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當她的目光落在趙平章那寬厚的肩膀上時,卻十分敏銳地察覺到,今天的老師與她之前兩次見的老師,並不一樣。


    有什麽東西變了。


    他們都沒有在病房中多作打擾,而是在聽了一陣之後,便十分默契地退了出來。


    趙文瀟已經有些控製不住情緒了。


    程白看見他站在走廊上仰了仰頭,好半晌才整理好情緒,不由道:“我上次登門拜訪時,師母的身體都還好好的,怎麽會忽然就住院了?”


    趙文瀟也是年前才趕回來,哪裏想到才下飛機就接到妹妹打來的電話,說母親忽然昏倒在家進了醫院。那時他雖然聽聞了食人案重審的消息,但還不知道網上所爆發出來的針對趙平章甚至他們一家人的種種輿論。


    直到他在病房在,拿到妹妹遞過來的手機。


    那是馮瓊的手機。


    沒有設置密碼,所以隻需在鎖屏界麵上輕輕一推,就能看見在昏倒前馮瓊正在查看的界麵。


    那是一條朋友圈,發的是一張別人朋友圈的截圖。


    趙文瀟抬手壓了壓自己的眉心,似乎是想借這個動作壓住自己滿心的沉怒,卻沒控製好自己的語氣,泄露出了幾分嘲諷:“要不是他們說,我都不知道我們家這麽能耐,買得起豪車,住得起豪宅,操縱得了命案,左右得了審判!”


    “……”


    程白聽後,忽然就明白了趙平章為什麽要連那個人發的朋友圈一起起訴了。


    隻是明白之後,並沒有疑惑被解開的輕鬆。


    她並不是一個擅長安慰別人的人,隻能道:“老師已經提交起訴書了,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


    趙文瀟是出國留學參加工作後也非常優秀的一個人,對這個現實的世界也早有了清醒的認知,聽程白這樣說,隻笑一聲,反問:“你信嗎?”


    程白再度無言。


    趙文瀟似乎不願意再多說什麽了,深吸一口氣,跟他和邊斜道了個歉,便朝著這一層走廊盡頭的平台去,拿了手機跟人打電話。


    邊斜以前雖然與趙平章沒有什麽接觸,但這些天來也都在關注網絡上那些輿論的發展。


    在網上看時其實沒太大感覺。


    看過去也就看過去了,即便你深知這些言論會對別人造成傷害,也能從理性上判斷這些東西並不正確,可那些畢竟都是冷冰冰的文字,隔著一層網絡,反正又不能親眼所見。


    可真要親眼所見了,這樣的重量又讓人有些無法承受。


    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


    除開一家人不同的身份之外,也就是一個普通的、相互信任扶持的家庭,彼此向對方分享自己真實的喜怒。


    可如今一切都需要小心翼翼地維持。


    做兒女的不敢呈現太多的憤怒與憂慮,當丈夫的不敢流露出分毫的脆弱與困擾。


    所有人都當那些言語的傷害不存在。


    他們在努力地維持著這一座小小的避風港,隻有在偶爾轉身時,才會在不經意間泄露那幾分深藏的疲憊。


    邊斜和程白都坐在了外麵的長椅上。


    兩個人誰也沒說話。


    程白注意到不遠處有個女孩,很年輕,二十歲剛出頭的模樣,穿著一件帶毛領的鵝黃色羽絨服,已經看了他們這邊有一陣,在與程白目光對視之時,隻扯了扯唇角,竟是露出了一個嘲諷而厭惡的冷笑。


    她認識她嗎?


    程白不由蹙了蹙眉,在自己的記憶中一陣搜索,可竟沒有絲毫的印象。


    這時趙平章走了出來。


    他剛想要跟程白打招呼,卻一眼看見了那個女孩兒,頓時就停住了腳步,愣在原地。


    那女孩兒從旁邊的長椅上站起來,兩手揣在衣兜裏,直視著趙平章:“被這麽多人戳著脊梁骨罵的滋味不好受吧,趙法官?剛才在樓上聽人說您和您妻子在這層,我專程代我父親來看望看望。”


    趙平章有些恍惚。


    那女孩兒便“哦”了一聲:“想起來了,十六年過去,您該不記得了,我父親是孫寶山。”


    第99章 十六年,兩家人


    孫寶山。


    當年食人案最終被判入獄的那名嫌疑人。


    這個名字, 趙平章怎會不記得呢?


