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厲得近乎冷酷的話語, 伴隨著那裹挾著利風鞭打在少年身上的皮鞭,刮擦而過的瞬間立時帶起分肉割骨般的劇痛。


    澹泊得近乎寡情的少年微微抬眸,目似冰雪,言語含霜, 澄澈卻也冷冽:“盛極必衰, 理所必至, 父親何必如此介懷?”


    少年略帶困惑的反問沒能得到血親的諒解,反而換來了一頓狂風驟雨般的鞭打,伴隨著中年男子憤怒得近乎扭曲失態的罵聲:“逆子!”


    少年的白衣早已沾染了斑斑血漬,但他麵上卻看不出隱忍的痛色,隻有沉浸於思索之間的失神與恍惚。


    身為穆家嫡長,又是族長唯一的子嗣,為何他對這個家族毫無歸屬感?隻覺得周圍的一切荒謬得簡直像是笑話一場。


    不愛家族,亦不被家族所愛——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有哪位家族的子弟,能如他一般淡漠地注視著家族的衰敗而無動於衷呢?


    但是不愛這樣的家族,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這麽一個以汙穢的手段延續下來的、孕育邪惡的肮髒的牢籠。


    “我再問一次!”那應當被稱為“父親”的男人麵孔因憤怒而扭曲得不成樣子,“現在!換上喜服,和月語拜堂成親,為穆家誕下血統純粹的子嗣!這是你身為穆家嫡長的職責!穆家因大巫血脈而興盛至今,你也應當以此為榮!”


    “我拒絕。”身穿雪白寢衣的少年脊梁筆挺地跪坐在蒲團上,直麵著穆家祖輩的牌位,神情卻冷淡如霜,“這是錯的!”


    “我穆家傳承百年,一直如此!哪裏由得你置喙家族傳統?!”


    “所以說——”少年眉宇依舊困惑不減,他的思緒始終遊離於俗世之外,既不為父親逼迫自己娶自己的妹妹而感到驚詫,也不為家族的興衰而萌生絲毫的動容,“穆家命該如此,不過恰巧應該斷在這一代罷了,父親為何總是看不開?”


    再次激怒族長的少年遭受了毒打與虐待,他被勒令跪在穆家祖宗的牌位前懺悔,哪怕他毫無悔改之心。


    跪坐在蒲團上的少年放空了思緒,仿佛冥想。


    漆黑陰暗的宗廟裏隻剩下他一個人,周圍擺滿了牌位,雖然莊嚴肅穆卻也陰森詭譎,若是換一個人在此絕食禁閉,隻怕最後會被自己逼瘋了不可。穆家懲罰後嗣的手段一直如此,肉體的毒打以及靈魂上的壓迫,誰也說不清楚究竟哪種更殘忍一些。


    已經絕食三天的少年沉默無言地跪坐著,即便身體裏的力量已經流失得一幹二淨,他也依舊保持著端莊矜持的姿態。


    直到身後傳來輕輕的吱呀聲,有人小心翼翼地推開了木窗,從外頭傳來了小心翼翼的呼喊:“兄長?”


    跪坐不動的少年緩緩地睜開了輕闔的眼簾,他沒有說話,隻是微微動了動手指,將一顆數珠撥到了地板上。


    咚。數珠掉落在木質的地板上,發出了沉悶的聲響。


    “兄長,你還好嗎?”聲音屬於一位稚嫩柔弱的少女,她聲如黃鸝,嫩生生的就像是破殼雛鳥的啾鳴,“娘親很擔心你。”


    “娘親準備的包袱裏有幹糧還有一些銀票,娘親叫我跟兄長說……”


    並不知曉自己的命運何等傷悲的少女,用天真而又稚嫩的聲音說道:“如果不願意去做的話,就放棄穆家嫡長的身份,離開這裏吧。”


    “娘親是這麽說的。”


    “我給兄長開門,後院的侍從已經被調開了,兄長盡快離開吧。”


    聽見少女的話語,少年沒有開口,實際上,他已經連開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淡如春櫻般的唇因為許久沒有涉入水分而幹裂,饑餓與幹渴到了極點就會將一個人逼瘋,但是少年沒有,他依舊是平靜的。


    即便走到窮途末路,他也是平靜的,平靜而又從容——不似人。


    身後的門被小心翼翼的打開,門檻摩擦之時發出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夜晚裏刺耳得嚇人,就像理智的琴弦即將崩斷的前調。


    踩著月光走進宗廟的少女不過豆蔻年華,稚嫩而又嬌小,纖細單薄的身體籠罩在月光的薄紗之下,比斷了線的風箏還要更加飄忽無依。


    她有一張比曇花更加清豔絕俗的容顏,卻也像曇花一現般脆弱。


    少女的唇微微發白,在寒冷的冬夜中呼出一片白霧,精致秀麗的五官就模糊在白霧裏,如紙純白,不染塵埃。


    “兄長。”抱著包袱的少女亦步亦趨地靠近少年,微仰著天鵝般纖細白皙的脖頸,伸手去拉少年的袖擺,“快走啦,我都困了。”


