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兵荒馬亂的年歲,人與人真的可以輕易斷絕聯係,即便身處同一個城市,也似兩座漂泊無依的孤舟,浮沉隨浪,沒有歸期。


    她有好久好久沒有見過霍錦寧了,她以為自己不會想起他,事實上每時每刻,每分每秒,她從來沒有忘記過他。


    她常常會有一種衝動,就這樣跑出門,跑去她再熟悉不過的小福園別墅,就像她曾經無知無畏時那樣的傻氣,當麵的問他,問他所有的一切。哪怕膽怯得不得了,害怕得不得了,也終究要一個答案。


    可是,不行的,她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傻傻的阿繡了。歲月讓她成長,讓她迷惘,讓她堅強,讓她懦弱。


    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


    四月九日


    霍錦寧從康家公館出來的時候,風雨大作,平安小跑跟在他身後替他撐著雨傘,一不留神傘被大風吹得翻了過去,冰涼的雨水迎麵淋來,冷得人一個激靈。


    霍錦寧頓住了腳步,他站在略高的台階上,透過蒼茫的雨幕抬眼望去。明明是青天白日,卻烏雲密布,沉鬱欲晚,萬頃潑墨下的上海灘,眾生碌碌慵慵,茫然無知。


    如今租界已經全麵戒嚴,第二師換防第一師進駐閘北,所有陰謀與野心在暗流之下蠢蠢欲動。


    平安手忙腳亂的試圖收起雨傘,可傘骨扭斷,已經壞了。


    “少爺…”平安欲哭無淚。


    “算了。”


    霍錦寧語氣淡漠,就這樣大步走進了雨中。


    .


    窗外風雨琳琅,市民大樓中卻是一片熱火朝天的忙碌,工人與學生們來回走動,搬運文件,張貼標語,接待市民,人人臉上洋溢著熱情的笑意。


    “儂找華主任?華主任不在。”接待處的小夥計小聲嘀咕道:“今天怎麽都找華主任?”


    “那他去了哪裏?何時回來?”


    “哎呦,阿拉不曉得,儂是商會的,還是農委的,等一等好伐?”


    “他去哪裏?何時回來?”


    霍錦寧麵沉如水,又問了一遍。


    “阿拉真的不曉得,好像是商務印書館,又好像是黃浦飯店?華主任最近實在是太忙了,人人找他,你要是著急,你先登個記好伐......誒,別走啊!”


    .


    霍錦寧打開車門坐上來,帶進了一片濕冷的水汽,霍吉回頭看了一眼,將幹毛巾遞給他:


    “少爺。”


    霍錦寧沉默了好半天,接過了毛巾,緊緊的捏在了手裏,沉聲道:“去‘真理’書店。”


    “是——”


    .


    “你說你找誰?”


    胖乎乎的書店老板從賬本中抬起頭來,推了推眼鏡,狀若茫然。


    “華永泰。”霍錦寧頓了頓,直截了當的說,“你不用否認,我知道這個書店是你們的秘密聯絡點,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通知他,事關重大。”


    華永泰的身份畢竟特殊,霍錦寧不可能任由他將阿繡就這樣無影無蹤的帶走,但是他們的保密性確實很厲害,幾經輾轉就甩掉了跟著他們的人。如今非常時期,他必須趕緊找到他們,在軍隊全麵出動之前。


    然而書店老板還是和藹的笑了笑:“先生,我不認識什麽華永泰,你恐怕找錯地方了。”


    霍錦寧定定的看了他片刻,終於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你告訴他,清/黨的命令已經下達,最遲後天,軍隊、幫會,以及租界巡捕會全麵出動,請他務必小心,不要輕易露麵,最重要的是...將阿繡保護好。”


    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後悔過。


    偌大個上海灘,他的小姑娘究竟在哪裏?


    ......


    四月十二日


    刺耳的電話鈴聲響徹在公寓裏,從清晨起,這一天之中,這部電話已經響了無數次,可魏若英仍是第一時間撲了上去接起電話,焦急的問:


    “有沒有華永泰的消息?”


    淩晨四點,華永泰接到消息,工人糾察隊指揮總部遭遇襲擊,他匆匆離開了,臨走時千叮嚀萬囑咐,讓魏若英和阿繡留守家中,不要輕易外出。


    直至黃昏時分,他依舊沒有回來,而外麵的世界已經天翻地覆。


    壞消息一個個的傳來,無數同誌被殺被捕,下落不明,而租界內巡捕在挨家挨戶的拿著通緝令抓人,一夜之間,上海天翻地覆。


    魏若英又一次失望的放下了聽筒,頹然坐在沙發上。


    阿繡走了過去,猶豫著開口:“英姐,究竟發生了什麽?”


    她什麽也不知道,華永泰一直將她保護得很好,或許是保護,或許是其他。


    魏若英並不回答她的話,隻是疲憊的搖頭,喃喃自語:“我早該猜到的,已經有很多人提醒過我們,可是沒想到他們會枉顧中山先生的遺誌,用如此暴力殘忍的手段,萬一永泰被捕,萬一他有事…”


    這一夜,過的格外漫長,華永泰還是沒有消息。


    魏若英決心出去和同誌匯合,一同尋找。


    她知道她這一走,家裏這個聯絡點形如癱瘓,所以她親自將阿繡送到了一位身處中立地位的舊友那裏。


    這個舊友,便是阿繡的國文老師,曹文冉先生。


    “拜托您了,曹大哥。”


    曹文冉對魏若英不甚熱絡,但還是矜持的點頭:“她是我的學生,我會照顧好她的。”


    魏若英再三道謝,又不禁叮囑阿繡:“外麵很亂,不要輕易出門。記住,無論如何,千萬不要去找那個霍少爺,聽到沒有?”


