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承如果要幫英國打贏這場官司,需要盡力證明對方屬於非善意購買,而程白則要盡力提交證據,證明甄複國是善意購買。


    申請延期進行第二次庭前會議是程白這一方提出的,但在這段時間裏,作為原告方,英國這邊也能繼續提交相關的證據。


    在看見程白提交出的證據那一刻,俞承一張臉就沉了下來。


    意大利那邊開啟調查他是知道的。


    程白在密切關注那邊的進展,聯係意大利警方獲取案情報告,他這邊又怎麽可能掉以輕心?


    可事實就擺在那裏。


    調查出來的情況讓他越來越心涼。


    更讓他糟心的是,程白不可能放過這樣的大好機會,正如他此刻所見,在這第二次庭前會議上毫不猶豫地將這一係列的證據拋出。


    庭上法官和合議庭審理人員都拿到了證據,看過之後所有人都有些驚訝起來。


    有了這一份調查報告,情況好像明白了不少。


    法官瀏覽完雙方證據後,便道:“新提交上來的證據看起來清楚了很多。不過,原告方這邊提交了一份案外人的履曆資料,這是?”


    俞承知道法官說的是哪一份,隻屏了一口氣,看向了甄複國:“案外人賈某,被告當事人甄先生應該很清楚是誰吧?”


    雙方證據都是人手一份。


    甄複國作為當事人自然也拿到了一份,在看見對方提交的證據名錄時眼皮就跳了起來。但這麽多年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下來,就算心裏再慌,麵上也能裝得滴水不漏。


    他愣是沒露出破綻來,就理直氣壯地回視對方,但也不說一句話。


    畢竟程白已經交代得很清楚了。


    法庭上說話都是有書記員記錄的。


    一不小心露出什麽破綻來,被對方抓住機會,指不定官司的結果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個案外人賈某,是一名律師。


    而且是甄複國的律師。


    以前甄複國被起訴的每一個案子幾乎都是他經手的,要麽是贏了,要麽是在庭下和解了。


    俞承第一次庭前會議的時候提交過了甄複國被起訴的記錄,用以證明甄複國信譽不良。但被程白精準狙擊,用訴訟的結果在證據上作出了反駁。


    但現在他又順著原來的證據深挖了一層。


    這位賈律師的履曆一翻,那才是真正響當當的“為人渣打官司”:客戶除了甄複國之外,還有幾個竊金庫的大盜,邊境上搞走私的黑道老大,以及幾個“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貪官汙吏。


    “比起這位賈律師其他的當事人來,不覺得甄先生太過普通了嗎?為您代理的都是小則幾千塊多也不過十來萬的官司。”俞承是真覺得正常人看了這資料都能知道甄複國不是什麽好玩意兒,“這位賈律師憑什麽為你代理這麽久的官司,從05年就開始了,一直持續到去年。”


    程白沒說話。


    甄複國看了她一眼,知道這是默許的意思,便哼了一聲,有些慫地開了口:“賈律師跟我是大學的同學,你別看我這樣,我可也是有學校學位認證的人。而且他接什麽官司跟我有什麽關係,難道就能證明我是個壞人?實不相瞞,我為什麽沒繼續找這個人幫我打官司,一是因為知道人家忙,不好意思再麻煩人家;二也是因為知道了他都給誰打官司,心裏頭怵得慌。我現在請的是程律,這就是明證!”


    這時候程白才淡淡地補了一句:“別說我的當事人已經跟這位賈律師沒有再聯係,就算他們有聯係,也不能憑借這種間接的證據來說明我當事人有問題吧?再退一萬步講,就算我當事人人品有問題,也不能證明他當時對雕塑裏藏有畫作這件事知情。原告律師總不會想用a來證明b吧?”


