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永泰一聲長歎,伸手抱了抱她。


    他該知道,她是他親生的妹妹,兩人一母同胞,骨子裏流著相同的血,她的倔強,她的執拗,比他隻多不少。


    “我十六歲背井離鄉,東渡日本,踏上異國土地,從我立誌投身革命的那一天,我此生就沒有家了。而今山河破碎,國之傾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無論是我,還是...顯誼,最後隻有你死我亡。而你,隻要你活著,哪怕身在異國他鄉,也能叫我知道,這世上我還有最後一個親人,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平安生活,叫我知道,我過去所有的一切努力都做的有意義。阿繡,答應我,好好活著。”


    他的同學,他的戰友,他的學生,甚至是蕭瑜....這些年他為了革命,為了理想,為了布爾什維克主義,究竟犧牲了多少人,失去了多少人,又連累了多少人?連他自己的這條命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丟掉,多少次徘徊生死一線,他對死亡已是坦然接受。可他的妹妹,他唯一的妹妹,他希望她能好好活著,活到最後,替他來親眼看見光明到來的那一天!


    “好。”


    阿繡緩緩點頭,淚水溢出眼眶,她將頭輕輕靠在哥哥的肩頭,輕聲道:


    “九哥,你保重。”


    遠洋輪渡的笛聲悠悠長鳴,阿繡站在舷梯上,回首最後看了一眼這片土地,看了一眼人群之中那唯一為她送行之人的模糊背影。


    此日一別故土,去國還鄉,今後山高水長,天各一方。


    願戰火終會熄滅,願勝利屬於祖國,願山花明日爛漫,願他們今生今世還有相見的那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  1.二少不能出麵,二小姐已經被扣上通敵叛黨的罪名,隻不過沒有確鑿證據。而阿繡是華永泰的妹妹,二少一出麵兩個人都會折進去,除非從此亡命天涯,或者一起去延安,但是二小姐是一定會被連累的,所以二少一定不能出麵,這是個死局,無解


    2.下一章高能預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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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9章


    從中國到舊金山這條航線, 阿繡是第二次走了。


    上一次,是十年前, 是和霍錦寧, 他們包下了整條郵輪赴美參加萬國博覽會。


    彼時,碧海藍天, 他們年華正好。


    與她假扮夫妻的美國記者愛德華是一位性子溫和的中年男士,他在中國生活多年年,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這一次雖然受托掩護阿繡出國, 可他並不知道她的身份,艙房中首次見麵,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


    “嗨!美麗的女士,不要太傷心,你的男朋友一定也會想念你的。”他眨了眨眼, 戲謔道:“我剛剛不小心看見你們在碼頭依依惜別了。”


    阿繡愕然, 遂也保持沉默, 沒有解釋。


    事後她也問過他,如今國內兵荒馬亂,不知道她的身份, 他為何還要冒險幫助她?可愛德華隻是笑了笑:“在我看來,幫助一個中國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這句話阿繡初時不解, 而在接下來的漫長旅途中, 她終於漸漸明白。


    雖然對外是夫妻關係,但兩人住的是裏外套間,分床而住, 互不幹擾。


    阿繡出於謹慎,每日隻待在房間內,並不外出。


    而愛德華也整天留在房中,他的桌子上堆滿了筆記手稿,和照片資料,他埋頭其中,晝夜不歇,有時連飯都忘記吃。


    阿繡無意間被桌上的一張照片吸引了過去,


    一群半大孩子坐在石頭上念書,沒有課桌板凳,老師在木板上用黃泥土塊寫字,看起來條件艱苦。


    “這是哪裏?”


    愛德華回答:“那是延安的保育小學,建在窯洞裏,入校的都是前線將領子弟和抗戰烈士的遺孤。”


    阿繡一愣:“你去過陝甘寧?”


    “當然,我在那裏呆了整整一年。”


    “為什麽會去那裏?”


    愛德華感慨道:“我第一次來到中國是十年前,那時我對這個古老的遠東國家了解還不深。起初我的目的地是上海,隻是想抱著旁觀的態度研究沿海實業救國運動熱潮,然後我認識了康雅晴女士,她是我真正認識中國的一把鑰匙,她指引我真正融入這個國家的生活。我在北平住過三年,就在北大西南門外的海澱路上,我開始學習中文,試著接受中餐,和中國人打交道,這是一段很有趣的經曆。”


    “後來我被調回國內結婚生子,可我仍然惦記著這個遠方的國家,又找到了機會成為了戰地特派記者回到了這裏,這一次,我親身經曆了北平的一二九運動,你聽說過嗎?”


