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繡心裏默默念著他的話,是啊,她隻要堅持做自己覺得正確的事就夠了,她不能要求錢亞萍做和自己一樣的選擇。


    霍錦寧見她在臉色漸漸好轉,不再傷心,不由鬆了口氣。


    蕭瑜從小到大,除了剪辮子那次幾乎再沒哭過,他是真的對女孩子的眼淚沒有辦法。


    “以後不要再見我姑姑了。”


    阿繡一愣,有些為難道:


    “可是,是七小姐資助我上學,我不能......”


    “不是她,資助你的人是我。”


    阿繡抬頭定定看著霍錦寧的神色,發現他並不是在說假話,一時間有些無措,


    “不是說是七小姐,你怎麽......”


    你怎麽不早告訴我呀?


    可是仔細一想想,又是完全情理之中的事情。是了,七小姐對她本來素未謀麵,怎麽會突然莫名其妙資助一個字都認不全的小姑娘讀書?這世上除了霍少爺之外,再也沒人會對她這樣好了。


    這一刻,她心裏所有的鬱結好像全部都不翼而飛了。


    霍錦寧歎了口氣,


    “除了你之外,我也陸續資助了其他的學生,你是其中年齡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女孩子。起先推說是我姑姑,是怕你覺得不敢接受,也怕風言風語對你不好,沒想到反而生出這些波折來。”


    在笙溪鎮時,一開始,他有心幫她,卻並不想攪亂她無憂無慮的生活。後來情勢所迫,帶她來到上海,他可以安排好她的起居,卻不想和她有太多牽扯。


    他憐惜她,心疼她,想要保護她,更多的,是對著一個天真質樸的孩子,甚至緊緊是為了她眼底那份清澈純真,並沒有別的想法。既然如此,就該避嫌,就該疏遠,免得傷了她,也害了她。


    現在看來,人與人的牽絆一旦生起,並不是想斬斷就能斬斷的,也不是置之不理就能高枕無憂的。既然無法忽視,那麽就不能任憑無頭緒的羈絆生根發芽,即便隻是憐惜心疼,也該有因有果,有始有終。


    阿繡並不知道霍錦寧心中的無奈與無力,她隻是沉浸在自己是被他資助的雀躍中,那她一定要更加的努力學習來回報少爺才成。


    然而這世上的美夢,居然還可以更甜一些。


    她聽見霍錦寧對她說:


    “你安心上學,其餘的不用考慮。我有空會抽時間來看你,你有事也可以來找我,遇見想不通的事,不要憋在心裏,也許我可以替你解決。”


    作者有話要說:  長三堂子是晚清上海一帶的高級青樓,豪華精致的妓/院。


    第36章


    “不不,不成,這如何使得?”


    梁瑾忙不迭地的推拒,求助的看向蕭瑜。


    自從上一次在陶然亭與燕大“音韻社”的師生們相識,兩廂走動,梁瑾經常被邀請去參加他們的社團聚會,他也欣然前往,卻並不拿腔作勢,隻秉著虛心好學之心和他們一同研究。


    周光偉雖然對那一字之爭仍存疑惑,但對梁瑾本人卻是欽佩有加,常常與他探討戲曲名段。一來二去,蕭瑜梁瑾和周光偉夫婦越來越熟識,竟成了至交好友。


    自從知曉蕭瑜是蕭家二小姐,霍家少奶奶之後,二人對她和梁瑾的關係也有疑慮,不過如今大把的進步年輕人都實行自由戀愛,反抗包辦婚姻,也就見怪不怪了。


    況且蕭瑜隻是笑言,我與雲老板是知己。


    這日,周光偉夫婦在八仙樓請梁瑾蕭瑜吃飯,卻是提了一件意外之事:邀請梁瑾去燕大戲曲課上講課。


    周光偉興高采烈道:“雲天,這可是極好的機會啊,等閑之人可入不了徐教授的眼。我每次找他請教都要被他一頓痛罵,他那火爆脾氣,不像唱戲的,倒像個習武的!”


