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間,蕭瑜的腳步僵在原地,腦海一片空白。


    .


    戰亂年代,人命如草芥,沒有葬禮,沒有追悼,一個活生生的人轉眼就成了一具屍體,一個黑白名字,甚至是一串冰冷的數字。可汪雲飛陣亡的消息確認屬實,傳開來後,仍是有不少人為他紅了眼眶。


    校長曾經不止一次的公開說過,“北伐成功,我就歸隱田園,那麽軍校這些龍虎之將,隻有汪雲飛能夠領導。”


    這個入學考試第一名,在校期間科科第一的長洲英傑,天生將才,曾經為了信仰,拋棄青雲之路,毅然離校,又為了革命,舍生忘死,毅然參軍。


    北伐期間,他先後擔任第一師營長,司令部第五團團長,被授予陸軍少將軍銜。攻克武昌之時,冒死救出被困的校長,被許以高官厚祿,卻斷然拒絕,誓不放棄心中主義。


    他於河南臨潁率軍與奉軍主力決戰,衝鋒在前,身先士卒,奮勇殺敵,最後身負重傷,英勇犧牲,享年二十五歲。


    廣州軍校建校三年有餘,至今最閃亮的一顆將星,就此隕落。


    北伐至今,廣州軍校學員參戰五千餘人,陣亡已有一千五百餘人,革命路上遍以烈士鮮血鋪就。而存活下來的軍官中,在中國日後無數次內憂外患,戰火連天之中,百煉成鋼,有人英年早逝,有人名垂青史,有人官拜開國元勳,有人潰敗倉皇南逃。


    不知百年之後,還有沒有人記得,那年仲夏夜的廣州,禁閉室中有個磊落少年,他唱著《國際歌》,憧憬著新中國的明天。


    他波瀾壯闊的一生,還不曾開始,就永遠結束了。


    作者有話要說:  北伐戰爭,汪雲飛犧牲


    其實汪雲飛同學是有曆史原型的,他叫蔣先雲,他比我寫的還要厲害。


    蔣先雲(1902—1927),湖南省新田縣大坪塘鄉大坪塘村人。在眾多有名無名的英雄烈士中,那威名赫赫、戰功赫赫的蔣先雲,他是紅透了黃埔的一期高才生,以其卓越的才能,成了兩黨合作與交往的橋梁。在承上啟下,出謀定計,溝通信息和促進團結合作,發揮過無可代替的作用。


    蔣先雲,1919年參加“五四運動”,1921年加入我黨,1922年與李立三、劉少奇等領導安源工人大罷工;同年12月領導水口山礦工罷工;1924年入黃埔軍校第一期,畢業後留校任政治部秘書,為“黃埔三傑”之一;1925年在我黨領導下發起成立中國青年軍人聯合會,同年參加兩次東征;中山艦事件後退出gmd;北伐戰爭開始後任總司令部秘書,1927年任湖北省工人糾察總隊隊長,5月28日在河南臨潁英勇犧牲,後被追贈為中將軍銜。(百度百科)


    據說他之所以犧牲,是當初兩黨決裂,他夾在其中左右為難,不得已在戰場上以死明誌。


    他是黃埔一期生,以第一名的成績入校,第一名的成績畢業,在校期間門門第一,被視為校長的接班人,我時常幻想著,他若是能活著,不知會在日後的抗日及內戰戰場上綻放怎樣的光彩。


    曆史上有太多無名先烈了,請大家至少記住這個少年的名字,他叫蔣先雲,他波瀾壯闊的一生,還不曾開始,就永遠結束了。


    第75章


    民國十六年, 是國內天翻地覆,政局動蕩的一年。


    四月十八日, 南京政府成立, 與武漢政府分庭抗禮,各為其政, 北伐喧囂未息,革/命方興未艾,中國的前路再一次茫茫不見。


    然而也是在這山河分裂, 風雨飄搖的一年,霍錦寧和阿繡的愛情終於悄然萌芽,好像沉睡了一冬的種子破土而出,又好像是幹涸了一季的禾苗終逢春雨,就這樣潤物無聲, 不驚不擾。


    華永泰秘密離開了上海, 前往武漢。遇見他的短短幾個月裏, 給阿繡的生活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失散多年的兄妹相認,已經是最微不足道了。


    讀書會中的同學有許多都被遊/行事件所波及, 雖然都陸續被保釋回家,但有的被禁足, 有的被退學, 短時間內已是不可能聚在一起了。


    阿繡去看過徐白鷺一次,她說她爸爸要將她嫁去外地了。


    “那你的大學夢呢?”


