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農村婦女打扮的婦人在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女人掩護下, 匆匆走出莫裏哀路, 來到法國公園附近等候已久的一輛汽車邊。


    外國女人有節奏的敲了敲車窗,車門從裏麵打開, 坐在車裏的不是意料中的吳秘書,而是一個穿著灰色風衣的短發女人。


    二人大吃一驚:


    “我的上帝啊,你是誰?”


    “蕭瑜, 你怎麽會在這裏?”


    “蘇聯領事館的車被盯上了,他們還在繞圈甩開跟在後麵的特務,再不上車就不然來不及了。”蕭瑜看著兩人驚疑不定的神色,輕笑了笑:


    “晴姨,與你同路的那位陳部長, 他的女兒們耐不住寂寞去舞廳跳舞, 被人一套就套出了話。”


    康雅晴前幾日正式告知康家人她要去前往蘇聯, 這個節骨眼上,她可以去任何國家,卻偏偏要去“赤都”莫斯科, 無疑是鐵了心要抗爭到底。


    她委托自己的這位記者好友瑞娜女士替她秘密辦理出國手續,打算今晚在蘇聯領事館的幫助下, 離開上海出走蘇聯。


    “晴, 我們怎麽辦?”瑞娜焦急的望向康雅晴,“時間不多了。”


    康雅晴掙紮了片刻,下了決心, 毅然道:“我相信瑜兒不會騙我,要不然上一次她就可以向大姐告密,我們上車。”


    瑞娜無可奈何,隻得也跟著她坐上了車。


    蕭瑜微微一笑,也不多解釋,隻吩咐霍祥:“開車!”


    一路無話,汽車開的飛快,終於在天亮之前,趕到了黃浦江碼頭。


    後排車座上的兩個人幾不可查的鬆了一口氣。


    蕭瑜望了眼無聲無息的遼闊江麵:“你們的船呢?”


    “還要等一會兒陳部長他們。”康雅晴頓了頓,輕聲問:“瑜兒,你為什麽肯幫我?”


    蕭瑜沉默片刻,輕笑了笑:“就當是為還廣州時那段日子你對我的照顧吧。”


    她做不到眼睜睜看著她出事。


    因為康雅晴的固執己見,許多人看她不順眼,這些日子輿論報道被人把控,謠言四起,不堪入目,為的就是削弱她的威信,讓她無法在上海立足。前幾天康博文也無意間和霍錦寧透露過,威逼利誘不成,他們已經決定打出最後一張王牌——暗殺。


    說是政治紛爭,黨派糾葛,然而是非曲折,天下明鑒。


    康雅晴那雙溫柔的眼睛似乎洞穿了蕭瑜內心的一切,但她沒有揭穿,隻是和藹的笑了笑,她伸手握了握蕭瑜的手,真誠道:“蕭瑜,謝謝你。”


    蕭瑜也反手握了下她:


    “晴姨,保重。”


    瑞娜看向窗外,兩輛罩著雨棚的黃包車慢悠悠的從遠方駛來。


    “他們來了。”


    康雅晴點點頭,對蕭瑜道:“我走了,你也多保重,大姐和小妹那邊......”她輕輕歎了口氣,“瑜兒,我還是希望你終究不要像她們一樣,眼裏隻有金錢利益,沒有國家興亡。”


    ......


    十二月一日,江康二人大婚,在外灘的大華飯店舉行公開慶典。


    宴會廳富麗堂皇,海內外賓客雲集,不僅有南京高官,上海富商,還有十幾個國家的駐華領事、美國海軍上將。上海灘所有大大小小的報社無數記者蜂擁而至,他們將照相機爭先恐後的對準站在中山先生肖像婚禮台前的這對新人,用膠卷記錄下了這曆史性的一刻。


    儀式過後,便是盛大的舞會,伴著白俄樂隊奏響的樂聲,台上美國男高音歌手現場演唱歌曲,滿場賓客翩翩起舞。


    蕭瑜慢條斯理抿了一口手中的紅酒,定定望著那對舞池中間正在跳華爾茲的新人。康雅聆白色喬其紗的長裙隨著舞步畫出優美的弧線,嵌著珍珠的銀色尖頭皮鞋在裙底若隱若現,她新晉的姨夫不知在新婚妻子耳邊說了什麽,惹得她驚喜不已,笑顏如花。


    蕭瑜知道,她終於如願以償嫁給中國最有權勢,最有前途的男人了。


    霍錦寧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


    “不去跳舞?”


