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言沉默不語,眉眼依舊淡然一如死水,帶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華清絕。


    他並未深究初見之時易塵對他懷揣的是什麽念想,比起這些,他更在乎其他的一些的東西:“休息吧,小一。”


    “我們都會沒事的。”


    易塵陷入了黑甜鄉,臨入睡了,她唇角還帶著淡淡的笑意,為能夠幫上友人的忙而感到歡欣。


    因為放鬆了警惕,第二天睡醒之後易塵也沒有汲汲皇皇地進入論道群,自然不知曉第二天論道的過程中,魔道那邊終於亮出了尖刃。


    第二日論道,佛門佛子芬陀利走上了論道壇,邀天地二儀之師共論眾生道,以此決定未來凡塵眾生的道統所向。


    佛子芬陀利心懷慈悲,目斂眾生,談吐有物,可見其心性豁達;儀師元機老祖學識淵博,海納百川,引經據典,不落下風。


    這兩人論道是仙魔大會的重頭戲,即便是魔道修士都聽得津津有味,當然,也少不了這些促狹的魔修私底下嘲笑一下元機老祖那稚子一般的容貌。


    元機眉眼生得極好,神清骨秀,頗有霞姿月韻之秀致,若是年長形態,隻怕也是一位不遜色於道主風采的美男子。隻是天界眾人都知曉,元機老祖七歲那年因魔氣入體而根骨全廢,為了挽回這一身純陽道骨,元機老祖服食了不死仙草,雖然從此擁有了不滅之身,卻也保持了稚童之齡,永遠也無法長大。


    永遠無法長大成人的元機無法體會紅塵情愛,算是被迫修了無情道。這約莫是他心中的隱痛,卻也成了魔道的笑料。


    成仙之人耳目靈敏,元機自然聽見了魔道人士不加掩飾的嘲諷嗤笑,但是以往會隱隱生怒的道心此時卻靜如止水,毫無波瀾。


    他很難說清楚心中的感受,但是似乎在遇見那個從不將他當做天地之師敬畏著的女孩之後,他心中殘缺的一角也在逐漸變得圓滿。


    ——那些藏在紅塵中的良善與溫暖,並不會因為一具單薄的皮相而苛待於他。


    就算天地之間有這麽多人仰望他依靠著他,也總會有人體諒他的苦心孤詣,而並非將他的付出視作理所當然。


    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


    元機與芬陀利的論道字字珠璣,並不是章尤與素鳶之間的小打小鬧能比的,即便談上個九天九夜,都未必能分出高下。


    就在元機決定暫時告一段落時,佛子突然雙手合十,垂眸不語。


    一道戲謔而又不懷好意的聲音從旁側傳來,喬奈那溫和卻又輕佻的聲音響起,仿佛語帶笑意。


    “在下聆聽二位論道,心有所感,不知二位可否為我解惑?”


    第38章 三問佛


    苦蘊魔尊喬奈出聲的瞬間, 元機不其然地就想起了昨夜小一對他們說過的話。


    ——“詢問本身並非真的心有困惑, 言語上的漏洞會化作他人攻訐於你的武器。”


    魔道人士雖然也問道, 但是他們所修的道途與正道心法南轅北轍,根本不能混為一談, 而佛門心法更是魔道的克星, 所謂的“心有所感”簡直是笑話一場。


    魔道來勢洶洶, 這本是需要嚴陣以待的局麵, 但元機不知道為何, 居然有些想笑。


    不行,一定是被那群毫無規矩的笨蛋給傳染了。


    元機努力地板正自己麵上的神情, 但是他一張如畫的容顏嫩生生軟乎乎的,再怎麽嚴肅都隻是顯得可愛而非威嚴。


    儀師老祖不給魔道好臉色看, 普渡眾生的佛門佛子卻不能當做沒聽見,當即雙手合十, 念了一句佛號:“檀越直言無妨。”


    元機偏頭看向對麵神情沉靜如水的佛子, 心想,這個他還算欣賞的年輕人隻怕是要交代在這裏了。


    但是插手他人的本心道途有違他的清淨無為之道,元機隻能板著臉,以心念傳音,朝著不知身在何處的小一喊了一句話。


    【儀師】元機:速來!