    阿繡被她嚴厲的語氣嚇住了,愣愣的點了點頭,看著她匆匆離去。


    回過頭來,看見表情不渝的曹文冉,和他和藹微笑的太太,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老師,師母,打擾了。”


    曹太太笑眯眯道:“不麻煩的,我們和小英是多年老友了。”


    曹文冉冷哼了一聲,似乎對這個形容很是不以為意。


    阿繡還是有些怕這位嚴厲的夫子,但仍然鼓起勇氣,硬著頭皮問道:“曹老師,你知不知道這幾天外麵發生了什麽?”


    “誰知道他們又在胡鬧什麽?好好的搞這些亂七八糟,我是一向看不慣他們這些粗鄙所為的。”曹文冉拂袖而去,轉身進了書房。


    曹太太怕阿繡尷尬,拉著她的手問道:“吃過飯了沒有?餓不餓,來,嚐一嚐吳嫂煮的八寶粥。”


    她一邊吩咐家裏的傭人給阿繡盛飯,一邊拉著她坐到了客廳,笑道:


    “他過去和若英妹子她們一同去歐洲讀過書,可惜主義不同,就分道揚鑣了。他這個人呀,就是嘴硬心軟。”


    午飯過後,曹太太得知阿繡是曹子有讀書會的成員之後,親熱的和她坐在一起說話。


    所有對華永泰的擔憂,對局勢的無措,對未來的茫然,都在這一時一刻的人間煙火中被暫時的緩解。似是風雨之中片刻的停頓,稍顯死寂的寧靜。


    門外突然被敲得砰砰作響,吳嫂上前去開門,一個女孩子衝了進來,慌張的問道:“伯母,子有他回家了嗎?”


    曹太太詫異的起身:“白鷺,你怎麽來了?子有他不是一直都住在學校宿舍嗎?”


    來人正是徐白鷺,她神色焦急:“我剛才去他的宿舍找過他,他同寢的同學說他一大早就出去了,有可能去參加閘北的群眾大會了。這該怎麽辦?外麵兵荒馬亂,到處都在抓人——”


    “你說他去了哪裏?”


    曹文冉不知什麽時候從書房中走出來,厲聲質問道。


    徐白鷺嚇了一跳,怯生生道:“去了群眾大會......”


    “他去那裏做什麽?我早就說過不讓他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接觸,早晚要出事的,他、他這是要氣死我啊!”


    曹文冉臉色泛青,緊緊捂住胸口,踉蹌了幾下,就要栽倒。曹太太和阿繡急忙上前扶住他。


    “老師,您怎麽了——”


    “他心髒病發作了,要趕緊送往醫院!”曹太太臉色大變:“吳嫂,去書房拿先生的藥,還有快打電話給醫院叫救護車!”


    “伯母,您別著急,先扶伯父躺下。”徐白鷺這才看到站在一邊的阿繡,驚訝道:“阿繡你怎麽在這裏?”


    男主人一暈倒,曹家頓時亂作一團,曹太太急得眼眶含淚,六神無主:“子有!子有還在外麵,這可怎麽辦?”


    徐白鷺握了握阿繡的手,阿繡看懂了她的意思,緩緩點頭。


    徐白鷺便對曹太太道:“伯母,伯父身體要緊,您先照顧他,我和阿繡去走一趟,盡力將子有他帶回來!”


    .


    租界之內尚且平靜無瀾,可華界已是一片喧囂鼎沸。


    街上大雨傾盆,人影匆匆,一列列軍隊穿行而過,氣勢洶洶,滿地散落的彩色傳單被踩進汙泥之中,還有不少染著血跡,被雨水氤氳開來,轉瞬便稀釋無蹤。


    阿繡和徐白鷺趕到青雲路廣場時,大會已經結束了。一路打聽,才知道會後群眾冒雨遊/行,沿著寶山路到司令部請願去了,剛走不久。


    兩人連忙沿路追了過去,追到三德裏附近時,才勉強看到遊/行隊伍的隊尾。


    而前方人頭攢動,漫無邊際。


    隊伍中有學生,有工人,有職員,眾人群情激奮,揮舞著彩旗標語,和前方的守衛對峙,高喊著:


    “不退讓,不投降!”


    其中一個穿黑色中山裝的學生,爬到高處,撕心裂肺的吼道:


    “打倒軍閥!”


    眾人喊聲震天:“打倒軍閥!”


    徐白鷺高興道:“是子有!”


    阿繡也是鬆了一口氣,隨著徐白鷺奮力的擠上前,想要去把曹子有拉回來。


    將將隔著數步之遠,徐白鷺正高聲喊著曹子有的名字,向他揮手,忽然便聽砰的一聲,曹子有身影一僵,大頭衝下栽倒下來。


    他中槍了?誰開的槍?


    阿繡和徐白鷺立在原地,呆若木雞。


    然而下一秒隊伍前方便傳來一連串震耳欲聾的巨響,那是機槍連發的聲音。


    接著是慘叫聲,哭喊聲,人群潮水一般掉頭往後跑。


    阿繡被擠得東倒西歪,和徐白鷺相牽的手被迫鬆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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