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傅行此很早之前就開始明白,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問題不能用邏輯來解決, 不是應該怎樣照理來說怎樣曾經怎樣, 事情就會按照常理怎樣發展, 因為人性太複雜。


    就像傅唯曾經那麽愛他尊重他, 那麽頂天立地溫柔負責,最後卻不顧他的苦苦哀求和挽留, 更不顧年僅14歲的他才剛剛經曆摘膽剜心的喪母之痛正是對父親最為依戀的時候,殘忍將他拋棄,從此遠走高飛,父親一職,形同虛設。


    這聽起來像天方夜譚, 可事情就是這麽發生了。無論傅行此怎麽懷疑, 如何找出千百種論證證明父親絕不會這麽對他, 這都是鐵錚錚的事實,再有理有據, 也推翻不了現實。


    就像後來, 宴隨明明那麽依賴他喜歡他,一見到他,眼睛裏的歡喜都會溢出來, 卻沒有任何預兆非要和他分手。


    他不明白她為什麽這樣, 忍著心理陰影爭取了, 也低三下四挽回了, 但她就像一塊油鹽不進的石頭, 沒有任何餘地。


    他想可能老天就是喜歡捉弄他, 就是見不得他好,所以剝奪他所剩不多的擁有,出手摧毀他來之不易的幸福,根本不需要理由和所謂邏輯。


    但現在宴隨對他說:“你知道我當時為什麽和你分手嗎。”


    事情有隱情,老天並沒有真的這麽見不得他好。


    傅行此眼睛裏有希冀的光,安靜等她的下文。


    宴隨沉默數秒,下定了決心,拉他:“你跟我走。”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難走,他們都無暇顧及,在即將黑透的山路上疾速下行,台階上的薄雪化透了,變成髒汙的泥水,星星點點地飛濺起來,沾到褲腿上,鞋上。


    *


    車在車海中緩慢前行。


    宴隨坐在副駕駛位,手肘撐著扶手托著下巴,一言不發地垂下頭,發絲散亂著遮蓋她的臉,阻擋傅行此頻頻投來的打探目光。


    一路上,她感到心亂如麻,多年的壓抑驟然解脫,曾經的傷痛分毫不差甚至加倍重現,被求婚的震撼和震驚還在縈繞作祟。


    還有難以名狀的悲壯,不是每一件事都可以像不婚主義的他求婚一樣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將承認她才是那個徹頭徹腦的輸家,這道他和宴連共同給予她的欺騙背叛會被搬上台麵,再也無法粉飾太平。


    說開之後,宴隨甚至不知道今後她和傅行此何去何從。


    她可不可以像他一樣說出“既往不咎”,原諒他接納他,讓過去就此過去。


    她一點也不知道。


    *


    宴家。


    宴其盛、羅子琴和宴連正在用餐,阿姨忙前忙後,又從廚房端出一碗湯來。


    外頭院子裏傳來一陣汽車的緊急刹車聲。


    客廳的四人都麵露詫異。


    “是阿隨嗎?”宴其盛問。


    阿姨放下湯,在圍裙上揩揩濕漉漉的手:“我去看看。”


    這時,門被粗暴從外打開,宴隨帶著傅行此進門,沒有換鞋,甚至來不及和家裏人打聲招呼,就目不斜視地拉著傅行此匆匆上樓。


    傅行此也隻再上樓過程中給予了微微的頷首示意。


    二人上樓的腳步聲盤旋在屋內,留樓下四人麵麵相覷。


    宴其盛皺眉:“他們兩個這是在幹什麽?”


    女兒帶著男友一回家就火急火燎直奔閨房,實在怪不得他亂想那些有的沒的。


    但他身為父親,和女兒說這些事怎一個尷尬了得,正好羅子琴不自在地幹咳一聲,於是宴其盛立刻把鍋甩到妻子頭上:“你有空跟她好好說說,這像什麽樣子,當家裏人都不存在的嗎?”


    *


    傅行此第二次來宴隨房間,對比多年前更加富麗堂皇,但這回他顧不上調侃她鋪張浪費了。


    傅行此跟著她走到書房小隔間,注視她從書桌的抽屜角落裏拿出一張儲存卡插入u盤,然後連上電腦,在他百般的莫名和不解之中,她點開了一段視頻。


    他的注意力沒有錯過她整個人都在輕微顫動的細節。


    “宴隨。”他叫她的名字,試圖去拉她的手安撫她的情緒。


    宴隨躲開,拉了把椅子在他身邊坐下來,她說:“你看電腦。”


    視頻中的畫麵很是眼熟,傅行此很快便認出這是他家客廳的一角,時隔多年,他家裏換過裝修,但這是他家曾經的樣子,他不會看錯。


    鏡頭對準的方向始終不變,有隱約又遙遠的喧嘩聲,透過音響微弱傳出來。


    傅行此沒想明白這段視頻的由來,更搞不懂宴隨播放它的意義:“這什麽?”


