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新的網絡暴力與人肉開始。再也沒有人覺得趙平章有問題,或者即便覺得他有問題也不敢出來說什麽了。


    一如最初,沒人敢為趙平章說話。


    樓下的大堂吧裏,程白和魏了了坐在一起喝咖啡。


    “嘖嘖。”


    一頭大波浪卷的魏了了一邊唑著咖啡,一邊看著扒皮滬上直言的那篇文章發出去後那實在透出幾分諷刺的輿論走向,卻完全一副事不關己模樣。


    事實上她也的確沒有做很多事。


    “勒龐果然真理啊。”


    程白聽得懂她在說什麽,隻隨意地笑笑。


    孤立的個人很清楚,在孤身一人時,他不能焚燒宮殿或洗劫商店,即使受到這樣的誘惑,也很容易抵製這種誘惑。但是在成為群體的一員時,他就會意識到人數賦予他的力量,這足以讓他生出殺人劫掠的念頭,並且會立刻屈從於這種誘惑。


    出乎預料的障礙會被狂暴地摧毀。


    個人一旦成為群體的一員,他所作所為就不會再承擔責任,這時每個人都會暴露出自己不受約束的一麵。群體追求和相信的從來不是什麽真相和理性,而是盲從、殘忍、偏執和狂熱,隻知道簡單而極端的感情。


    在與理性永恒的衝突中,感情從未失過手。


    作者有話要說:


    注:末4段來自勒龐《烏合之眾》


    第105章 反問


    魏了了回憶起自己讀大眾心理學時候的內容, 撇撇嘴歎了一聲:“學法的時候覺得法律與真相無關,於是跑去學新聞;可等當了記者,才知道輿論這玩意兒離真相更遠。其實拋開恩怨, 我覺得陶文友那話還真的沒什麽大錯,隻是不中聽罷了。”


    她指的是陶文友視頻裏說的那一段。


    不可否認,是某個群體的狀態。


    程白拿起手機先回複了邊斜的消息, 告訴他自己正在樓下喝咖啡, 然後才抬起頭來看魏了了,淡淡道:“又不想當記者了?”


    魏了了翻了個白眼:“我他媽現在除了混吃等死什麽也不想幹, 真是瘋了才去追求什麽理想。看看老娘長這麽漂亮, 就不該把人生浪費在這種沒有結果的事情上, 隨便釣個鑽石王老五都不至於混這麽慘!”


    程白笑笑不說話。


    魏了了說完之後卻像是想起了什麽, 眉頭一蹙, 忽然就露出了幾分煩躁。


    隻是一轉念她又想起另一件事。


    “對了, 我前陣還奇怪你怎麽不找我來寫軟文, 敢情是背後有大神操刀。你這軟文找誰寫的, 很厲害啊。”


    程白一下回想起了昨晚。


    邊斜寫完了稿子遞給她看。


    她就坐在他書房落地窗前的一角,慢慢看完了那兩頁紙, 然後說了一句:“就這樣?”


    那時大作家就站在電腦前抽“事後煙”。


    聽見她這三個字, 他整個人臉都青了,差點氣得跳腳, 直接把她轟出去,扔下一句,“愛用用, 不用滾,免費的還這麽高要求!”


    所以,其實是她不大了解這行當?


    程白忽然有些懷疑起自己的審美:“我看著這文也沒覺得多才華橫溢啊,你是覺得他寫得很厲害?”


    魏了了隻翻白眼:“廢話!”


    軟文能寫成什麽樣?


    太煽情立場太明確都會被人一眼看破。這麽長的文章閱讀感非常重要,一定要能讓人順暢讀下去,所以對文字的要求非常高。更不用說這篇文的表現形式並不單一,講故事,放圖片,甚至視頻,還做了簡明的事件圖表,簡直不要太優秀。


    魏了了忍不住跟程白解釋了一通。


    程白“哦”了一聲。


    魏了了無言了,追問:“你是找了我們圈裏哪個大記者嗎?”


    程白說不出話。


    她手機屏幕上正好彈出一條微信消息。


    邊某人:我下來了。


    於是抬起頭,向著那邊電梯的方向望去。


    邊斜穿著一身黑白的長風衣,脖子上掛著條長圍巾,正好從電梯裏走出來,手裏還握著手機。


    魏了了順著程白目光看去,福至心靈,忽然就“靠”了一聲。


    全明白了。


    “我程兒還是我程兒,惹不起,惹不起。”


    邊斜才剛下來,也不知道她們在聊什麽。


    昨晚他免費給程白當槍寫軟文還被這種沒有文字欣賞能力的人嫌棄,現在想起來還有點記恨。


    臉色於是不是特別好。


    走到這邊來,他先跟魏了了打了聲招呼,才沒好氣地看程白:“去哪兒?”


    程白道:“去醫院,看看老師。”


    說完又轉頭問魏了了:“要一起去嗎?”