    阿繡點頭,這是兩年前的事了,適逢冀察政務委員會成立前夕,為了反對華北自治,反抗日本帝國主義,北平數千學生舉行了抗日救國示威遊/行,聲勢浩大,反響轟動,可惜遭遇了當局鎮壓,傷亡慘重。


    學生,向來是一個國家最熱忱,最正義,最無畏的群體,也是最單純,最無助,最孱弱的群體。縱使是以卵擊石,縱使是無知無畏,可如果一個國家的年輕人都冷漠沉寂,都不奮起反抗,這個國家的前途和未來又在哪裏?


    “這場運動給帶來很大的震撼,我在事前參與過地下組織策劃的會議,也在事後收留過被通緝的學生,幫助他們奔赴延安。我開始思考,一個國家中,為什麽執政當局對外國侵略不聞不問,而一個在野的臨時政權卻可以這樣憂國憂民?為了這個答案,我再次找到了康雅晴女士,在她的介紹下,我訪問了延安。”


    阿繡輕聲問:“這個答案你找到了嗎?”


    “當然。”


    愛德華點頭笑道:“在延安,我看到了這個國家未來的希望。”


    他一邊整理著手中的訪問材料和照片,一邊道:“我這次回國,就是希望能將我在陝甘寧的見聞整理編寫成一本書籍,讓世界都了解到這個紅星照耀下的遠東國家,正在以怎樣一種大無畏的精神,在抵抗那樣可怕的敵人,這是一場偉大的戰爭,這是一個不屈的民族,遠比歐洲的騎士精神還要讓人欽佩。”


    在這場戰爭中,他已經看到了結局。這樣的國家,這樣的民族是不會被戰勝的。


    “謝謝您能這樣說。”阿繡沉默了片刻,問道:“我可以幫你做什麽嗎?”


    “這真是太好了,我正愁沒有人可以幫我整理這些手稿,不過,你懂英文嗎?這些資料實在是太混亂了......”


    阿繡淡淡一笑:“是的,打字機我也會使用。”


    愛德華欣喜:“天哪,你一定是上帝派來拯救我的天使!”


    兩人就這樣熟稔了起來,多年駐外文員經曆,讓阿繡應付起助手的工作得心應手。之所以幫助愛德華,一方麵她感動於他對於中國的熱愛與支持,另一方麵,她也想通過他的見聞來了解,西北邊的延安究竟是怎樣的世界,這些年來華永泰過的又是怎樣一種生活。


    在船上的時光是極其無聊的,除了幫助愛德華整理資料,阿繡也在努力忘記離別的愁苦,與前路的迷茫,靜下心來思考著接下來的打算。


    自從巴黎回到香港,一切就像失控了一樣,接連不斷的發生,遇見千代子、王維國先生遇害、自己的身份暴露...一連串的變故如同命運不可抗拒的手,把她推著走到了今天。


    霍錦寧和華永泰都在第一時間,盡最大努力保護她,將她送出國,遠離那些事端,然而國內的事情遠遠沒有結束。


    正如歐陽長亮所說,即便她與千代子不是同謀,和王維國的死沒有關係,但是她從十四歲起就跟在霍錦寧身邊,受他的資助,被他介紹到王維國身邊工作,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而她滿人的身份,華永泰妹妹的身份,也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即便她走,即便她死。


    蕭瑜已經因為和延安方麵關係過密而被關押調查,要是傳出霍錦寧身邊的情人有這樣背景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好在,好在這些年來她都身在國外,兩人關係並不密切,一切還有挽回的餘地,她必須要盡自己的所有努力來和霍錦寧劃清界限。


    客觀說來,他們之間到底是無名無分,無媒無聘,唯一的牽連不過是那一段私情。


    那麽劃清界限的最好辦法,已經不言而喻了。


    .