    宴隨隻說:“你看下去。”


    傅行此無奈,繼續盯著這無聊的畫麵看。


    視頻進行到一半,終於有較為清晰的男聲傳來:“行此,你家有沒有那種很大的盤子啊?”


    是祝凱旋。


    傅行此麵上的疑惑和不耐終於因此有所鬆動,他腦海裏有細碎的回憶片段閃過,但仍是無法捕捉,更別談拚湊成型。


    他開始聚精會神,陷入頭腦風暴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從那微弱模糊的嘈雜中,他提取到自己的聲音,昔日高中同班同學的聲音,還有……宴隨的聲音。


    終於,一個念頭牢牢攥住了他的神經,瞬間,他的脊背躥上一股無法忽視的涼意。


    八年前,宴隨隻去過他家一次。


    空氣凝滯。


    氧氣被一點點抽幹。


    小小書房內,是越來越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個世紀般漫長的鋪墊過後,宣判最終結果。


    “先是李倩,現在又是宴隨,傅行此你有意思嗎,是不是我身邊的人你都要輪一遍?”


    “有啊。怎麽,你後悔了?”


    視頻戛然而止。


    宴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淚流滿麵,內心的洪水決堤泛濫,她雙手捂住臉,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失態。


    傅行此扯落她的手,把她的頭摁到自己的肩上,用力抱住她,她越掙紮,他抱得越緊,像一條蟒蛇死死困住獵物。


    他一直在說“對不起”。


    卻也隻會說對不起。


    數分鍾的僵持過後,宴隨耗盡力氣,漸漸鬆懈了力道,眼淚流進他的領口,語不成句地控訴他:“我那個時候問過你的,你說你們隻是普通朋友。我以為是宴連單方麵的,我要是知道你們有一腿,我根本不可能和你有開始。你們惺惺相惜同病相憐是你們的事,可你為什麽要來禍害我,為什麽要拉上我。”


    傅行此衣領口被她的眼淚暈濕,冷卻後冰冷地貼在他皮膚上,他能清晰感覺到她的眼淚持續掉落,他衣上的濕痕不斷擴大。有關這個問題,傅行此確實沒有和盤托出,對她有所隱瞞,但他從來沒有產生過絲毫悔改之心,即便是她梨花帶雨控訴他的此時此刻——沒有哪個男人傻到會在追女孩兒的時候交代前塵往事,不止是因為沒必要,更因為怎麽交代都是死路一條,一五一十說,純屬自找麻煩。


    何況他和宴連從來沒有在一起過,身在同一個朋友圈子裏,把關係籠統概括成“普通朋友”,從某些角度說來,根本挑不出錯。


    宴隨聽不進去,趁他放鬆了力道一把推開他,怒極反笑,花了妝的臉一片斑駁,“普通朋友?普通朋友背著我把她留在你的家裏,普通朋友問她有沒有後悔,普通朋友我回來拿相機的時候你屋外一個屋內還藏著一個,一個兩個愛慘了你,坐享齊人之福得意嗎?等我走後,你們是怎麽在笑話我。你根本是為了氣她才和齊劉海在一起的才追我的,傅行此你這個滿口謊言的騙子!宴連兩個小時後才回家,這兩個小時你們在幹什麽,你們算哪門子他媽的普通朋友!?有你們這麽當普通朋友的嗎?你們上床了嗎?”


    傅行此脖頸處的筋和骨不斷因為用力清晰顯現,他似乎也在竭力壓抑著什麽,出口的解釋蒼白無力:“不是因為氣她追的你,更沒有上床。”


    “那你們在幹什麽,接吻了嗎你抱她了嗎?”宴隨步步緊逼。


    “沒有,什麽都沒有,我沒有碰過她,我沒有因為氣她追你,更沒有背叛過你。”傅行此說著,又伸手來抱她。


    宴隨猛地起身後退躲避,椅子因她的動作向後傾倒,摔進厚厚的地毯中,並沒有發出什麽聲音,她小腿被椅子腳劃過,可她甚至感覺不到疼痛,“既然什麽都沒有那你倒是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啊!”她淚眼婆娑地看著他,眼神和動作都透著防備,隨時準備繼續後退,“你說這是誤會啊,說都是我多想了,傅行此你解釋啊……你怎麽不解釋?”