    魏了了看了一眼時間,考慮片刻,搖了搖頭:“不了,一會兒約了人。老師那邊我上午才看過,還是明天再去吧。”


    去醫院的一路上,邊大作家都擺著個臭臉,自顧自低頭玩著手機,也不搭理程白。


    程白覺得好笑:“還生氣呢?”


    邊斜正在刷微博,翻著那篇署名為“廉價作家”的軟文看了又看,越看越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天才。


    可偏偏有人不懂得欣賞。


    他越想越氣不過,幹脆滿懷著一股孤芳自賞的傲氣,給這篇文點了個讚。


    點完了才哼哼似的回程白:“別跟我套近乎,你有本事嫌棄就千萬別慫別舔,我邊某人可不是你隨便說兩句話就能哄回來的。”


    程白:“……”


    她轉眸瞅了他一眼,默默從手邊的小盒子裏摸了塊綠豆糕遞過去。


    邊斜動也不動一下,冷嘲:“一塊綠豆糕就想一筆勾銷了,我可真是‘廉價’呢。“


    程白深吸一口氣,似乎想要壓住暴打他一頓的衝動。


    她收回手來,又摸了一塊綠豆糕遞出去。


    這回邊斜瞥了一眼,但還是沒動。


    程白摸了第三塊。


    邊大作家終於不耐煩了,一把把那疊在一起的三塊綠豆糕抓在手裏,連著那裝綠豆糕的盒子都拿過來,算是服了程白:“哄人都舍不得下血本,你是葛朗台嗎?”


    “……”


    隨便說兩句話哄不回來,但如果你肯下一盒綠豆糕的“血本”,哄人這種事還是輕而易舉的。


    程白忽然覺著這貨是真好相處。


    接下來的一路程白專心開車,邊斜則窩在副駕駛,也不說話,跟隻倉鼠似的吃著綠豆糕。


    趙平章所在的醫院就是褚賢文那家。


    她照舊是在附近找了個停車場,才跟邊斜一起,進醫院,到了特護病房。


    服用安眠藥自殺的人,前半程的確不會有什麽感覺,但到後半程卻會非常痛苦,而且搶救的話一般都要進行洗胃,所經曆的痛苦絕非常人能忍受。


    所以此刻的趙平章臉色有些蒼白。


    但事實上,看起來好像並沒有外界傳言中的那麽嚴重。甚至他神智完全清醒,正在妻子馮瓊的陪伴下和一名醫生說話,褚賢文則站在一旁聽著。


    程白從外麵進來的時候,褚賢文正準備走,兩人剛巧打了個照麵。


    目光對上的瞬間都沒說話。


    過了片刻,程白才一笑,輕輕道一聲:“謝謝褚醫生了。”


    褚賢文的神情有些奇異,定定注視了她片刻,道:“不客氣。”


    他走了出去。


    躺在病床上的趙平章也注意到了程白,略帶幾分虛弱地咳嗽了一聲,打了聲招呼:“小程兒來了啊。”


    他說完又轉頭對馮瓊道:“我想單獨跟她說幾句話。”


    馮瓊略有幾分猶豫,為著從昨晚到現在的驚魂,整個人都還有些惶惶難安,兩隻眼通紅。


    程白猜到趙平章有話要說。


    她隻寬慰馮瓊:“師母放心,有什麽問題我立刻叫您。”


    馮瓊終究是沒說什麽,出去了。


    邊斜想想也知道這場合自己在不合適,幹脆也返身離開,去找褚賢文說話。


    病房裏就留師生二人。


    程白拉過旁邊的椅子,在病床前坐了下來。


    趙平章穿著一身病號服躺在床上,灰白的頭發散在兩邊,臉上平靜極了,完全不像是一個昨晚吞下安眠藥自殺的人。


    連聲音都很平緩。


    他道:“外頭怎麽樣了?”


    程白知道他問的是什麽,隻答:“跟計劃的差不多。我跟您打賭,您還不相信。事實證明,您對所謂的‘人性’,還是高估了一些。”


    趙平章沉默。


    程白從來是他最不一樣的學生,這一點並不僅僅是因為她當年在學業上出類拔萃,更因為她對某些極端問題的回答往往出人意料,甚至讓他萌生過這樣的疑惑:這真是一個學法的人嗎?


    他想到這裏,也想起了自己前一天晚上在倒出那一瓶安眠藥時,那一種突如其來的衝動:“有時候生死就是一念之間的事情,你就不怕我一念之差,幹脆真的一死了之呢?”


    “您不會的。”程白微笑起來,拿起旁邊果盤裏的一個蘋果,仔細地去皮,“十幾年前的法律固然有缺陷,但隻有人活著,有心卻推動,才能改變。您還有師母,還有家庭。一死了之是懦夫的逃避,苟且偷生才是勇者所為。我知道,您從來是個有擔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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