    眼前這個女孩兒,相當年輕,可一雙清透的眼底卻有遠超出同齡人的成熟和冷靜。


    她完全是笑著說出剛才那番話的。


    可這番話背後的意思卻多少有些令人戰栗。


    程白聽她提到“孫寶山”三個字, 第一時間是怔了一下,隨後目光仔細地落在她眉眼之間,終於覺出了一點眼熟。


    並非真的認識, 而是見過。


    就在前段時間, 甚至就在昨天,在那一片滬上直言所寫的深扒趙平章十宗罪的文章配圖裏。


    那張照片是孫寶山一家三口的照片, 笑容滿麵的青年, 樸實害羞的妻子, 還有被小兩口抱在中間的那個五六歲的小姑娘。


    紅撲撲一張臉, 眉心還點了個小紅點。


    看起來似乎是才下學, 手上還緊緊攥著一本連環畫。


    於是輕而易舉地想起了她的名字, 孫寶山的女兒, 孫雪。


    進而想起了文章裏那一段敘述。


    寫的是孫寶山的家庭, 在食人案經由媒體曝光後到審判結束的整個過程中,所承受的壓力, 發生的變化。


    盡管行文的確用了很多煽情的詞匯, 但程白非常清楚,這一段所描述的事實在當年必然發生過。


    食人案的出現, 實在是太過駭人聽聞了。


    即便當年還處於紙媒時代,家裏有電視機的人都是少數,可這一案依舊引起了廣泛的社會關注。


    那段時間報道食人案相關的報紙基本都賣到脫銷。


    不管是出於獵奇還是好奇, 人們很難控製自己不去關注這件事,並且宣泄自己的憤怒,發表自己的意見,甚至有群眾向政府請願,嚴懲凶手。


    宣判那天,法院門口更是水泄不通。


    這也就意味著,當時不管是孫寶山本人,還是孫寶山的家庭,都毫無隱私可言。


    新聞跟進,議論紛紛。


    記者們不僅寫孫寶山本人,還想了解孫寶山的性格和平時的為人,於是采訪他的父母,朋友,甚至妻子和女兒。


    孫雪那年好像才六歲吧?


    剛剛上小學的年紀。


    在學校裏受人排擠,甚至被迫退學。


    對孫寶山的判決下來之後,她和她的母親甚至無法在他們那個山野小縣城保持最基本的生活,不得不離開了世代生活的故居,輾轉外地,隱姓埋名。


    時隔十六年,當年那個懵懂不知世事的小女孩兒,已然長大了,並且在食人案被發回重審的今天出現在了他們的麵前。


    趙平章的目光久久落在她身上,無法移開。


    一時有些難以將眼前這神情冷漠的女孩兒,與當年坐在旁聽席上一臉茫然與慌張的那張臉,重疊到一起。


    場麵一時有些安靜。


    但剛才出去的趙文瀟已經走了回來,正好將孫雪方才的言語都聽了個清楚。


    他整個人的表情立刻就冷了下來。


    站到孫雪的麵前,也將她與自己的父親隔開,趙文瀟壓抑著滿腔地怒火,下了逐客令:“我母親已經因為你父親的事情昏倒住院,需要靜養,我們家不歡迎你的探望。”


    比起趙文瀟的憤怒,孫雪卻顯得很平靜:“不過才遇到這麽一點事,這麽一點質疑和漫罵,就受不了要尋死覓活了嗎?看來趙法官和您的家人都很脆弱呢。”


    趙文瀟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


    孫雪的目光卻越過他,依舊凝視著趙平章:“審錯官司判錯案,落到今天這種萬人唾罵的下場,難懂不算是自食惡果嗎?天道輪回,報應不爽,這才剛剛開始。”


    這樣的一點才算什麽?


    當年她在學校裏上學,原本的同學們卻用石頭來砸她,罵她是殺人犯的女兒,是小魔鬼,也吃人的那種。


    抽屜裏的書都被人翻出來撕爛。


    他們在她的衣服上寫滿了那個年紀的小孩兒所能寫出的最惡毒的詛咒,而學校的老師對這一切視而不見,隻貌似為難實則冷漠地建議她母親讓她退學。


    她母親其實是個很柔弱的女人,可在父親以故意殺人罪被判入獄後,卻不得不挑起整個家庭的重擔。


    帶著退學後尚且年幼的她,坐上擁擠的綠皮火車。


    去很遠很遠的外地。


    為了讓女兒上學,她不得不同時打三份零工,有那麽兩年每天甚至隻能休息四五個小時。


    孫雪從小就在“我父親是個殺人犯”的陰影裏長大,可她對父親的印象卻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磨,反而越見清晰。


    隻是昔年健壯的人,如今已是白發蒼蒼。


    長達十六年的牢獄生活讓他的健康狀況急劇惡化,在監獄裏也常被人拳打腳踢,一個月前他終於得到保外就醫的批準,重新出現在她們麵前時,早已經沒個人樣了。


    趙平章的身體終於還是微微顫抖了起來。


    因為這女孩兒目光便是無言的審判,讓他倍感煎熬。


    隻是這些天來,在輿論的風波裏幾經起伏,他到底已經能平靜地麵對此刻所發生的一切了。


    包括來自孫雪的質問。


    趙平章的手放在了趙文瀟的肩上,示意他放鬆下來,自己則坦然地回視著她:“我是一名法官,但也是一名普通人。在當年的偵辦取證手段與法製環境裏,我並沒有違背法律所加與我的一切準則。不管這一樁舊案重審的結果如何,我都無愧於心,也無愧於自己穿過的那一身法袍。”


    孫雪似乎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趙平章卻慢慢地續道:“也希望你不要再來探望了。你有你的家人需要照顧,我也有我的家人需要保護。”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被人寫在教科書上的法官,也不是那個站在講台上的教授。


    隻不過是一名丈夫,一位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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