    “宴隨……”傅行此起身的動作緩慢,扶了一把椅背才站起來,他的眼眶泛了微紅,薄之又薄的水光後是巨大的悲憫,“對不起,我不能說。”


    預料之中的結果。如同過去,在想念肆意翻滾時,宴隨一遍遍試圖為他開脫,卻怎麽都找不到一個可以自欺欺人的借口。


    “滾。”宴隨轉過身去,咬牙壓著哭腔,“我眼裏容不下沙子,沒法像你一樣既往不咎。傅行此我們徹底玩完了。滾。”


    傅行此的聲音沙啞著:“宴隨。”


    “滾!”宴隨失控,歇斯底裏地尖叫。


    與此同時,樓下響起同樣怒不可遏的吼聲,來自宴其盛,沒法聽清具體說的什麽,但滔天的怒意卻毫無隱藏地透過隔音效果上好的門牆送上了三樓。


    緊接著,響起宴連驚恐的叫聲,隱隱聽到在叫宴隨。


    宴隨衝出去。


    “宴隨,爸爸暈倒了,宴隨!阿姨!傅行此!爸爸暈倒了!”


    第65章


    準確地說, 宴其盛不是暈倒了, 他隻是站不住了。


    他的背傴僂著, 痛苦地捂著胸口, 外加方才的激動使然, 他麵色赤紅,呼吸劇烈而粗重, 嘴裏不斷發出破碎的呻//吟。


    宴連則在一旁徹底亂了陣腳,即便去醫院的路上宴其盛狀況稍微有所好轉,可她仍處於六神無主的狀態。


    車上隻有父女三人和傅行此,羅子琴出去打麻將了,宴隨在車上給她打了兩通電話都沒人接, 最後不得不大費周章聯係了羅子琴某個麻友的女兒, 結果這位麻友這次剛好沒參與, 層層轉告,一個消息輾轉了四五遍才傳遞到羅子琴手裏。


    羅子琴以最快的速度打了電話給宴隨問情況。羅子琴不明情況, 跟宴連半斤八兩, 慌得聲音不停地抖,說話都不利索:“阿隨,我手機落在車裏了, 你爸爸怎麽樣, 啊?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 怎麽突然就不好了?”


    碰著緊急情況家裏總要有個人要挑大梁, 媽媽和姐姐一個兩個手足無措, 宴隨冷靜道:“我們在去市一的路上。現在爸爸已經好多了, 你別怕,慢慢過來,不要急。”掛電話前,想到羅子琴女士的開車技術,宴隨又囑咐道,“媽你不要開車,叫人送你過來。”


    宴其盛肺部劇痛,這種痛處蔓延到胸口、肩膀還有背部,他直不起腰,疼痛難當,呼吸間,空氣稀薄到可怕。他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應該好好休息,讓自己保持冷靜,情緒激動是大忌,可三個引發他此次失控的罪魁禍首齊聚一堂,哪怕代價是死他都顧不上了,有些話必須一吐為快。他聲音微弱,盡力平衡著身體的不適和泛濫的情緒:“原來我做人這麽失敗。”


    “爸你別說話。”宴隨打斷他,她大概能猜到宴其盛暴怒的原因,“等情況穩定了再說。”


    宴其盛大喘著氣,“媽和老婆不和,老婆和女兒不和,兩個女兒不合,從小爭到大,爭父母,爭財產,爭公司!爭一切退一步海闊天空的小事!”情緒激動帶動疼痛加劇,他不得不暫停數秒,稍緩和一點,又在大家要他別再說話的勸告中繼續道,“甚至連男朋友都要爭,我倒是要問問你們兩個,這個世界上沒有別的男人了嗎?所以你們要這樣作,是不是從對方手裏扒下來的東西才叫香?走到今天,我在外麵再苦再累從來不叫一聲,隻要你們過得好我再苦再累都值得,我隻求家裏太平一點,有這麽難嗎?啊?連連?阿隨?你們是錢太多了閑著沒事情做嗎?爸爸就想要一個溫暖的家,不是冷冰冰,不是劍拔弩張的,就這麽難嗎?!你們四個就真的有這麽多的苦大仇深嗎?!”


    最後幾個字他是拚盡全力從喉嚨裏擠出來的,說完就是好一陣劇烈的咳嗽。


    宴連一邊哭一邊手忙腳亂給他順氣:“爸你不要說了,我錯了,求求你別說了。”


    良久,宴隨盯著傅行此在駕駛室的後腦勺,自嘲一笑:“我才錯了,我這就把人還給姐姐。”


    她用的“還”字,炮火是對著傅行此去的,但是誤傷了宴其盛,宴其盛好不容易剛剛平息一點的情緒再次有火山爆發的趨勢:“你搶姐姐的?”


    知道宴隨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必要的時候傷敵八百自損一千也在所不惜的毛病又犯了。不等她回答,傅行此從後視鏡看過去警告她:“宴隨不要再刺激你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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