    多半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了,郵輪終於到達了舊金山。


    下船時,正是隆冬時節,大西洋彼岸這座城市在這天寒地凍之中,依舊洋溢在歡樂祥和的喜悅中,還有幾天,就是耶誕日了。


    但是阿繡絲毫沒有喜悅的心情,這段時日在船上從報紙上,以及從同外國乘客的交流中了解到的中國戰況實在不容樂觀。


    十二月一日,日軍攻占江陰要塞,向南京發起進攻,南京保衛戰打響。


    這是一場慘烈而悲壯的首都保衛戰。


    南京政府已於十一月十九日正式發布《國民政府移駐重慶宣言》,宣布遷都重慶,所有人從一開始就心知南京城是守不住的,故而留守南京的軍隊任務是短期固守,爭取拖延一到兩個月。


    在這樣倉促的準備下,這樣棄子一般的孤軍奮戰下,守軍是抱著何等慘痛的決絕在守城?然而敵我差距懸殊,前線指揮不當,撤退失序,血戰十餘天後,南京城終究還是破了。


    軍隊陣亡五萬餘人,中央軍校教導總隊幾近全軍覆沒,殉難的中高級軍官人數高達四十多人,屍骸無一從城中運出來。


    十二月十三日,日軍攻占了南京,自此,南京失聯。


    十多天裏,這一座城市似乎從地圖上被抹去了痕跡,全世界都失去了南京的消息,沒有人知道從日本攻占南京至今,城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越無聲越惶恐,就像暴風雨前的片刻寧靜,充滿著叫人不安的力量,阿繡寢食難安,輾轉反側。


    愛德華和她同樣焦慮,卻還試著寬慰她:“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至少我們還可以度過一個安穩的平安夜不是嗎?”


    阿繡隻能勉強打起精神來,來麵對眼下自身更艱難的處境。


    踏上美國的這一片土地起,她確確實實變成一個背井離鄉,無依無靠的旅人了,與從前在巴黎和日內瓦時的情況亦是不同。雖然霍錦寧為她準備了足夠生活很長一段時間的金錢,可是匆忙逃到了這個陌生的城市,她沒有身份證明,沒有學曆證明,想做什麽都是寸步難行。


    愛德華的家就在三藩市,他的夫人伊麗莎白是位熱情的法國女士,好心的夫婦倆暫且收留了她,避免了她在耶誕日的前夕流浪街頭。


    伊麗莎白拉著阿繡的手溫柔的安慰道:“可憐的姑娘,別想太多,先住下來。去年的聖誕節家裏隻有我和安妮,實在太冷清了,今年不僅愛德華回來,還帶回了客人,我們終於能過一個熱鬧的節日了!”


    安妮是愛德華三歲的女兒,一頭短短的栗色卷發,臉上淡淡的雀斑,她趴在阿繡的腿上,咿咿呀呀的要她抱。


    阿繡又感激又感動,俯身輕輕的把安妮抱在懷裏,心中湧上難以名狀的疼惜和憐愛。


    平安夜這天晚上,伊麗莎白在廚房中烤蔬菜派,阿繡在一邊幫忙,安妮趴在客廳的聖誕樹下玩禮品盒,愛德華一身風雪的從外麵趕了回來,臉色難看極了。


    他把伊麗莎白單獨叫出來,兩人一同進了臥室,不一會兒就傳來有些激動的說話聲,阿繡站在廚房中僵硬了片刻,悄悄的走了過去。


    臥室中愛德華正在和妻子用法語激烈的談論著什麽,一轉眼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阿繡,愛德華嚇了一跳,連忙改用中文問道:“阿繡,怎麽了?”


    阿繡臉色慘白:“你剛剛說到‘massacrer’是嗎?”


    伊麗莎白驚訝:“你懂法語?”


    “是,我懂法語。”阿繡死死的盯著愛德華,壓抑著內心極大的恐懼,顫聲道:“是屠殺嗎?什麽時間,在哪裏?”


    愛德華和妻子對視一眼,歎了口氣,


    “很抱歉,我們本來打算讓你開心的過完這個聖誕節,但如果你堅持,那我們不得不告訴你這個令人難過的消息——”


    “南京,被日軍屠城了。”


    十二月十三日,南京城淪陷以後,日軍全麵封鎖城市,對城內放下武器的軍隊和手無寸鐵的百姓,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屠殺,奸/淫擄掠,殺人放火,這一切直到今天還在繼續。


    南京,被屠城。


    僅僅這五個字,就能摧毀任何一個中國人的全部理智。


    阿繡隻覺得心髒絞痛,眼前一黑,暈倒在地,徹底失去了意識。


    作者有話要說:  1.1937年12月1日-1937年12月13日南京保衛戰,中央軍校教導總隊幾近全軍覆沒,韓文彬犧牲


    2.1937年12月13日南京城破,日軍開展了長達四十多天的大屠殺


    2014年起每年12月13日設立為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


    3.不要誤會,南京保衛戰之前,城裏達官顯貴已經轉移走了,受苦的大部分是貧民,二小姐沒事,她在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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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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