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謝謝你們,陳部長呢?”


    “陳部長已經秘密來到上海了,放心,他們已經安頓好了。”吳秘書看了蕭瑜一眼,忍不住道:“夫人,你自己小心。”


    康雅晴有些尷尬,但還是點了點頭:“我知道,你走吧。”


    那廂蕭瑜背過身子,將他們的對話聽在耳中,不禁心中冷笑,眼見吳秘書的背影走遠,她才轉過身來,看向康雅晴,不鹹不淡的問:


    “晴姨,我們可以回去了嗎,還是你要再祭拜多一會兒?”


    .


    蕭瑜開車將康雅晴從萬國公墓一路送回莫裏哀路的住宅,公寓左邊弄堂裏停著一輛汽車,車上隱約坐著三四個黑衣男子,而街道上賣報紙賣香煙的小販也都神色詭異,偷偷的注視著她們。


    康雅晴確實如她所說,被人密不透風的監視了。


    臨下車時康雅晴還有些內疚道:


    “瑜兒,抱歉,你不要怪我。”


    被人利用,沒有人會開心的,尤其是被人拿捏準了心軟念舊,但是她卻無法發作。


    想來她若身為男子,注定是個懦弱多情種,這一路走來,每每叫她無可奈何的都是女人,沈月娘、小月娥、阿繡,乃至是金環、陳勝男、張邵敏、細妹。


    當年在廣州康雅晴衣不解帶的數日照料,這個恩情,她蕭瑜不能忘。


    蕭瑜歎了口氣,“今天的事我不會告訴別人,但是沒有下次了。”


    康雅晴是光明正大來到她的家裏,坐上她的車子被帶走的,她相信這件事此時此刻已經被匯報到了始作俑者那裏。如果不出事還好,一旦出事,她就是第一個要承擔責任的人。


    隻是蕭瑜沒想到,這問責來得實在太快了些。


    送完康雅晴,她這邊前腳剛剛進門,外衣還沒脫下,後腳康雅惠身邊的劉秘書就找上了門來。


    “二小姐,夫人要見你。”


    作者有話要說:  宋家三姐妹之父宋嘉樹,又名宋耀如,出身窮苦,四處闖蕩,年紀輕輕便已經周遊列國,見多識廣,在上海做過傳教士,後來成為民國實業家,財力雄厚,把大部分資金用於支持孫中山革/命,是國民/革/命成功的重要財力支柱。


    家中子女六人,其中宋家三姐妹赫赫有名,締造了宋家王朝的傳奇。


    1918年5月3日因患腎病不治在上海逝世,年僅54歲,死後葬於上海萬國公墓。


    第81章


    康公館內, 蕭潤和康博文都在,二人正在客廳中談事情, 見蕭瑜進門, 也都相互客氣招呼。


    蕭潤體態胖碩,笑容和藹如彌勒佛, 並不像富甲一方的金融大鱷,隻想是臨街鋪子做小買賣的掌櫃。他對蕭瑜這個妻子與前夫的女兒,一向和善寬厚, 贈過她不少古董珠寶甚至房產,不曾吝嗇。


    “叔叔。”


    蕭潤笑眯眯道:“瑜兒來了,你母親在書房等你。”


    康博文倒是有些欲言又止,委婉提醒:“大姐她心情不太好,你別惹她生氣。”


    自從相認, 母女兩個見麵次數屈指可數, 沒有康雅惠允許, 蕭瑜是不可以去康公館的。而為數不多的見麵裏,康雅惠沒有一次心情愉快,被西方媒體稱讚為東方最優雅端莊的女士, 在麵對蕭瑜的時候,隻有冷漠和厭惡。


    蕭瑜謝過舅舅的提點, 跟著劉秘書上了二樓書房。


    .


    康雅惠似乎剛剛從一場宴會匆匆退場, 還是盛裝華服,珠光寶氣,可她此時臉上的怒意破壞了這份優雅端莊。


    一見到蕭瑜進門, 她就迅速從椅子上站起身,直接衝她走了過來,氣勢咄咄逼人。


    蕭瑜垂眸,聲音沒什麽起伏的叫了一聲:“母親......”


