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明的臉色,依舊難看,他點了點頭,無需贅言。


    走出103,太陽毒辣起來。


    美不常住,物有成毀,簡嘉驀然想起媽媽以前說過的這句話,手裏到底沒能握住那把愛,她將帽簷拉了拉,躲進樹蔭,買了支香草冰淇淋。


    吃到一半,冰淇淋像血的潮汐,落下去,化掉了。


    手機響起來,依舊是歡快的猴子出世。簡嘉看到號碼,鼻子就開始發酸,穩了穩才接:


    “姥姥!”


    “哎!”那頭老人笑了,開的免提,手底下,在給將來的小寶寶做小衣服,趁眼睛還能用,“程程呀,嫁人就把姥姥忘嘍!忙嗎?”


    簡嘉一下哭了,她無數次告訴自己,不要再哭,但不行,聽到最親愛的姥姥的聲音時,委屈極了。


    電話裏,沉默了十幾秒。


    “程程?”


    “哎呀,小蟲子真討厭,飛我眼睛裏好疼。”簡嘉笑著說,她一手的冰淇淋。


    一老一少,在電話裏有一搭沒一搭說了十多分鍾,簡嘉一直含淚微笑,對呀,還有姥姥,還有媽媽,沒什麽大不了的。她揉著隱隱發疼的胸口。


    但電話掛後,老人推了推老花鏡,扭頭問:“老頭子,你聽程程是不是有心事?我怎麽覺得不對勁?”


    簡嘉的外公在搖著大蒲扇打瞌睡,嗡嗡的回答:“前幾天,囡囡不是說她剛找到新工作,會不會太累了?唉,我就說,沒事不要找孩子打電話,孩子們有孩子們的事要忙!你就是不聽!”


    老人把針線放下,想了想:“不行,我得去看看我乖寶怎麽了,是不是小兩口鬧矛盾了?”


    誰家的孩子誰最了解。


    哪怕是最細微的變化。


    老兩口難免拌兩句嘴,外公脾氣不好,但轉念想許久沒見外孫女,也就支持老人去南城。


    下午,簡嘉準時去上班,坐地鐵時,思考很久,才鼓起勇氣給周瓊發條信息:


    晚上請你吃燒烤,有事跟你商量。


    周瓊在查理財,看到短信,撇了撇嘴,笑罵她一句“重色輕友”,回信息:


    哎呦,陳太太終於想起來請我吃飯了,吃屁燒烤,我要吃上檔次的。


    簡嘉噗嗤笑了,但陳太太三個字像一種頑固的失敗,亙在那,她臉上呈現一種憂傷。


    夏日輝煌,六月的婚禮變作七月的形同陌路,沒有洗練的仇恨,離開,是一個人的決定,雖然,相遇是兩個人的事情。


    她包裏常年放一個小本本,隨時記東西,磨損得很舊,但安全感足夠。


    上麵有高中才女,那位發誓一輩子要多睡幾個男人的戴眼鏡姑娘畢業時給她摘抄的一段話。


    簡嘉想起來,連忙掏出,準確找到那一頁:


    “我今天要做許多事情,我應該把記憶徹底殺盡,應該讓靈魂變得石頭般堅硬,我還必須重新學會生存--阿赫瑪托娃”。


    上一次,這段話給她以鼓舞,是她舉報那個被稱作爸爸的生物。


    她生命裏最親密的兩個男人,無一例外,攜裹著核爆總在摧毀她的生活,而重建,永遠是她自己的事。


    到公司,項目經理姚麗點著桌麵,語速極快:“先去稅務局一趟,對了,有個培訓會,不是本部的,你也需要參加。最後,能寫英文郵件嗎?”


    說完,精明的女人瞧見,小姑娘的婚戒沒了。


    於是,腦子裏有一雙手數不過來的男人,等著可以介紹。


    從簡嘉入職,至少五家,來打聽小姑娘有沒有對象。


    而三個問題,隻是讓簡嘉大腦飛速運轉,她沒問題,所有事情到她這裏,都是沒事兒,哪怕,她生活裏總是爛事無數。


    又忙成狗。


    簡嘉大學時輕鬆過六級,分數高,又挑戰了專八。口語尤其棒,讀高中時就參加過無數次英語角活動,大一那年,出去旅行,跟幾個外國友人全程聊天毫無壓力。


    姚麗則全無語言天分,說中式英語,一嘴山東大蔥口音,這是短板,但沒關係,她擅作伯樂,小朋友耍得夠溜就可以了。


    “除了三大費用,試著把貨幣資金項目做一做,小朋友,你有的學。”姚麗永遠有安排不完的工作,簡嘉給她端來咖啡,聚精會神盯著對方的嘴型。


    “謝謝麗姐給我機會。”她道謝時,居然有點靦腆。


    隻有最後,擠出上衛生間的空檔裏,簡嘉在第一千遍打起跟媽媽說離婚事件的腹稿。


    手機一響,嚇得她差點摔出去。


    得換鈴聲,一驚一乍的。


    咦?


