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向她走過來,阿繡下意識後退一步,卻被身後的黑衣男子製住雙手,死死按住。


    她的右手被千代子一把抓住,拉起袖子,露出手肘上一片淡得幾乎快要消失的疤痕。


    “你還記不記得,你手上這一塊疤痕是從何而來?”


    阿繡皺眉,這塊疤痕是從她記事起就有的,大概是燙傷,形狀頗有些古怪,但她全然不記得是怎麽來的。


    “這是兒時調皮留下的,抱歉,這可能與你要找的人沒什麽關係。”


    “真的不記得了?”千代子笑道:“你小的時候,我們姐妹幾人一同玩耍,你不甚打翻了香爐,被爐底燙傷,那是大內之物,你瞧這形狀,可不就是‘康熙禦製’的半邊字?”


    阿繡一愣,下意識向那處看去,本來古怪的形狀,經她一說,倒確確實實能看出這樣模糊的輪廓。


    “那天你一抬手臂,我就注意到了。況且看看你這張臉,眉宇間和你早去的額娘,幾乎一模一樣,我怎麽可能認不出來你?”


    “那又如何?”


    阿繡不為所動,“人有相似,這疤也不過隻是普通傷疤而已,隨你怎麽說。”


    “這可不是普通傷疤,當時你傷得極重,若不是你九哥及時趕到,將你送去醫治,恐怕你這條胳膊都已經廢掉了。”千代子笑得意味深長:“多虧有你的九哥護著你,他一直都護著你,從以前,到現在。”


    阿繡眉峰一顫:“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難道你還不知道,我們的九哥如今身在何處,做著什麽可笑的事情?你和他之間,真的沒再聯係過嗎?”


    千代子笑著看向她,她貌美如花,更有一種桃李明豔,盛氣淩人,那樣若有深意的笑,仿佛是吐著信子的毒蛇,看著自己誌在必得的獵物。阿繡隻覺得自己在她的目光中無所遁形,隻能保持沉默。


    “好吧,你不想說實話,我也不逼你,隻是既然今天被我找到了你,我堂堂滿洲皇室血脈,總不能就這樣流落在外,你這就隨我回去認祖歸宗吧。”


    作者有話要說:  1.阿繡這塊舊傷疤之前提及過,不知道大家還能不能在前文找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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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


    “好吧, 你不想說實話,我也不逼你, 隻是既然今天被我找到了你, 我堂堂滿洲皇室血脈,總不能就這樣流落在外, 你這就隨我回去認祖歸宗吧。”


    阿繡一驚:“你想幹什麽?”


    千代子十分滿意她驚慌的神情,愉快的笑了起來,“不要害怕, 我是你的親姐姐,自是不會害你的。”


    “你是被漢人養大的,早就忘記自己身上流淌著什麽血,這不怪你。但你終究是滿人,滿洲才是你應有的歸宿。你該知道, 如今所謂共和國, 不過是都是些亂臣罪子, 如果不是他們,你一直都是王府裏養尊處優的格格,何必像如今這樣拋頭露麵, 寄人籬下?他們奪了江山,卻坐不了天下, 兩黨之間打來打去, 鬧得烏煙瘴氣,民不聊生,我們豈能坐視不理?而今我們要做的, 就是親手奪回這原本屬於我們的一切,複興滿清王朝,拯救黎民蒼生!”


    阿繡忍不住道:“你是想複興滿清,還是想建立大東亞共榮圈?”


    千代子不以為忤,反而坦然道:“是,我們現在是在和日本人合作,但我們隻是利用他們而已,中山先生沒有依靠過蘇俄嗎?南京現在不也依靠美國嗎?我們一窮二白,不依靠外國的幫助,怎麽能東山再起?你可以親自去新京看一看,那裏是全中國現今最富裕,最安定,最有知識,工業建設最發達的地方,我們比南京政府更能治理好國家!可是國際上沒人承認我們,那些歐美列強巴不得我們永遠積貧積弱,我們迫切需要你這樣的外交人才。王維國先生很好,可他老了,太固執了,根本分不清是非對錯。但你不同,你是滿清皇室後裔,是我的親妹妹,我會讓你重新得到本該屬於你的一切,我們一起親手去締造一個嶄新的國家!”