    字句的尾音還未發完就戛然而止,蕭瑜隻覺得臉上清風一掃,然後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擊在左臉上,逼得她整個人踉蹌了一下,偏過頭去,片刻之後,熱辣辣的疼痛才湧了上來。


    “你有什麽資格插手我們姐妹之間的事?!”


    蕭瑜慢半拍才反應過來剛剛發生了什麽——她被康雅惠狠狠的摑了一個耳光。


    她愣怔幾秒,緩緩轉回臉,木然看向康雅惠。


    從小到大,這是她第一次挨巴掌,從前在蕭府犯錯隻會被罰跪祠堂,體麵又冷漠。而掌摑實在是太狼狽的懲罰了,打人打臉,無論打的還是被打的。


    蕭瑜以為自己會憤怒難耐,會委屈不堪,其實也不是沒有,隻是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強烈。所有的情緒都被強行壓抑,就隻剩下一片片空蕩蕩的冰涼。


    康雅惠打完這一巴掌,自己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鎮定了下來,冷冰冰道:


    “當初我是怎麽警告你的?不準插手康家的事,不準插手蕭家的事,不準插手政事。你是不是統統都忘到腦後了?”


    蕭瑜活動了一下迅速紅腫起來的臉,疼得倒吸一口冷氣,方才不小心咬到了舌根,嘴裏滿是腥鏽的血氣。


    “我沒忘,母親。”她盡量誠懇而平淡的解釋:“是晴姨來找我,讓我帶她去拜祭外公......”


    她頭腦中在迅速的思考著,在康雅晴門口暗藏的人馬至少有三路,看來這其中確實有康雅惠的人,也許是監視,也許是保護。康吳兩人在萬國陵墓的會麵,應該還沒有被發現,那麽康雅惠如此憤怒的原因,應該就隻是她帶著康雅晴出了門。


    也許是覺得她吃裏扒外,也許是有那麽一絲一毫擔心她被牽連其中。


    康雅晴作為中山先生的堅定追隨者,極有聲望,自從她公開宣布有人背叛革命,鏟除異己之後,不少人都希望她徹底消失。倘若蕭瑜非要同這件事扯上關係,或許康雅惠也保不了她。


    但是這些原因,統統都不重要,她做了什麽其實根本都不重要。她的母親從來對她沒有任何好感與希望,所以也無所謂更加反感與失望。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廣州做的好事,整天和那邊的人攪合在一起,不務正業。你以為你讀了兩年洋學,就可以對政事指手畫腳了?你以為你念了幾年軍校,就可以做花木蘭了?”


    康雅惠轉身拿起桌子上一份文件,衝蕭瑜扔了過去。


    文件狼狽的砸在了她的臉上,而後又落在她的腳邊。


    那是軍校三期女子隊畢業誌願申請,一係列蕭瑜個人簡曆在校表現之後,最後一欄,是她親筆所書的一行字:


    我蕭瑜自願申請加入國民革命軍第四軍獨立團政治連。


    這是女子隊中絕大多數人的選擇,因為這是革命軍隊伍中唯一招收女兵的隊伍。當初她們在寢室裏趁著熄燈之前,互相加油打氣,包括細妹,嘴上喊著怕死,可仍是含著淚花寫下了入伍申請。


    而今她這一份申請被直接送到了康雅惠的麵前,又被她丟回到自己腳邊。


    “你以為我不知道,安排好的劍橋大學你不去,偏要南下廣州,你不就是為了和我作對嗎?naive!”


    康雅惠頓了頓,臉上閃過厭惡之色:“你同你那窩囊的爹一樣一無是處!”


    話音落地,滿室死寂。


    蕭子顯,這個好像被遺忘了幾百年的名字,從陰曹地府被挖墳一般刨出來,拖到光天化日之下重新鞭屍。


    蕭瑜臉色慘白如紙,看向康雅惠的目光甚至是帶著不解。她的母親究竟為何頻頻選擇這種撕開自己的舊傷,也要往她心上捅一刀,以這樣讓彼此都不好受的方法來羞辱她?


    沉默仿佛過去了一個世紀,康雅惠轉過身子背對著,硬邦邦的丟下一句話:


    “以後不準與二妹見麵。”


    禁令如此之多,也不差這一條了。


    蕭瑜沉默了很久,突然輕聲笑了起來:“好,我記住了。母親保重,我先告辭了。”


    .