    ——她很美,但那種美卻是罪惡的,讓人沒有由來地想要去摧毀。因為所有人都在痛苦著,隻有她獨自在天真中快樂著。


    少年沒有說話,他用最後一絲力氣撕下了少女送來的幹糧填進了嘴裏,安靜得等待著力量重新回歸自己的身體。


    “兄長,父親到底為什麽要罰你啊?”少女跪坐在少年的身邊,充滿依賴地揪扯著他的袖擺,眉眼卻寫滿了任性的不渝,“你聽話一點不好嗎?這幾天家裏給人的感覺好糟糕,娘親還一直拉著我的手哭,我不喜歡這樣。”


    麵對著向來溫柔寵溺自己的兄長,懵懂無知的少女說了這樣的話。


    她不知道自己的兄長犧牲了什麽,又將要失去什麽,才能保護她這份無知無覺的純粹,她隻是抱怨著控訴著,等待著兄長的再一次妥協。


    “我要走了。”勉強恢複了體力,少年站起身來,手腳綿軟,身姿卻如竹般筆挺,透著絕不低頭妥協的堅毅,“穆月語。”


    少年低頭,眸光淡淡地凝視著不知事的少女,話語冰冷得近乎涼薄,並無多少溫情:“以後,你就不再是孩子了。”


    留下這最後一句話,少年離開了穆家,頭也不回,毫無眷戀。


    本來就沒有什麽好眷戀的,對於無欲無求的少年來說,不管是有生養之恩的父母還是備受寵愛的幼妹,都不過是可以拿起也可以放下的緣。


    少年有一顆充滿大愛的心,卻從來不懂得愛一個人應該有著怎樣的姿態與樣子。


    他隻是等待別人的索取,然後成全——如高駐雲端的神明,大愛不過是施舍而已。


    這樣暗合天道的思想,讓他與塵世格格不入。


    ——這樣的少年,會有懂得愛的一天嗎?


    離開穆家的少年,從瓢潑大雨中步步踏過,他伸出自己不沾陽春露水的手,從早已被泥土渾濁的河水裏抱起了一個女孩。


    奄奄一息的女孩背上有著一道足以致命的刀傷,她是從河流的上遊漂流到這裏的,身上沾滿了塵泥,又狼狽,又肮髒。


    將女孩送到鎮上的醫館裏,等她好了就給她尋找一個可以下榻落腳的地方——這樣,就仁盡義至了吧?


    少年平靜地垂眸,卻倏然對上了女孩猛然睜開的雙眼。


    女孩眉眼稚嫩,麵色慘白發紫,大概是在水裏泡得太久了,她身上的顏色也如淡在清水中的墨一樣變得淺淡,人也像將要消散的殘魂。


    唯有那雙眼睛涼得驚人,有火焰在她的眼裏燃燒,安靜卻瘋狂。明明裏頭深藏的情感是這樣的竭嘶底裏,卻偏偏有著流於表麵的平淡。


    女孩什麽都沒說,她隻是攤開一直攥緊的拳頭,露出躺在手掌心中的一顆寶石。


    “救我。”氣若遊絲的聲音幾乎要被雨水衝刷得幹淨,“擋雨、藥物,剩的歸你。”


    兩人安靜地對視著,雨水毫不留情地澆淋在兩人的身上,雨聲充盈著耳蝸,恍惚間天地隻剩彼此,那樣孤獨的寂寞在碰撞的瞬間迸發出壓抑的花火,讓人嘴裏發苦發澀,誰也說不清楚那一瞬間,心髒是在麻木地鼓動,還是砰然地跳動著。


    純淨無垢不染纖塵的少年遇見了寫滿故事的少女。


    大抵就是如此吧。


    少年帶著女孩去了醫館,租了一套小小的院子作為女孩的下榻之所,卻不知道為何停住了腳步,沒有離開。


    因為沒有目的也沒有歸處,所以,就暫時在一起吧。


    少年,是這麽想的。


    一起生活,一起旅行,一起流浪。他從不過問她的過往,她也從不問他將要去何方。


    直到有一天,牽著女孩的手走在山道上的少年突然回頭,語氣淡淡地道:“你的名字。”


    “……”比起詢問更像是命令的話語讓女孩遲疑了一瞬,卻還是囁嚅著說道,“……易塵,日月易,心土塵。”


    少年微微頷首,淡漠的眼裏似有流雲迤邐,藏著歲月荏苒的光與影:“少言。”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不願意將這個女孩撇下,但是少言並不準備違抗自己的心。