    除非能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不然這種間接的“孤證”實在難以被采納,就算被采納可信度也得打個折扣。


    俞承唯一能證明甄複國有問題的方法,是請這個賈律師出庭作證。


    但既然對方是律師,且還跟甄複國認識,到開庭審理時對方的證詞對誰更有利,卻是難以預料的事情。


    俞承未必敢冒這個風險。


    現在他抓住的種種細節都能證明甄複國這個人有鬼,大大的有鬼,偏偏沒有任何一條證據是實質性的、直接性的。


    這導致他說什麽都會被程白反駁。


    畢竟程白的出庭經驗太豐富了,不可能被他抓住任何破綻,每一次都會準確地擊中他提交證據的缺陷,頻繁讓他碰壁。


    原告方這一次提交上來的證據都是一些邊角料,完全是把甄複國的人脈關係給拉了一圈找出了一堆的問題。


    可再多也沒有用。


    程白這邊根本就不搭理這些,在延期的這段時間裏,隻提交上來一份新證據,那就是意大利警方那邊的調查!


    原來在接到甄複國這個案子之後不久,程白這邊聯係拍賣行、聯係意大利那邊的雕塑持有人和原作者,就驚動了意大利警方。經過多方舉報,威尼斯警方終於拖拖拉拉地開展了調查,竟然真的抓了個人起來。


    這個人不是旁人,正是當初那個在拍賣會上與甄複國競價的老外。


    老外名叫哈爾斯。


    在國際刑警那邊早就掛上了名,是多起國際盜竊案的主謀,但一直隱身幕後,隻充當智囊的角色,負責策劃盜竊、贓物漂白和最後的銷贓。


    這倒黴的鬼佬十多年前就被邀請去馬橋私人博物館參觀,早盯上了這副名為《搖擺》的畫作,於是踩點過後就策劃了一場大火,在警報亂響、監控黑屏的情況下,指揮團夥將這幅當時價值七千多萬的畫作盜走。


    但當時風聲很緊,這畫不適合出手。


    怕一旦露出畫的蹤跡,就有人要循著蹤跡來將他們一幹人等抓獲,所以一藏就是好多年。


    直到前年,這位印象派畫家的畫在收藏市場上的價格節節攀升,這夥人才終於意動,花了大力氣將這一幅畫做進了雕塑,送到了意大利威尼斯的拍賣場上。


    當時這位雕塑家的雕塑頂多二百萬。


    他們自己送拍,自己競拍,無非是左手轉右手。隻用二百萬,就能輕輕鬆鬆地將贓物漂白。


    因為意大利的法律——


    隻要利用好“隱藏物”和“善意購買”這一條,就算是打官司也不怕,不留下把柄,用正常的價格拍賣,再聲稱自己毫不知情就是了。


    如此,英國畫作原主看連哭都沒地兒哭去。


    可哈爾斯萬萬沒想到,真到了拍賣那一天,竟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那舉牌的價格簡直令他目瞪口呆。


    這破雕塑一下就叫上了高價?


    那一瞬間他是懷疑人生的,因想到裏麵還有一幅價值1.5億的高價畫作,不得不咬緊了牙關跟著舉牌,繼續競價。


    然後就三百萬,四百萬,五百萬,六百萬……


    競價競得哈爾斯整個人都要炸了。


    在這個傻逼的財大氣粗的中國人將價格叫上七百萬,引得全場驚呼時,他終於放棄了,當即便跟周圍的同夥打了手勢,準備另做計議。


    畢竟這雕塑是他們左手倒右手,有這種不知死活的老頭高價拍走雕塑白送幾百萬為什麽不收著?


    大不了他們再把這幅畫盜回來就是。


    然後故技重施,換一個不那麽熱門的雕塑家的作品,重新策劃漂白。


    他們也不擔心這個中國佬會發現雕塑的秘密。


    畢竟他們行事非常隱秘,隻有作為靈魂首腦的哈爾斯清楚全過程,知道漂白和銷贓的途徑。


    拍賣會一結束他們就查了甄複國的行程。


    這個找死的中國佬還要在威尼斯待上三天,足夠他們行事了,而且好像的確如他們所料,隻是巧合才拍下了雕塑,並不知道雕塑的秘密。他們下手的機會還有很多。


    但……


    萬萬沒想到的事情又發生了。


    原本還要在威尼斯待上三天的甄複國,第二天就直接把雕塑送上了飛機,自己行李箱一拎就回了中國。


    天知他們連監聽設備都沒來得及放進酒店!