    元機不知曉魔道會使什麽手段,但是他身為天地二儀之師,向來隻有別人針對他而他反駁別人的份, 可從來沒有他對外道挑挑揀揀的說法。


    元機不修佛更不修魔, 他可以立住自己的道心, 卻不能幫助佛子渡過難關,左思右想之下,似乎隻有小一才能成為那一線的生機了。


    元機對這次仙魔大會一直有種不妙的預感,玄而又玄,卻無關己身,反而是一種並不讓人歡喜但也沒有必要抗拒的大勢所向。


    元機信奉道法自然,既然大道有意讓魔道與正道二分江山,那元機也不會心生憤懣,甚至會推波助瀾。


    至於佛子,能救則救,若是他命該如此,那也怨不得他人了。


    “吾有三問。”喬奈笑眯眯地比出了三根手指,十八魔尊中,他並不是容貌最俊美的,卻是姿態最為風流不羈的,“第一問——佛家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吾心感困惑,為何好人十世難修正果,惡人放下屠刀卻能立地成佛,大師可否為我解惑?”


    喬奈話音剛落,元機就忍不住抬頭掃了這位魔尊一眼,再次意識到了問題的棘手程度。


    對方問出這樣的問題,橫刀直指就是為了動搖佛門的根基,顯然是籌謀多時。若是佛子的回答不能讓眾生滿意,那日後佛門傳道定然寸步難行。


    苦蘊魔尊喬奈,出身不明,坐鎮十八魔尊之位長達五百年,沒有人知曉他的過往,卻知道他有一個跟佛門術語掛鉤的尊號。


    佛說,眾生皆苦——生老病死苦、愛離別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蘊盛苦。


    所謂五蘊,既色受想行識也,苦蘊,自然悲於七情,傷於六欲,諸苦所集既為五蘊盛苦。


    喬奈笑得溫柔,似有清風明月之爽朗,仿佛當真心有困惑。


    但是,魔修終究隻是魔修,即便他偽裝的皮囊再怎麽和善,也藏不住字裏行間鋒芒畢露的殺機。


    魔道居心叵測,佛子的神情卻一如既往的平靜,他抬起一雙顏色淺淡、澄澈如溪的琥珀色眼眸,仿佛能看進他人的心裏。


    “僅從字義去理解此句佛語,甚是不妥。”這個眼眸過於幹淨的佛子似乎沒有察覺到自己危險的處境,反而認認真真地給魔尊講起了佛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此句中的屠刀並非殺器,而是喻指浮世三千中的一百零八執迷不悟。”佛子一雙清淩淩的眼眸掃過,讓道心不淨的修士都下意識地低下了頭顱,“放下屠刀,意指放下塵世中的一切惡言、惡意、惡行,舍棄為人之時的一切妄念與執著,方可成就佛性。”


    芬陀利回答了魔尊的疑問,元機的一顆心卻還懸著,放不下來。佛子的回答不可謂不漂亮,而且也無遺漏之處可鑽,但誰也不知道對手在想什麽。


    元機凝神朝著喬奈的臉上望去,卻發現他唇角微勾,不僅不失落,甚至還有幾分得逞的快意。


    ——“嘴角的弧度和眼角是最容易辨別出一個人臉上的笑容是真是假,以鼻尖為中心,可以判斷出對方視線的落點在哪裏。”


    根據小一的說法,對方為了掩蓋自己的情緒,應該會選擇跟佛子對視才對……咦?


    元機回過神來,卻發現喬奈的視線微微上飄,並不和佛子進行直接對視,反而將目光投向一旁問道七仙的坐席裏。


    他在看誰?或者說,他在窺伺、等待誰的反應呢?


    元機的神情漸漸嚴肅了起來。


    “佛子答得好。”喬奈微笑著鼓掌,又道,“那麽,第二問——有道是,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可佛祖傳道之時告知世人為善可積累善果,修得來世福報,豈非令世人徒勞?此惑何解?”


    魔尊詢問的問題都稱得上是刁難,但對於能跟儀師一爭道統的佛子而言卻並不算什麽。


    佛子雙手合十,語氣依舊平靜地道:“一日行善,其心不純;日日為善,瑕疵不存。”


    依舊沒有什麽可供攻訐的漏洞。


    兩個問題下來,元機已是有些困惑了,難道魔修們天真到以為這種程度的刁難就能困得住佛子了嗎?


    正如紫華生有一顆為天道所鍾的赤子丹心,這位一蓮托生的佛子亦有一雙無垢無塵的“明眸”,僅僅這種程度的質疑,應該不足以動搖對方的佛心才對。


    可是在元機的觀察裏,錯失兩次良機的喬奈麵上卻毫無低落之色,反而唇角帶笑,就連那雙猩紅眼裏的笑意都真實了些許。


    元機發現對方坐直了身體。


    ——“當一個人認真起來時,脊梁會不自覺地挺直,這是為了讓自己更有底氣。”


    元機心中警鈴大作,因為他意識到了,魔道那方的殺手鐧可能就藏在第三個問題裏。


    前麵的兩個問題,如果不是為了混淆視線,就是為了給第三個問題鋪路。


    元機暗自思忖,第一個問題攻訐的是佛道的公正與否,佛子的回答是舍我成佛;第二個問題攻訐的是善行是否當賞,佛子的回答是行善修心,自得澄明。


    芬陀利的回答非常完美,而想要動搖芬陀利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不喜歡與心懷信仰的人爭論道義,因為這一類人已經有根深蒂固的思想觀念,輕易動搖不得,而一旦破碎,必然成灰。”


    如果魔道不抱著毀掉佛子的心思而來,他們的一切作為都隻會成為徒勞,但想要毀掉這一樽距離佛果僅有一步之遙的蓮華,又談何容易?