    在得到答案之前就一直這麽走下去,總能等到撥雲見日的那天的。


    這個等待,一直到瘦弱單薄的女孩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都沒能找到答案。


    直到有一天,他們走過一座感染了疫病的城池,那病重的少女死在他的懷裏,少言才突然知曉了答案。


    他們之間,從來都不存在誰更強勢誰做主導——他不願意離開她的唯一理由,隻是因為他無法離開她罷了。


    神明一般高高在上的少年有著一顆溫暖跳動著的心髒,但這顆心髒沒有手,不懂得擁抱一個人是何種模樣。


    就像少女那雙瘋狂卻又安靜的眼,情深入骨,也依舊顯得平淡。


    “要怎樣,才能將心中所想說出口……”他感到了痛楚,來自那顆無法擁抱她的心髒。


    “易塵?”


    “是愛,我愛你,少言。”她眉眼平靜地迎接自己的死亡,話語卻宛如怨毒的詛咒,“如果可以,我多想讓自己的命軌和你交織在一起,從清晨到日暮,我所見所想的人都能是你;可以成為開在你心上的花,根須深紮在你的血肉裏,分離會讓你痛楚,離別會讓我死去。”


    “你是這麽想的嗎?少言?”


    “或許——”神明般無情無欲的眉眼沾染了悲色,他俯身,將吻烙印在她的眉心。


    “是明知痛楚,也渴望著讓你在我心上生根發芽,然後束手就縛,就這麽走入苦痛的地獄。”


    第100章 箱庭(下)


    是第幾次了呢?


    少言垂了垂眼眸, 將懷裏已然冰涼的屍體緊緊地摟進了懷裏。


    是第幾次,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了呢?少言已經記不清了。


    周圍熙熙攘攘的風景都在她斷氣的瞬間停滯了,整個世界都像是在她死去的瞬間便失去了顏色,連窗外搖曳的樹影都沒有了聲息。


    少言沉默地抱緊懷中尚帶餘溫的屍體,生前被病痛折磨的女孩瘦削單薄得有些可怕,肩胛骨咯在他的心口, 痛得幾乎讓人感到窒息。


    可是, 已經快要麻木了啊——到底是第幾次?重複這種束手無策的無能為力呢?


    一次又一次地在深夜大雨的澆淋下將女孩從泥水中抱起,然後再一遍遍地重複她最終死去的結局。


    他嚐試過改變,比如說帶著她避開出現瘟疫的城池,或是在那一天之中將她完全困在家裏不讓她出門……但是最終的最終,依舊逃不過早已被書定的結局。就算不是疫病, 她也會沒有由來地衰弱,然後在既定的命軌之中離開他。


    ——然後, 時間的洪流就再次開始倒退,再次重複他們之間的相遇與分離。


    再一次從泥水中將女孩抱起來時, 少言幾乎是難以自控一般地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他無法用言語來描述此時心中的沉悶與苦痛,隻能像受盡委屈的孩子一般執拗地抱住遲早有一日將會消散的美麗的夢。


    女孩被他的唐突嚇了一跳,幾乎是驚疑不定地道:“我去?!”


    說完, 似乎反應了過來自己說了什麽, 女孩一手捂住了嘴, 滿臉糾結地吐字道:“咳, 對不住打擾了……這位公子, 要不您再把我放回去?就不勞煩您施以援手了。”


    “易塵。”他喊出她的名字,聲音模糊在薄雨之中,漆黑的眼眸像極了此時被雨水淋濕的天空,“跟我走吧。”


    這回,被他抱在懷裏的女孩聲音裏就染上了止不住的驚惶,她綿軟的手不自覺地攥著他的衣襟,語無倫次地道:“你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少言垂眸對上了女孩那雙圓滾滾的杏眼,雖然容貌稚嫩,但那雙眼睛卻寫滿了與年齡不符的沉穩。


    他答非所問:“我名為少言。”


    “少言……”女孩嫩生生地重複著他的名字,有些鬱結地低頭,碎碎念念地道,“嚶,怎麽跟我男神的名字一模一樣……”


    她說著說著就懨懨地枕在了少言的肩膀上,語氣含糊地呢喃著:“叫‘少言’的都不是壞人啦,拜托你救我狗命,但是不要對小女孩做奇怪的事情哦。長得好看也不能隨便輕薄女孩子的!”


    女孩的語氣老氣橫秋,痛心得仿佛麵對著誤入歧途的少年,也鮮活得讓人幾欲垂淚。


    少年心中沉澱著遍布瘡痍的荒涼的風景,女孩溫軟的手臂圈在脖頸上,卻讓人傷懷於那份溫度終究會離他而去。


    人心,是何等的貪婪又不知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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