    “大學?可能隻能在夢裏了。反正讀了大學,一樣是要嫁人的。”徐白鷺勉強笑了笑, 慘淡道:“我還活著,已經很幸運了。”


    她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有人真的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德英女校在經曆短暫的停課之後,恢複上課後,一切又平靜如昔,隻有國文先生曹文冉辭職了,他們說老師回鄉下老家去了。在全班同學都在歡呼雀躍,不用再麵對嚴厲可怕的國文老師時,隻有阿繡偷偷哭了兩回。


    曹子有死了,那個愛讀西哲支持工人運動,一根筋的靦腆少年,他被流彈擊中,當場身亡,被警衛用板車拉走,和許許多多被害的工人與學生的屍體一起,被運到郊外,草草掩埋。


    曹老師白發人送黑發人,一下子老了十歲,曾經文人挺拔的脊背,終是傴僂了。


    司令部門前的血被衝刷的一幹二淨,好像那一日發生在這裏的慘案從來沒有存在過。


    舞照跳,馬照跑,上海灘依舊是那個上海灘。


    .


    阿繡在醫院養傷的時候,霍錦寧著實忙得很,他有不少朋友在這次事變中被波及。曾經出入小福園別墅的年輕人一下子少了好幾位,包括在報社工作的楚漢,而剩下的也多少有些愁雲慘淡。


    阿繡出院以後依舊住回了原先神父路的公寓中,這裏有一陣子沒住人了,阿繡將原先罩在家具上的白布掀去,打了盆水,開始忙前忙後的收拾。


    霍錦寧攔住她,“你身子剛好,且歇一歇,我叫人來收拾。”


    “不妨事,我早就好了,隻是擦一擦浮灰,很快的。”


    阿繡有些不好意思的將他按坐在沙發上,“少爺,您先坐,我很快就收拾好了。”


    她想起身,卻被霍錦寧握住了手腕,稍一用力,她就站立不穩跌坐在了他懷裏。


    霍錦寧在她耳邊輕笑:“還叫我少爺?”


    溫柔的氣息噴薄在耳際,她的耳根臉頰瞬間紅透了,結結巴巴:“那,那叫什麽?”


    是了,如今兩人互通心意,是和以前不同了,大抵就是時下裏男女交朋友的所謂談戀愛。對此,她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少爺”畢竟叫了好些年,此刻突然不知該叫別的什麽。


    “想一想,嗯?”他柔聲引誘著。


    “二少?”


    說完自己也覺得不妥當,似是還不及少爺來的親近,又想了想,試探的開口:


    “二哥?二...哥哥?”


    霍錦寧頓了頓,輕笑道:“原來阿繡也是個說話‘咬舌’的?”


    阿繡納罕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紅樓夢》裏史湘雲慣常把“二哥哥”叫成“愛哥哥”,被揶揄了這一句,瞬間臉色通紅,掙紮著就要起身。


    霍錦寧見狀也不再逗她了,手臂抱緊了些不讓她走,淡笑道:“你可以叫我的字,我表字耀中。”


    阿繡微微一愣,她原來曾聽他們說起過,這是他弱冠之年自取的表字,光耀的耀,中國的中。


    華夏大地,不知有多少這樣的兒郎,將自己的名字改做一生誌向,不求功名利祿,惟願國泰民安,海清河宴。


    “耀中。”


    她輕輕念著這兩個字,似乎也就此便走進了他的人生路,他的青雲誌,不禁心頭微燙。


    “嗯。”


    霍錦寧輕聲應著,笑道:“這字往常少有人喚,但應是很旺的,我前些日子順手拿它設立了一家公司,立馬便有生意找上門來了。”


    “人家找你做生意,多半是為了你是霍二少,可不是為這名字。”


    阿繡也笑,一時一刻也不急著去收拾房間了,就和霍錦寧兩人窩在這小小的沙發上,說些喁喁細語,有一搭沒一搭。


    “是家什麽公司?”


    “輪船航運。”


    阿繡並不意外,這些年來受西方影響,上海銀行基金遍地開花,資本操作一本萬利,可凡霍錦寧經手的必是民生所需,實業領域。他不隻想要中國有鐵路,有輪船,他還想中國有汽車,有飛機,什麽都能自己造。


    “有人談生意不是好事?”聽他口氣卻並不以為意。


    霍錦寧不置可否,隻道:“彼時隻提了一嘴,這人三日後在豫園請雲老板設堂會,下了貼子,大抵是邀我詳談。”


    “雲老板?是碧雲天老板嗎?”


    “你知道?”


    “和同學看過一次他的戲,我不太懂,但覺得很好看。”


    霍錦寧一笑:“也好,那你和我一起。”


    “這怎麽可以,不是去談生意嗎?”