    深秋時節,天清氣爽,蕭瑜大步走出康公館時,才恍然發覺自己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蕭瑜!”


    康博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蕭瑜停住腳步,頓了片刻,這才慢吞吞轉過身來。


    “舅舅。”


    “蕭瑜,你和大姐......”康博文驀地看見她紅腫的左臉,想說的話就有些說不出口。


    都結婚嫁人的姑娘了,還被母親扇耳光,總是很難看的,康博文有些紳士的歉意。


    康雅惠對蕭瑜的態度,他是看在眼裏的,分開二十年的母女情分生疏,不難理解,可當初康雅惠作為妻子母親,拋夫棄子又是何等的無情。康博文從來性子軟弱良善,對這個外甥女很有些同情。


    “別怪你母親太過苛責你,她不過是遷怒而已。”他輕輕歎了口氣,有些猶豫,有些複雜的望著蕭瑜:“其實,你真的很像你父親。”


    蕭瑜一僵:“不可能!”


    方才在書房裏麵對康雅惠時她都忍耐著性子,沒有激動,可此時去被康博文一句話驚得險些失態。


    她定了定心神,勉強笑道:


    “舅舅,你開玩笑的吧?”


    康雅惠的氣話全然不用相信,她從來都沒有相信過,她怎麽可能會像那個整日裏躺在床上抽大煙的蕭子顯?他們不像,一絲一毫都不相像。


    “我說的,是從前沒有染上煙癮的蕭子顯,是昔日意氣風發的蕭家四少爺。”


    康博文不知想起什麽陳年舊事,搖頭無奈一笑,對蕭瑜道:“前麵有一個咖啡廳,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給你講一講,你父親當年的故事。”


    ......


    在康博文的口中,三十年前的蕭子顯不是蕭瑜記憶中的模樣,不是一個瘦骨嶙峋的病秧子,不是一個抽大煙的廢物,不是一個打女人玩丫鬟的畜生。


    三十年前的蕭子顯是少年書生,是京城神童,是蕭老太爺最得意也最頭疼的小兒子。


    那時還是光緒年間,京城蕭家四少爺,是人盡皆知的才子神童,十幾歲便博覽群書,文采斐然,時人慕名求詩,洛陽紙貴。


    官宦子弟,他麵前本有一條青雲之路,可他偏偏不願做官,與遊俠為伍,為妓/女題字,寧可混跡花街柳巷,醉生夢死。


    他平生所願,是暢遊四海,廣交好友。無奈蕭家不準,所以遺憾之下,他最大的興趣,變成了去康家府上拜訪,聽周遊數國的康廣輝講海外見聞。


    一來二去,兩人成了忘年之交,時常飲酒談天,辯而論道,與康家的姐弟幾人也成了知己好友。


    就是從此時起,蕭子顯開始接觸西方思想,心中萌發了救國救民的衝動。


    時值變法如火如荼,蕭子顯結交了京中不少有誌青年,更是拜維新一派的領軍人物劉複興為師,暗中來往。


    蕭家為朝中保守一派,蕭如山得知此事大發雷霆,將蕭子顯禁足家中,嚴禁外出。


    這一關,就是將近一年。


    那年夏天,沈月娘父親病逝,母女二人從蘇州前來北京投奔遠親,借住在蕭府大半年。直到冬至,沈月娘嫁入霍家做了霍家大少爺的續弦。


    幽禁的這一年多時間裏,戊戌政變,變法失敗,維新誌士犧牲無數,傷亡慘重。幸而劉複興先生等人逃出了京城,僥幸保命。


    蕭如山唯恐禍及幼子,對外稱蕭子顯重病,對內繼續對其嚴加看管。


    直到又過了一年,春暖花開之時,蕭子顯鬆口,答應了家中安排的親事,這才重見天日。


    他迎娶的,是康家大小姐康雅惠。她是自願嫁他的,為了這門親事,她在父親麵前以死相逼。


    起初的日子倒也算好,二人生下一女,相敬如賓。隻是蕭子顯一直鬱鬱寡歡,庸庸碌碌,不複少年意氣風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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