    撿了700萬丟了1.5億!


    國際大盜團夥當時全員心理大約就三個詞:what the fuck!我頂你個肺啊!


    但雕塑已經進了中國,真就是回天無力了。


    他們義憤填膺之下隻好放出了消息,希望先慫恿英國方麵對這個傻逼中國佬展開調查,他們則好趁機行事,把畫給拿回來。


    可也許是人倒黴涼水也塞牙吧。


    哈爾斯做完另一單生意又準備用同樣的方法漂白贓物,所以回了威尼斯,但沒想到立刻就被警方找上門來。


    那時候威尼斯的警方還不知道他就是那個臭名遠揚的國際大盜,隻是詢問詢問。


    剛問完,就把他放走了。


    哈爾斯自己也鬆了一口氣,以為是虛驚一場。


    可沒想到才離開沒一分鍾,警察局裏就反應過來,這個人有點不對勁啊。於是呼啦啦按出來一幫人,荷槍實彈對準了他——


    國際大盜首腦,就這麽滑稽又倒黴地落網了。


    劇情簡直稱得上是一波三折,等回頭官司打完把資料給邊斜看,他估計都要驚歎一聲“現實比小說還要戲劇”。


    當然,這不是程白應該關注的。


    她隻是翻開了這密密麻麻長達幾十頁的證據,看向了一頁紙上被自己用記號筆標出來的部分,念道:“‘我們計劃周密,分工明確。把化作藏進雕塑這件事,隻有我和拉克瓦知道。這個中國人的出現打亂了我們所有的計劃。’這是意大利警方處提供的嫌犯口供。從事實證據上已經能斷定,原告方畫作被盜係嫌犯團夥所為,想利用意大利對善意購買人和隱藏物的法律法規來漂白贓物。而我的當事人隻是趕巧拍下了這尊雕塑,且根據嫌犯口供可以初步判斷,我當事人對雕塑裏藏有畫作一事一無所知。”


    用更中國的話來講,這就是無意之中“撿了個漏”。


    俞承在看見這份證據的時候一張臉就黑沉得能滴出水來了。


    程白鎮定地笑道:“對於這份證據的三性,原告方應該沒有什麽意見吧?”


    從撕扯法律適用開始,程白就展露出了她強大的控場能力。


    案件完全按照她規劃好的步驟在走。


    俞承覺得自己就像是那被人牽著鼻子的驢。


    意大利警方的這些資料,他手裏其實也有一份。隻是這份證據目前對英國這邊來說很不利,所以他絕不會主動向法院提交。


    但要說破綻,並不是沒有。


    隻是這份證據所展現出來的某些端倪,讓他感覺到了忐忑,更隱約感受到了敗訴的可能。


    他的目光緊緊地注視了程白半晌,然後就移向了甄複國,也沒有回答程白的問題,隻是看了他很久,才笑著,慢慢開口道:“對於這份證據,我方本該沒有什麽意見,畢竟是意大利警方那邊的調查情況,甚至有了口供。但這隻是最初步的調查結果吧?案件現在還在查明的過程之中。這位國際大盜哈爾斯先生主觀認為他們的計劃不可能泄密罷了,並不排除有他不知道的泄密可能,更不能直接證明被告當事人不知情。相反,這份證據反而透露出了更多的疑點。”


    比如甄複國嫌疑極大的競價;


    比如原本三天後才離開威尼斯,為何突然回國;


    甚至他原本的“禦用律師”,以及這位律師背後所能連結起來的關係網,都十分值得懷疑。


    這些疑點,俞承相信,法官能看出來,程白也能看出來。


    但這個案件最折磨人的一點就是沒有任何直接證據。


    雙方都沒有!


    甄複國被他目光盯著,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大約是被他看得煩了,還直接對他翻了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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