    “你可是饒了我吧。”她雙腿交疊,試圖緩解疼痛的小腿,瞥了一眼旗袍下擺露出黑色高跟鞋,失笑道:“剛才沒有摔倒已經很幸運了,我可還沒穿慣這麽受罪的鞋。”


    出席婚禮,還是身為女儐相,她今天難得的一身長款旗袍,讓認識她的人都驚訝不已。


    霍錦寧笑了笑,又道:“這個禮拜六,南京將有一場重要的會議,如果順利的話,那麽聆姨可以提前成為第一夫人。”


    “我知道,聆姨告訴過我了。”


    蕭瑜搖了搖手中高腳杯中的紅酒,看著掛在杯壁緩緩淌下的液體,“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麽嗎?”


    “什麽?”


    “我在想,蘇聯的冬天是不是真的有傳說中那麽嚴寒。”


    今日二位新人在中山先生的肖像麵前舉行結婚儀式,而繼承中山先生真正革命遺誌的人還在莫斯科郊外破舊公寓裏瑟瑟發抖。


    《滬上時報》今早頭版頭條是江康大婚,次條就是康雅晴在蘇聯改嫁異國富商,明眼人都知道又是誰在造謠。


    “蕭瑜。”


    霍錦寧非常罕見的連名帶姓喚她,他輕笑著,很隨意,也很坦然道:“我們沒有選擇了。”


    “是啊,我們不想和北洋一同陪葬,卻終究將自己綁死在了另一條船上。”


    希望,今後的一切沒有那麽糟。


    她低頭笑了笑:


    “聆姨和姨夫去南京後,我恐怕也要走馬上任了。”


    “什麽任?”


    “第一夫人的隨行秘書。”


    “原來當初你說許你職位的人,是聆姨。”


    蕭瑜不置可否:“不是你教我另尋靠山?”


    她閉起單隻眼睛,拿著空蕩蕩的酒杯比量著宴會廳某處,和美國海軍上將相談甚歡的那位紅色旗袍的女士,從變形的玻璃望去,她臉上優雅端莊的笑容也是變了形的。


    “滿座賓客,我瞧著最樂嗬的人不是一對兒新人,而是你父親與我母親。”


    這一場大婚過後,康雅惠與霍成宣心心念念的結盟終於達成,以霍蕭康江四家錢權聲望,成為中國第一勢力集團,東方的羅斯柴爾德家族,操控全國的經濟與政治,指日可待。


    “我有時會產生很荒謬的想法。”蕭瑜夢囈一般幽幽道:“假如當年,我母親嫁了你父親,你娘嫁了我爹,如今不知該是個什麽局麵。”


    康雅惠和霍成宣,蕭子顯和沈月娘,世故的和愛錢的,天真的和單純的,端得是天作之合。不會像如今一般,上一輩的恩怨情仇,愛恨糾葛,統統報應在了他們兩個身上。


    她顧自輕笑,“一定很有意思。”


    霍錦寧看了她一眼,“你醉了。”


    清醒的時候,她決計不會主動提起蕭子顯,也很少提起沈月娘,這兩個名字對於他們,都是禁忌。


    “或許吧。”她不甚在意,“今晚醉一醉又有什麽打緊?”


    霍錦寧沉默了片刻,開口道:“月中我會動身去美國。”


    “去多久?”


    “多則一年,少則半載。”


    蕭瑜坐直了身子看向他:“去做什麽?”


    她還以為隻是尋常生意往來。


    霍錦寧一笑:“明年美國舊金山將舉辦萬國博覽會,南京已經決定參加了。”


    蕭瑜了然,自英國七十多年前為彰顯國力在倫敦舉辦第一次萬國博覽會後,這些年西方列強陸陸續續舉辦了數十屆,往往參賽國眾多,持續時間長,國際影響力大。


    如今中國官方決定參賽,這是好事。


    “那阿繡呢?”


