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屋中隻剩下雨滴打落在各個瓷碗木盆裏的聲音,滴啦滴啦,連成一片,好像是什麽合奏的樂器。


    忽然,這一片音韻中,插入了一個激烈的敲擊聲:


    “阿繡!開門!阿繡,你在幹什麽?快開門,雨怎麽下得這麽大......”


    阿繡一僵,她驚慌失措的看向霍錦寧:“是鳳姑回來了!”


    怎麽辦?要是被鳳姑發現她在房間裏偷偷藏了個男人該怎麽辦?


    霍錦寧安撫她道:“別著急,鎮定些,你去開門,就當做沒這回事,我在房間裏不出去,她不會發現。”


    霍錦寧篤定的聲音讓她平靜了不少,是啊,鳳姑從不會到她的屋子裏來,隻要小心些,不會被發現的。


    她攥緊了拳頭,深呼吸了幾下,跑去開門。


    門一打開,鳳姑收了油紙傘,迅速的擠了進來,不住的抱怨:“這雨下得真大,我的鞋襪全濕了,阿繡,屋子有沒有漏雨?”


    “沒有,沒有漏雨。”


    阿繡一邊幫忙放傘,一邊小聲說。


    鳳姑狐疑的看向她:“阿繡,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這小姑娘最是膽小,從來不會撒謊,還沒騙人,自己先心虛得不得了。


    “沒有!”


    鳳姑目光如炬:“你是不是在家闖了什麽禍?是燒壞了廚房?還是洗破了衣服?”


    “沒有......”


    阿繡被鳳姑盯得快要哭出來,憋了半天,突然憋出來一句:“其實,我不小心把你的梳子摔壞了......”


    鳳姑尖叫:“哪一隻?”


    “就是,紫檀木的那隻。”


    鳳姑一把推開她,風風火火的跑回屋子,打開梳妝盒,翻找了一番,發現那隻她最最寶貴的紫檀木梳果然不見了。


    “方阿繡!”鳳姑伸指頭不停的戳著阿繡的頭,恨不得在上麵戳出一個洞來:“摔壞的木梳呢?”


    “我怕你發現,悄悄扔了...”


    其實她沒有摔壞,隻不過拿去給霍錦寧梳頭了,可是看現在鳳姑要吃人的模樣,她有些後悔拿這把了,如果是黃花梨木那把,也許鳳姑不會氣成這樣。


    “你,你!”鳳姑氣得半天說不出來話,指著她“你”了半晌,終於喪氣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算了,算了......”


    阿繡很意外,她結結巴巴的問:“鳳姑,你,你不生我的氣嗎?”


    “打死你個小娘魚木梳也回不來了,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鳳姑歎了口氣,幽幽道:“那本來就是留給你的嫁妝,現在沒了一件,到時候你也少一件。”


    阿繡一愣,她知道鳳姑有多麽寶貝這個梳妝盒,她從來沒有想過鳳姑要把這個梳妝盒留給自己,她也從來沒想過鳳姑在考慮她的嫁妝。


    “嘴巴張那麽大幹什麽?沒爹沒娘,再沒點嫁妝,哪個後生敢娶你?”鳳姑瞪了她一眼,不耐煩的揮揮手趕她走:


    “該做什麽做什麽去,我累得快睡著了,晚飯做好時再叫我。”


    “哦。”


    阿繡乖乖的應下,轉身就走,臨出門時突然被鳳姑叫住: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離開笙溪鎮,去廣州的話......”


    阿繡嚇了一跳:“去那麽遠的地方做什麽?”


    “也是,廣州實在是太遠了。”鳳姑喃喃自語,“好了,我隻是說說,你出去別忘把門帶上。”


    阿繡覺得鳳姑有事瞞著她,雖然她自己也有事瞞著鳳姑,可是她總覺得鳳姑瞞著她的事情更嚴重。


    她從木櫃裏抱出棉被時,還在想著這件事,一不留神磕了頭,疼得誒呦一聲蹲了下來。


    霍錦寧好笑:“想什麽呢?”


    “沒什麽。”


    阿繡很不好意思,低著頭把被鋪在地上。


    “你在幹什麽?”


    過去幾天,都是霍錦寧睡在阿繡房裏,阿繡偷偷睡在鳳姑房裏,現在鳳姑回來了,她也隻能回來了。


    霍錦寧起身下床,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按到床上,“你不會以為我會叫一個小孩子睡地上吧?”


    “可你是病人。”


    “但我也是大人。”


    “我,我不是小孩子......”阿繡小聲辯解。


    霍錦寧一笑:“那你和我一同睡床上?反正你人瘦瘦小小的,也不占地方。”


    阿繡的臉一下子就紅透了,“那,那怎麽行......”