    原來燕京大學自民國五年就已正式開設戲曲課程,請來戲曲理論研究大家,時任東南大學教授的徐鶴先生前來講課。這音韻社是在校長的支持下建立起來,學校撥專款進行活動,指導老師就是這位徐鶴教授。然而因為人數過多、科目繁多,徐鶴教授一人應接不暇,一直想聘請一位專攻旦角的助教。


    那日在陶然亭,徐鶴教授有事未到場,後來聽學生說起,又與梁瑾幾次接觸,很欣賞他,於是便托周光偉夫婦來相請。


    對此,梁瑾始料未及,惶恐推拒。


    他自幼沒正經念過書,又身為戲子,難免對讀書人有種敬畏之心,現在居然叫他去大學課堂教課,他實在是不敢當。


    蕭瑜見他左右為難,就笑著開口道:“能得徐鶴教授垂青,實在是萬分榮幸。隻是周哥蘭姐今天提起的太突然了點,雲老板沒有準備,你們讓他回去想一想再說如何?”


    周光偉和李兆蘭對視一下,周光偉還忍不住想再勸幾句,被李兆蘭拉住了,她笑道:


    “是我們唐突了,徐教授是真的十分欣賞雲老板,希望雲老板回去能好好考慮考慮,再給我們答複。”


    回去的路上,梁瑾還是老想著這件事,心神不寧,不停的問蕭瑜:


    “你說他們真叫我去講課?給大學生?我如何能行?徐鶴教授是誇過我唱腔尚佳,可我以為隻是場麵話,沒想到他要讓我去做助教,這真的不成......”


    這位台上麵對掌聲如雷灑錢如雨麵不改色的雲老板,此時卻不自信了起來。可他嘴上說著不成,神色中卻是隱隱欣喜的。


    蕭瑜看穿他內心所想,有些好笑,勸他道:


    “這是好事一樁,十分難得。如今戲曲能從戲樓裏走出來,走進校園,是個極好的開端,就像蘭姐說的,新一代的知識分子能夠改變思想,認為戲曲是藝術而不是消遣,往後這梨園行當的地位也能越來越高,你不願意親手來促成這件事嗎?”


    梁瑾亦是認可,很有些動容,但終究下不定決心,說再考慮考慮。


    於是,這一夜輾轉反側到天明。


    .


    兩人誰也不曾料到,徐鶴教授竟然在第二日清晨,親自登門拜訪。


    這位身兼數校老師的戲曲研究教授年歲並不高,隻四十上下,留著小平頭,八字胡,一身黑灰馬褂長袍。他連個學生也沒帶,大早上的就來燕子胡同敲門。


    梁瑾見到來人,急忙請進屋裏上座。


    “徐先生,您怎麽親自來了?”


    徐鶴性情豪爽,快人快語,直接道:“我不親自來,你怕不是還得猶豫好些天?”


    梁瑾哭笑不得,“先生,您確實是為難我,我哪裏有資格?”


    “怎麽叫為難?你在台上表演十多年,經驗豐富,理論紮實,他們那幫小鬼連你的皮毛都趕不上,你有什麽怕的?”


    梁瑾沉吟不語,蕭瑜適時為徐鶴倒了一杯清茶,笑道:“久仰先生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隻是想問一問先生,若想找人助教,京城名旦,先生找誰不成,緣何對雲老板青睞有加?”


    蕭瑜並非客套,她確實聽說過此人,徐鶴先生是蘇州人士,度曲譜曲皆極為精通,對戲曲史有很深的研究,東南大學以研究戲曲聞名的諸位先生大都是徐鶴的門下後學。當年燕大校長在書攤上被他一本論昆曲的書所折服,不遠千裏從金陵把他請來北京教學,他是當世將戲曲帶入校園課堂的第一人。


    徐鶴笑道:“京城名旦確實都與我相交,才貌雙全的也是不少,可品行作風對我脾氣的卻不多了,我欣賞梁瑾的身段唱腔,也欣賞他執拗純粹的性子,不該就此埋沒了呀。”


    梁瑾有些赧然:“徐先生過譽了。”


    “好了,我這人也來了,茶也喝了,你去不去倒是給個準話,我下禮拜旦角兒的課可是都安排好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梁瑾無法再推脫,索性鞠了一躬:“那晚輩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好好好!你且準備準備,下禮拜要講《西廂記》,我這就回去找學生發宣傳單去!”


    徐鶴哈哈大笑,竟是又風風火火的走了。


    梁瑾送了徐鶴出門,回來時還猶自不可置信,進屋見蕭瑜在優哉遊哉的喝茶,便問她:


    “你說,我真的要去大學堂裏教課了?”