    “她會同我一起去。”


    “也好,帶小姑娘見見世麵。”


    不走出這個國家,就永遠不知道世界的模樣,永遠不知道和西方人的差距,所謂開眼看世界。她與霍錦寧皆是如此,希望小阿繡也能找到屬於她自己的路。


    作者有話要說:  1、1927年8月23日宋慶齡在美國友人的幫助下離開上海,前往蘇聯,一同赴蘇的還有曾任武漢國民政府外交部長的陳友仁和他的兩個女兒,以及曾任武漢國民政府外交部秘書長的吳之椿。一路旅途勞頓,於9月6日抵達莫斯科。在蘇聯,宋慶齡受到國賓待遇,受到斯大林等領導的接見,積極參與政治活動,完成了中山先生生前未能實現的赴蘇願望。


    2、1927年12月1日宋美齡與蔣結婚,成為名副其實的第一夫人,以蔣宋孔陳為中心四大家族利益集團基本形成


    3、二小姐難得的女裝


    她其實對gmd開始失望了,但是她的身份決定了她沒得選擇


    4、下一章是你們期待已久的情節


    第84章


    梁瑾回到小雅軒時, 從屋外看見窗內亮著的燈火,心中微微柔軟, 他知道是蕭瑜回來了。


    他知曉蕭瑜不是沒有住處的, 相反,她是個十分喜歡置辦房子的人, 短短半年,就在上海買了許多處房產,可她還是經常來他這裏過夜, 很單純的過夜。


    客廳裏彌漫著淡淡的酒味,梁瑾發現家中友人贈的藏酒被翻找出來,統統開封了,茶幾上隻擺著瓶子,一瓶威士忌去了一半, 一壇竹葉青還剩三分之一, 還有一瓶不知誰送的日本清酒全空了。


    梁瑾不禁頭疼, 蕭瑜酒量很好他是知道的,可這樣不分青紅皂白,洋酒白酒摻著喝, 不僅容易醉,還很傷身子。


    他想叫醒躺在沙發上的蕭瑜, 可稍微走近些時, 竟不由愣住了。


    她罕見的穿了一件桃粉色的長旗袍,上麵有銀色絲線針腳細密的蘇繡,七分袖子, 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隨意的搭在靠背上。她歪歪扭扭著,慵懶的躺在沙發上,纖瘦玲瓏的身子包裹在光滑柔軟的衣料之下,隨著她的呼吸而輕輕起伏著。


    她沒睡著,半睜半眯著桃花眼望著低頭的他,雙頰泛紅,嘴角含了一抹如夢如幻迷離的淺笑。


    美人既醉,朱顏酡些。


    梁瑾沒見過這個樣子的蕭瑜,這個人,似乎永遠該是一副樣子,遠看是青樓戲院裏的風流少年,斜斜倚在軟榻,蒔花弄草,怡紅快綠,周身精致的浪蕩,清雅的頹廢。可近看就不同了,襯衫領子偏偏要係上第一個扣子,嚴絲合縫的拒人千裏,戲謔笑著的眼底永遠是疏離的厭倦。泰升戲樓包廂裏滿座豪門紈絝,麻木遺少,獨她和身邊那人清醒得可怕。


    可他依稀也見過這個樣子的蕭瑜,就是當年京城她大婚那日,他出走不成又被她捉回,麵罩被扯下那一刹那,朦朧燈光下那張醉眼迷離,似笑非笑的臉。然而那也終究是轉瞬就冷靜自持的克製起情緒,不泄露一絲一毫的柔軟。


    不會像這一刻這般,卸下所有的防備,放縱所有的曖昧,脆弱又溫順,迷人又危險。


    也許是因為酒,也許是因為他也不知道的別的什麽。


    梁瑾緩緩在她身邊坐下,抬手撫上她微燙的麵頰,輕聲道:“怎麽喝得這樣醉?”


    她似乎並沒有聽進去他的話,隻迷離的望著他,有些不滿的吐出一個字:


    “疼——”


    軟糯的尾音拉長了調子,像是撒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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