    “沒有關係,你可以單獨坐在隔壁,隻管看戲就好,不用露麵。”他頓了頓,又道:“你若不去,也是要有旁人去的。”


    阿繡愣了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酒桌飯局,生意往來,免不得燈紅酒綠,逢場作戲,他身邊若無人,旁人自然會貼心為他準備人。她知曉他身邊常年跟著個白俄混血的秘書,便是為此的。


    雖然道理都懂,可又想起平日裏聽得風言風語,謝景瀾等人的調侃,以往可以安守本分,不聞不問,如今心裏竟少不得要酸溜溜的,連自己都嫌棄。


    “既是逢場作戲,那便都是假的。”


    霍錦寧看穿了她小女兒心思,失笑道:“你大抵忘了我家中‘悍妻’名聲在外,等閑之人是不敢自討沒趣的。”


    阿繡噗嗤一樂,卻又忍不住小聲反駁道:“阿瑜人這樣好,你淨編排她。”


    .


    三日後,阿繡隨霍錦寧來到了豫園,這才知道,設堂會的人是青幫的陸爺,陸嵩橋。


    此人是上海灘黑道上數一數二的人物,家大業大,有頭有臉。這人一不好財,二不好色,偏愛聽戲,每每設局,都在戲園子裏。


    豫園亭台樓閣,曲徑通幽,戲台設在溪山水榭,下人領著霍錦寧與謝景瀾進了水榭正對麵的觀景樓上,而阿繡便和平安留在了綠波亭。


    這裏看戲台真切,周遭離旁人又遠,比起上次和徐白鷺他們坐在最後一排,還被柱子擋住了一半視線,可謂是天壤之別了。可惜身邊沒有人能給她講戲,她自己又不太懂,看得糊裏糊塗,別人鼓掌叫好,她也就跟著鼓掌叫好。


    台上演的是一出《鍘美案》,雖不是才子佳人,但負心漢自食其果的戲碼,男女老少也都喜聞樂見。


    自從上次遇見碧雲天驚鴻一瞥,阿繡記憶猶新。本來以為他那相貌氣質就該唱杜麗娘崔鶯鶯之類,沒想到演了淒淒切切的糟糠之妻,伸冤得大義淩然,哭訴得情真意切,竟也毫無違和。


    桌上擺著幹果點心,阿繡晚飯吃得匆忙,想再填填肚子,可就在戲台演員眼皮子底下,實在不好意思吃東西,忍了又忍,最後悄悄抓了一小把葵花籽。


    霍錦寧走過來時,就見到她端著手,捧著葵花籽,嗑得小心翼翼,實在很像一隻小鬆鼠。


    他不禁莞爾一笑,坐下來順手也抓上了一把,“沒吃飽?待會兒帶你再去吃夜宵。”


    阿繡嚇了一跳,驚訝的看向他:


    “你怎麽出來了?”


    “酒過三巡,該說的都說了,裏麵煙熏火燎的,出來透透氣。”霍錦寧看了她一眼,淡笑道:


    “自己坐著不無聊嗎?”


    “還好,戲挺有意思,故事都懂,就是有時不太懂他們為什麽叫好。”阿繡老實道。


    “這些喝彩的點都是約定俗成了,有時是台上真演的好,有時是慣例,譬如亮相的頭彩,武戲的翻打,隻要不太差,就都要叫好。”


    他一邊低頭剝著手裏的瓜子,一邊漫不經心的給她講著戲裏門道,身子傾向她這邊,為了方便坐著,隨意翹著二郎腿,馬甲紐扣未係,有些懶散。


    阿繡覺得這一刻的霍錦寧,和她從前見過的都不同,他是通身西洋做派的留學少爺,永遠紳士矜持,一絲不苟。讓人恍然忘卻,這人年少時也是鬥雞走馬的京城小爺,做出“攜妻狎妓”這等不成體統的事,疏狂懶散得緊。


    台上聲影重疊,燈火明滅,前塵來路撲麵而來,那些她所不了解的他似乎逐漸展露在她麵前,讓人一時在這咿咿呀呀的舊派戲劇裏,望得癡了。


    他修長十指,骨節分明,不緊不慢的剝著葵花籽,難得竟把這人間煙火的小事,做得清新脫俗,好似什麽藝術一般。瓜子仁白白胖胖,粒粒分明,逐漸在骨碟裏堆成小山,然後被輕輕的推到阿繡麵前。


    “吃吧,別磕壞了牙齒。”他笑道。


    她低頭輕笑,心裏頭若有若無的歡喜。


    方此時,台上鑼鼓緊湊,唱道痛罵負心漢,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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