    正如王維國所說,蠱惑人心,千代子實在是個中高手。


    倘若阿繡有半分的心軟,半分的意誌薄弱,恐怕就要被她說得動心了。可惜,外交場上唇槍舌劍詭辯之人,這些年來她實在是見得太多了,千代子這一番言論說下來,阿繡不禁沒有動搖,反而徹底的冷靜了下來。


    她方阿繡早就不是肅親王府天真無憂的滿清貴女,也早就不是笙溪鎮上那個懵懵懂懂的小娘魚了。


    “請不要為你們的利益熏心,找這樣冠冕堂皇的借口。”


    阿繡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不需要親自看,當年的國聯調查報告已經寫得明明白白,你所謂的滿洲,是供奉著日本天照大神的傀儡政權;你所謂的合作,是任由關東軍在東北橫行無忌,濫殺無辜;你所謂的知識,是強迫所有中國人學日文說日語,忘記自己是炎黃子孫;你所謂的工業,更是踐踏著多少勞工大眾的累累屍骨所築;至於你口口聲聲想要複興的滿清......”


    阿繡冷冰冰看著她,一字一句道:“昔日清兵入關,成王敗寇,尚能稱一聲英勇。而大清二百七十六年,閉關鎖國,故步自封,割地千裏,賠款萬兩,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而今如你這般為虎作倀的所謂皇室後裔,有一個算一個,生時愧對黎民百姓,死後無顏列祖列宗!”


    “八嘎!”


    啪的一聲,阿繡臉上被她狠狠扇了一個耳光,打得偏過了頭去。


    室內一片死寂。


    千代子柳眉倒豎,滿臉怒氣的盯著阿繡,而阿繡亦是扭回頭毫不妥協的回視,她雙眸光明磊落,一片坦蕩。


    這是她心裏憋了太久太久的話了,與誰也不能傾訴,現今終於有機會堂堂正正的說出來了。


    “哈哈哈——”


    千代子怒極反笑,“小妹啊小妹,你這番話說的是何等的大義淩然,何等的高貴純潔,就如同站得道德審判席上的聖人,看著底下芸芸眾生。你以為你是站在什麽立場說的這番話?你難道忘記了,本該被送去日本的是你才對!”


    “你逃過了一劫,所以替你受苦受難的人變成了我,我被日本人養了十年,你知道這十年來我過的是什麽日子嗎?當你在學校裏無憂無慮讀書的時候,我被大我三十歲的養父強奸了!當你被富家公子捧在手心裏嗬護的時候,我被當作祭品送給了蒙古王子聯姻!當你在國外出入上流社會交際圈的時候,我在東北幫著關東軍殺人放火!你以為我有的選擇嗎?”


    阿繡內心複雜:“你......”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著我!不要同情我!你以為自己真的出淤泥而不染嗎?”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


    千代子忽而輕笑了起來,眼眸中刻骨的恨意如黑色的毒汁,肆無忌憚的流淌出來,她好整以暇的看著她,一字一句道:“我親愛的小妹,你還不知道吧,你額娘忤逆了阿瑪偷偷把你送走,被一條白綾賜死,踐踏著親生母親的鮮血才能無憂無慮的走到今天,你身上的罪孽一輩子也洗不清!”


    阿繡刹那間臉色慘白。


    這樣打擊到她,千代子似乎心裏終於痛快了一些,她施施然坐回太師椅上,端起茶杯,剛要入口,便聽阿繡輕聲開口道:


    “所以,我也一直在贖我的罪。”


    千代子一愣,抬起頭來,隻見阿繡淡淡微笑,那笑容卻搖搖欲墜。


    打從她明白自己身世的意義起,她就一直背負著無形的壓力,無形的恥辱,旁人為國為民是何等大義淩然,可她即使再盡心盡力不求回報,也不過是在贖同族宗親的罪罷了,那是她身體裏血脈中流淌的,與生俱來的原罪。


    “我從來不曾否認身上的罪孽,故而我更加不會再重蹈覆轍,一切所經曆的苦難都不該成為你助紂為虐的理由。你走你的陽關路,我過我的獨木橋,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永遠也不會認同你。”


    啪——


    千代子將手中茶碗摔在地上,刹那間碎瓷茶水灑了一地,有幾滴濺到了阿繡的鞋麵上。


    “好!”


    她冷笑道,“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也不會勉強,我從來不喜歡強人所難。不過你我姐妹一場,我最後奉勸你一句,今日你不跟我走,來日你一定會後悔的,別怪我沒有提醒過你。”


    .


