下人一聽就知道了,這整個一鄉下老趕沒見過世麵,必然得吹噓自家主人這宅院如何如何闊氣。肖長安再來個順水推舟,對方自然而然就把整個宅院的布局和盤托出,說得一清二楚。


    這是白天,到了夜裏,他又扮成沿街乞討的叫花子,縮在那戶人家門洞子下邊,看打更巡夜的幾點來幾點走。就這麽反複踩點、觀望,夠十成的把握他才下手。


    飛天蜈蚣肖長安作案,百寶囊中還少不了幾件稱手的家夥、貼身的法寶:頭一件是紫銅仙鶴,僅僅巴掌大小,造得栩栩如生、巧奪天工,拉動鶴尾可從鶴嘴中噴出迷香,迷倒室中之人。這迷香本是用曼陀羅花煎煮濃縮揮幹水分,再兌上黃杜鵑(又叫八裏麻)碾成的粉末,兩者相溶藥力倍增,聞一下立即昏迷,一兩個時辰也醒不了。另一件是條收納賊贓的錦囊絲袋,既輕薄又綿軟,攥成一團不過核桃般大,展開了可達七八尺,遇火不燃,入水不沉。作案之時一圈一圈纏在腦袋上,既方便攜帶,而且萬一有人用刀劈過來,這東西柔中帶剛,還可以抵擋一陣。過去常聽說書的先生說賊人作案之時“青絹帕纏頭”,就類似這個東西。還有一件是把攮子,古書有雲“刀不盈尺謂之攮子”,說白了就是不足一尺長的匕首。這可是肖長安尋覓良久得來的一柄利刃,不敢說削鐵如泥,吹毛斷發可不在話下,這是賊人的膽,出去作案從不離身。


    此外還有幾件物什,也是作案時必不可少的,比如肖長安行竊總帶個油壺,大肚兒、長脖兒、小尖嘴兒,有什麽用呢?穿宅入室,用攮子撥開門閂之後,不能直接推門進屋,因為門合頁上的銅軸用久了,裏頭會長鏽,乍一推必定發出聲響。他得先把油壺嘴兒插入門邊的縫隙,對準合頁一捏壺肚兒,點進幾滴油去,再推門便是悄無聲息。還有摻過藥的肉包子,用來打發宅中狗子,狗見著肉包子一準兒是一口吞下肚,來不及出聲便倒了。再一個是三角鑽、鐵線之類擰門撬鎖的家夥。庫房上掛的大銅鎖,三兩下就能捅開,捅不開再上三角鑽。


    飛天蜈蚣肖長安膽大包天,從不穿夜行衣,僅以青衣罩身。青衣雖也是黑的,可跟夜行衣不一樣。夜行衣除了顏色以外,用料和做法也有講究,以綢緞的居多,因為綢緞細滑,被人攥住了容易掙脫;再一個,夜行衣的胳膊肘、腿掖子,這些關節之處要多出一塊,為了活動不受阻礙;而且夜行衣從頭上到腳下是一整身,手背上有護手,臉上有麵罩,穿戴整齊了就露兩隻眼睛,別的地方全遮上。肖長安不用,就這麽一身粗布衣褲,他也不蒙麵,憑借手快刀快,向來不留活口。此賊的名號“飛天蜈蚣”中占了一個“飛”字,可見善於躥房越脊、高來高去。城裏大戶人家的宅子,高牆磨磚對縫,灰磚之間縫隙極小,且以糯米漿灌注,磚與磚之間嚴絲合縫。肖長安用攮子摳出一點兒灌漿,再將一枚銅錢插入磚縫,腳尖點在銅錢邊沿,借力往上一躥直上牆頭,形如一條大壁虎。有這麽三五枚銅錢,幾丈高的大牆也擋不住他。進了深宅大院之後如何行竊?這其中也有許多名堂。就拿進屋作案來說吧,他得用攮子撥開門閂,往門合頁上點兩滴油,推開門也不能直接往裏走,因為當賊的不知道屋中有沒有埋伏,倘若有人拿著刀槍棍棒躲在門後,等著賊進來摟頭就打,那可要吃大虧。所以得背衝屋門,先將一條腿倒伸進去,因為腿肚子上肉多,挨上一棍也不打緊。您再想想他這個姿勢,背衝門、臉朝外,前腿弓、後腿繃,勁兒攢在門外這條腿上,一旦發覺不對,順勢往外一躥就跑了。進了屋沒讓人發覺,也不能急於下手,得先把門關上,防備外邊突然進來人,再搬個凳子擋在門口。萬一把屋裏人驚醒了起來追賊,當賊的知道門口有凳子,可以從上邊一躍而過,追的人卻不知道,屋子裏又黑,非讓凳子絆個大跟頭不可。這就等於說,在人家的地盤上輕而易舉就給人家下了埋伏,絕對的心思縝密。飛天蜈蚣肖長安憑這一身本領,走千家過百戶,穿宅入室,糟蹋完女眷,挨屋把人一殺,氣定神閑地在牆上留下條血蜈蚣,卷了賊贓就走。那位問這賊人犯案為什麽要留下記號?讓官差不明所以豈不更好?其實不然,人在江湖掙的就是個名號,所謂“人過留名,雁過留聲”,“豪傑名滿天下,惡人遺臭萬年”。再者說來,你案子做得越狠,官差就越怵你。肖長安殺人越貨作下案子,畫上血蜈蚣一走了之。等到案發,官府派人追凶,他已經到了幾百裏之外了,那還上哪兒追去?因此這麽多年過來,各地官廳懸賞緝拿,卻都奈何他不得,江湖上更是將此賊的手段傳得神乎其神,稱得上神龍見首不見尾。


    崔老道聽罷費通槍打肖長安的經過,也替費通捏了一把冷汗。滿天神佛你不惹,非要在孫猴子身上薅把毛!不過捉拿飛天蜈蚣肖長安乃官廳的公案,他一個畫符念咒、降妖捉怪的老道,又能幫得上什麽忙?窩囊廢找他相助,那可是進錯了廟,拜錯了神。


    第八章 槍打肖長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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