    “所以,你就聽我的,再吵,要把鳳姑引來了。”


    於是這一晚,阿繡睡床上,霍錦寧睡在了地上。


    可阿繡輾轉反側,心裏極為不安,總是怕地上太涼或太硬。


    霍錦寧輕聲說:“你不用為難,隻睡這一晚,明天我就走了。”


    這一句話又如一顆炸雷響在阿繡耳邊,她猛地睜開眼睛,喃喃道:“你,你要走了啊......”


    是啊,他不過是暫時在這裏養傷,無論十天二十天,他終究是要走的。


    他是上海來的富家少爺,她不過是小鎮上的梳頭娘姨,天上地下的人,本來不該有交集。這十來天的日子,就像是做夢一樣,一眨眼就過來了。


    他來過這間屋子,他睡過她的床,他枕過她的枕頭,他蓋過她的被子,他用過她的木梳,他吃過她做的飯,而這一切,馬上就要過去了。


    她輕聲問:“上海是什麽樣子的,您能給我講一講嗎?”


    “上海?”


    他輕笑了一聲,在夜裏憑顯低沉清雅。


    “上海有很多樓,很多車,很多人,有十裏洋場,燈紅酒綠,笙歌不夜,還有花園洋房,外灘廣場,電影明星......”


    “啊,那真是極好,極熱鬧。”


    “可這一切都有代價。”他慢慢道:“想留在那樣的地方,想過著那樣的生活,都要付出代價,你還不懂。”


    她心中一片爛漫:“也許我以後會懂。”


    但他希望她永遠不懂,他輕歎了一聲,。


    “睡吧。”


    阿繡應了一身,輕輕翻了個身,把臉埋在被子裏,讓眼淚慢慢的流出來,打濕被子。


    她一點也不怕霍錦寧發現,她最會這樣不出聲的哭了,誰也發現不了。


    她忽然想起來書中那支曲子裏的詞:


    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木石前盟,也許終究是鏡花水月一場空吧。


    第16章


    翌日一大早,阿繡和鳳姑匆匆吃過早飯,出去挨家挨戶的給人梳頭,像過去每一天一樣。


    隻是這一次,阿繡分外的心不在焉,時不時的走神。


    她臨走前將一碗熱騰騰的小餛飩燜在了鍋裏,不知道霍錦寧起來時能不能找見。


    他說今天會走,卻沒說上午還是下午。她很怕是早晨,這樣等她回去時他已經不在,連道別都沒有。她也很怕是晚上,讓她親眼看著他離開,她一定會很難受很難受。


    “想什麽呢?”鳳姑伸手捏了一下她的小臉,“打起精神來!到何老爺家了。”


    今天最後一家,是何府。


    兩人從偏門進了何府,穿堂過榭,來到梳妝堂。


    靜候片刻,四位太太打扮的花枝招展,姍姍來遲。


    今日,她們身後還多了一個翠歌。


    原來何老爺終於把翠歌收入房裏,四位太太變成了五位。


    往常每天爭風吃醋的四位太太如今化敵為友,親親蜜蜜的在一起說話,不約而同的冷落翠歌。


    翠歌也不在意,顧自坐在另一邊,對著水銀鏡子比劃著今天該戴哪一條項鏈,故意搔首弄姿。


    大太太開口,打破局麵:“鳳姑的手可是好了?”


    鳳姑笑著回道:“勞太太記掛,今個終於能沾水了。”


    “我還真是喜歡極了鳳姑你的手藝,這幾日下麵丫鬟湊合梳的,我怎麽都覺得不滿意。下回你要是不得空,叫阿繡來就成,我看上一回她不也是梳的挺好?”


    “太太說笑了,阿繡還小,當不了事。”


    大太太從鏡子裏看了阿繡一眼,衝她笑眯眯的招了招手:“過來,我看看。”


    阿繡正在發呆,鳳姑偷偷捅了她一下,“阿繡愣著幹嘛?大太太叫你過去呢。”


    她這才回過神來,輕手輕腳走了過去,低頭喚了一聲:“太太。”


    大太太笑了笑,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頜端詳了下:


    “正是豆蔻年華的水靈時候,模樣倒是端正,就是膽子小了些,但以後成了家就好了。”


    鳳姑意識到了什麽:“太太…”


    不等她說完,大太太就道:“鳳姑,我有個遠房表弟,常來往蘇州做些小買賣,家裏殷實,就是身邊沒個照顧的人,讓阿繡去伺候他如何?”


    鳳姑頓了頓,笑了起來:“大太太的表弟定是富貴人家,我們阿繡小門小戶的,沒見過世麵,哪裏配得上?”


    阿繡想說話,卻被鳳姑死死的拽住,不敢開口。


    一旁的翠歌忽然嗤笑了一生,慢條斯理道:“大太太真是好算計,我聽人說您那位表弟一把年紀,吃喝嫖賭抽一應俱全,這個小娘魚進了門,豈不是跳進火坑再也出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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