    “姥姥?”簡嘉再次接到屏幕顯示“姥姥”的電話。


    陌生的聲音傳來:“請問是程程女士?手機的主人因車禍在103醫院急救,如果您是她的家屬請盡快趕來,如果不是,麻煩您聯係一下老人的家屬。”


    姥姥給她的備注“程程”,字母排序,在通訊錄最前麵。出錯了,請刷新重試


    第50章


    簡嘉腦子空白幾秒,隨後, 兩腿虛軟, 她跑出寫字樓, 在花白泛濫的日光裏, 攔下出租車, 嘴巴發麻:


    “師傅,103。”


    出租車裏,她給姚麗請假, 聲音飄搖。


    這一路非常漫長, 漫長到簡嘉在冷氣直冒的車裏, 清醒了一下:


    姥姥一定是發現了自己的異樣。


    如果, 姥姥有事, 她死不足以贖罪。


    二十五分鍾後, 簡嘉打開車門,奔向急診。


    老人是在公寓附近出的事, 送來後,立刻做核磁、彩超,陳清焰下午沒有手術, 被喊過來會診, 腰一椎體骨折,必須手術,否則相近椎體岌岌可危, 發生骨折的可能性極高。


    上一次那位90高齡骨質疏鬆老人的手術, 難度遠高於此, 是陳清焰主刀,手術成功。他沒表達其他,隻是結合影像資料,在和幾位主刀醫師仔細商討。


    他當然認出老人,程述則有些猶豫:“學長,要不讓丁主任上?”


    擔心的什麽,陳清焰很清楚。


    “不用。”他淡淡看程述一眼,沒多解釋,而是走到老人身邊,俯下身,鎮定告訴她:


    “姥姥,我給您做手術,您相信我。”


    老人平躺,疼得麵成土色,虛弱地看著陳清焰,艱難點頭。


    等程述聯係上簡嘉,把人帶來,術前簽字,她抖得寫不成個,陳清焰在刷手前,找到她,兩人對視的刹那,簡嘉忽然深受刺激:


    “是你給姥姥做手術嗎?我不要,我不相信你!”


    她崩潰了。


    程述趕緊息事:“程程,你相信學長,他這方麵經驗……”


    “不,他會害死姥姥的,程醫生,求求您,給我們換主刀醫生好不好?”簡嘉有些失態,她聲音不大,但充滿乞求,幾乎是絕望地拽住了程述。


    陳清焰眼裏掠過一陣驚怒,他壓住了。


    她竟然連他的職業素養都開始懷疑。


    “你安撫下她。”他低聲交待程述,轉身去刷手準備。


    簡嘉被程述勸著坐下,她一臉呆滯定定看向程述:“您進去嗎?幫我救我姥姥好不好?好不好?”


    “對,我跟這場手術,程程,別害怕,你聽我說,你姥姥雖然傷勢不輕,但我們遇到過比這凶險複雜的多了去了,你相信我們103 行嗎?”


    程述知道她嚇傻了。


    見到陳清焰的那一刻,像見鬼。


    “你一個人可以嗎?在這等著?”程述對她進行最後的疏導,簡嘉機械地點點頭,看著人離開。


    手術室監護儀,響了起來。


    103骨科的幾位大.佬都在,但陳清焰親自主刀。


    刷手時,他依然如初,和以往做任何一台手術沒任何區別,但站到老人身邊時,陳清焰忽然發覺自己在恐懼,以前,再難、再複雜的手術,隻會讓他興奮,他骨子裏天□□冒險,愛挑戰,但第一次麵對手術,感受到的,是恐懼。


    如果稍有差池,那麽,他和程程就是真的徹底完了。


    奇怪的想法,一掠而過。


    這是他不能接受的。


    老人局麻前,跟他說了句話:“孩子,給你添麻煩了。”


    陳清焰戴著口罩,跟老人碰了下目光,他遞上鼓勵。


    那邊,程述一直留心他的狀態,但手術室裏陳清焰從不露怯,無論內心已掀開多大風濤,他看起來,永遠從容冷血。


    高精鑽頭探路,同行們總開玩笑,說骨科是搞裝修的。


    陳清焰的手很穩,冰冷的骨科器械環繞下,他麵無表情,在此起彼伏的電鑽聲裏,卻渾身濕透。


    是冷汗。


    切口小,老年人不適合開放式大手術,近兩小時後,陳清焰和同事們結束了這場戰鬥。


    沒問題。


    老人二十四小時後就可以下地。


    他蹙了蹙眉,在出來的那一刻,人儼然到了虛脫狀態。


    “學長,你感覺怎麽樣……”程述看出他整個人狀態一下垮掉,但陳清焰沉聲說:


    “你去看看她。”


    有一種虛幻感,他沒出錯,他把老人成功救治還給她親愛的外孫女,陳清焰心跳得太快,他需要一支煙。


    等走到樓梯口,陳清焰慢慢靠牆,微屈起長腿,他揚起頭闔上了雙目。


    他到現在都覺得後怕。


    那種荊棘叢裏的恐懼感,陰影重重,還籠罩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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