    阿繡回去的一路上,總覺得心神不寧。


    千代子身為偽滿國間諜之花,她行事手段之狠毒,阿繡素有耳聞。


    她不認為她們之間有什麽姐妹親情,這一回千代子輕易的放了她,一定還有後招。


    也許她會利用自己的身份大做文章。


    雖然阿繡已經向王維國先生坦白過身世,但茲事體大,難免殃及池魚,況且他們身邊還有一個監視他們的歐陽。


    也許...她是時候該向王維國請辭了。


    她跟在王維國身邊做秘書工作,至今為止,已經有快五年了。


    外交場上從來沒有意氣風發的英雄,隻有忍辱負重的鬥士。為了國家利益,虛與委蛇,長袖善舞,不是不艱難,不是不委屈,那是比戰場上明刀明槍,快意恩仇還要苦澀的戰爭。


    但阿繡一直甘之如飴。


    一方麵,她勢單力薄,文不能為官,武不能殺敵,這是她唯一能盡展所學為國效力的途徑。另一方麵,正如她對千代子所說,她心底一直懷著一種近乎恕罪的心態。


    她的列祖列宗割出去的土地,她希望一寸寸的收回來,她的同族宗親在列強麵前屈下的脊梁,她要一點點的挺起來。


    而今,恐怕要暫時離開這片舞台了。


    她真的很舍不得王維國夫婦,她真的很想很想做他們的女兒,可是大局為重,她不能因一己之私連累他人,授人以柄。


    這段日子一直為此事輾轉反側,做出這個決定,盡管艱難,但阿繡心中那塊石頭似乎終於落地了。


    香港可能不能再待了,國內,她一時半刻還不能回去,那麽也許她可以繼續出國留學。放眼國內大學,至今還不曾有體係完整的外交課程,中國需要這方麵的人才,中國需要培養屬於自己的外交官。


    這樣想著,眼前的困境似乎撥開雲霧露出一片新的坦途,心底的失落也被衝淡了不少。


    阿繡甚至開始思考如何給霍錦寧寫信,告訴他自己的決定,不過她相信,無論她如何選擇,他一定會支持自己的。


    世事艱難,但隻要想想他,她便有了一往無前走下去的勇氣。


    阿繡回到療養院的時候,便見門口聚集了不少人,還有好幾個記者,都被警衛攔在外麵。


    她還以為是上次千代子放出的新聞餘波未平,他們爭先想要采訪。


    《新報》那位相熟的英國記者無意間瞥見她,立刻走了過來,表情焦急:


    “方小姐,請你回答我,王先生現在的情況究竟怎樣了?有沒有生命危險?”


    阿繡一愣:“什麽?”


    其他的記者看到她也一窩蜂的湧了過來,將她包圍住,爭先恐後的問道:


    “方小姐,王先生是不是真的胸部中槍,還有沒有搶救的可能?”


    “您作為王先生的秘書,覺得這次刺殺是什麽人所為?”


    “方小姐,不知這是不是和前段時間王先生與千代子小姐的會麵有關?”


    王維國先生遇刺中槍了?阿繡心中一沉,來不及應對記者的問題,匆匆走進院裏。


    從療養院大門到他們居住的湖邊別院不過五百米的距離,阿繡卻覺得好似比她走完一生的路都要漫長。


    別院中此時已是聚滿了人,隨行的工作人員還有幾位先生的故友都在,他們或掩麵痛哭,或悲憤交加,沒人顧得上她。


    阿繡拉住一人,急切的問道:“發生什麽事了?先生如今情況如何?”


    那人滿臉淚水,嘴唇顫抖:“先生他,晚飯後散步之時,有不明人士突然衝出來開槍,先生胸部中槍,當場...身亡......”


    阿繡渾身僵硬,結結巴巴道:


    “不,不可能,一定不可能,怎麽會這樣?先生在哪裏?我要親眼看一看,他現在到底在哪裏?”


    “你冷靜一下。”另一同僚扶住她,臉上亦是悲痛難耐,勉強勸慰:“先生的遺體已經送去了療養院的太平間,我們也不想相信這是真的,但事情已經發生了,你...且節哀。”


    阿繡一時間聽不進去任何話了,她隻是如同木偶一般被不知誰扶到了一邊坐下來,呆呆的看著一處虛空。


    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巨大的衝擊之下,頭腦總是反應不過來,刻骨的悲傷和痛楚總是要慢半拍才能緩緩的湧上來。


    先生,待她如師如父的先生,鐵骨錚錚正義淩然的先生,憂國憂民鞠躬盡瘁的先生......上天為何如此不公?


    作者有話要說:  1.小的時候看過一個電視劇,忘了名字了,裏麵的漢奸說過和千代子差不多的一番詭辯,然後男主三觀就錯亂了懷疑人生了,輕易就被這套漂亮話給說服了。


    時隔多年,阿繡給出了我想說的反駁。


    2.1937年,王維國被暗殺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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