    簡直就像是要毀掉尚未身化天柱的少言一樣可笑。


    同樣注意到這一點的不僅僅隻是元機,場中聽道的修士們都提起了注意力,等待魔尊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第三問——”喬奈笑眯眯地拉長了尾音,仿佛勝券在握的張揚與得意,也似乎是在勾引他人的好奇心,“正所謂,順天為善,逆天為惡。”


    喬奈的語氣充滿了好奇,神情也靈動得宛如少年稚氣:“天道之下,狼生來當食血肉,牛羊生來當食草木,狼若食草難活,牛羊食肉不生,對否?”


    佛子念了一句佛號,沉默不語。


    “而人生來便葷素可食也,可說天命允許我等食葷素,然出家人受戒食素,此非逆天也?有如迫狼食素,迫牛羊食葷,此非為惡也?”


    場內一時陷入了沉寂,誰都沒想到,魔尊最後問出的問題居然是詰問出家人受戒是否合理。


    如果說前兩個問題還能勉強算是代替眾生詢問的,那這最後一個問題不是顯得有些沒頭沒腦了?


    就在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時,元機的神情卻瞬間冷了下來。


    ——“布局要藏得深,一環扣一環,最終連成線。隻有當獵物逃脫不得的瞬間,才算得上是成功的捕獵。”


    第一個問題問的是惡人,第二個問題問的是不知善惡的人,第三個問題問的是出家的善人。


    元機幾乎忍不住想要站起身喊停,但是又硬生生地忍住了這樣的衝動,他幾乎要忍不住破口大罵魔尊卑鄙無恥。


    對方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動搖佛門的道基的,苦蘊魔尊喬奈的本意——原來是為了“渡”這位佛門無垢的蓮華成魔。


    元機還沒能理清楚思緒,佛子卻已經低喃佛號,回應道:“此乃因果,出家人渡化蒼生亦渡己,不守戒律亦可,守戒則可修得善果,固有此戒。”


    芬陀利話音剛落,喬奈魔尊便笑了。


    他緩緩站起身,迤迤然地走上前,一邊走,一邊敲打著節拍,輕吟淺唱地道:“佛子,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 ”


    芬陀利沉默,他本是可以回答這個問題的,但是不知為何,他卻突然失去了自己的聲音一樣。


    喬奈沒有等待佛子的回話,反而大笑著說出了答案:“你須得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


    “佛子啊佛子,忍字頭上一把刀,這不是釋然而是壓抑,不忍難修明淨琉璃心,忍之逆天違背人之本性,到頭來還不是要舉起屠刀,渡人渡己?”


    天光下黑發紅眼的男子滿麵笑意,口中的話語卻宛如惡魔的低語:


    “期盼萬家生佛的佛子啊,比起勸人一忍再忍,一讓再讓,你為何不拿起屠刀渡惡人重入輪回?他年你身負業障落入浮屠地獄,世間卻要多出多少純白無垢的靈魂?正如生死不過輪回,你為何不釋然放下?身墜阿鼻,心向佛國,豈非大善也?”


    “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第39章 負殺業


    魔尊的話宛如一道驚雷, 驚得正道人士紛紛瞠目結舌, 無言以對。


    隨同佛子一同前來的僧人們再難維持住端莊自恃的姿態,紛紛拍案而起, 怒斥道:“邪魔外道!妄圖誤佛!”


    佛門群情激湧,魔尊喬奈卻笑得更加開心了:“你們這些禿驢也真是很有趣,口口聲聲說著生死輪回,要看淡也要放下, 卻又偏偏將生死看得那麽重。他人要行俠仗義, 你們卻說來世自有業報,那緣何不在世人作惡之時斬斷因果連線?送惡人先一步受懲,減少惡人業報;也護好人一世安康呢?”


    元機在旁聆聽,卻覺得有些不對頭,這位魔尊字字句句自有條理, 分明不是一朝一夕之間能想出來的, 與其說是一個布局陷阱,不如說是一個完整的道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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