    蕭瑜噗嗤一樂,慢條斯理道:


    “如今電影明星,戲曲名角都時興請個經理人打點業務,趕明也給你請一個,免得次次還得我出麵替你說話。”


    ......


    舞會過後的禮拜一,錢亞萍沒有去上學,第二天也是,第三天,第四天......她依舊沒有蹤影,老師說她請了病假。


    阿繡去她家裏找過她,錢父不在,錢母竟然也對女兒的去向不聞不問,可阿繡總覺得她一定知道些什麽。


    多半個月後,錢亞萍回到了學校,可她從早上一來就趴在桌上倒頭大睡,誰也不理,最後被忍無可忍的老師罰去走廊站著。


    午休間隙,阿繡去找錢亞萍,她不理她,徑自走在前麵,阿繡就在後麵跟著她。兩人一聲不吭,一前一後走到學校的小樹林裏,錢亞萍猛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她。


    阿繡一顆心提溜到了嗓子眼,她怕她的生氣,會發火,會委屈的哭出來,可她更怕她不氣也不哭。


    錢亞萍聳了聳肩,稀鬆平常對她說:“外國佬就是這樣了,見麵就上,急色的很。”


    就像是,當初她被父親打了一巴掌搶走了珍珠項鏈一樣,仿佛真的是什麽不痛不癢的小事。


    阿繡覺得一口氣堵在了胸膛,不上不下難受的很,她小小聲道:


    “阿萍,你不要這樣。”


    “怎麽,你看不慣啊?”


    錢亞萍雙手抱胸,似笑非笑:“那麽我告訴你,我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隻不過前幾次都不太成功而已,我等這次機會等了很久了,現在終於釣到了一條大魚,我可不會輕易放手。”


    她伸出手向阿繡炫耀那枚閃亮的寶石戒指:“看見沒有,這是他給我的,原來這種寶石叫鴿血紅,還有祖母綠,還有......”


    阿繡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哀求道:“阿萍,我求求你不要這樣,那個史密斯先生有妻子的,我聽說那些洋人不可能娶一個中國女孩,他甚至不會跟你在一起太長時間,過段日子他就會拋棄你的,到時候你怎麽辦?我求求你,把這些東西還給他,不要再和他來往了好不好?”


    “你什麽也不懂?!”


    錢亞萍狠狠的甩開了她的手,恨恨道:“我再也不要過以前那種日子了,我再也不想麵對那樣的爹娘了,我要過上流社會的體麵生活!我什麽也沒有,隻有我的這張臉蛋,和這個年輕的身體!他拋棄了我,我可以去找下一個男人,總是有人願意給我優越的生活,隻需要我付出一點點小小的代價,我為什麽要拒絕?!”


    阿繡也忍無可忍的高聲道:“那種生活到底有什麽好?況且你努力讀書一樣也可以過上好日子啊!現在女孩子家也可以出來工作,你為什麽不在將來靠自己養活自己?”


    “你有什麽資格這樣說我?如果不是靠著霍二少爺,你方阿繡又算什麽東西?”


    阿繡一愣,全身血液在這一刻都凝固了,她結結巴巴的問:“你為什麽知道?”


    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她和霍錦寧的關係,而且霍錦寧資助她這件事,她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因為從一開始就是七小姐讓我接近你的,獎勵是那場舞會的入場券。”


    錢亞萍輕描淡寫的吐出那個最殘忍的答案,她笑道:


    “阿繡,你這麽蠢,這麽土,你以為真的會有人願意和你做朋友嗎?”


    第37章


    六月的天,娃娃的臉,說變就變。


    屋外陰雲密布,大雨傾盆,小福園別墅裏的氣氛卻十分的歡快。


    七八個年輕人聚在客廳中或坐或立,洋煙抽了不少,咖啡喝了幾壺,茶幾上擺滿了橫七豎八的圖紙地圖,和一摞摞文件。


    有人高興道:“這回終於能開工了!”


    謝景瀾糾正:“是重新開工,要不是二哥力排眾議,這條蘇滬線耽擱了十年怎麽能重新再啟動?”


    一人歎道:“霍老先生的遺願,終是由霍二少親力完成,他老人家在天有靈,想必十分安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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