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蕭子窈終於熄滅了那一盞看盡她悲歡離合的水晶燈。


    隻一瞬,小白樓便暗下去了。


    她再不敢回首。


    隻待上了車子,車行娓娓,煙籠寒水月籠沙,嶽安城終於明明滅滅的落在了她的腦後。


    蕭子窈溫溫的說:“這會兒終於清淨了。”


    梁延與她同座,聽罷此話,便也意味深長的笑起來:“清淨?難道沈要平時很聒噪?或你你已經厭煩了沈要不成?”


    “誰知道呢。”


    蕭子窈默著,心下想的卻不是沈要。


    也許,她最最厭煩的,卻是這般優柔寡斷、咎由自取的自己。


    放縱他垂涎、任由他肖想,養虎為患,自當萬劫不複。


    於是推開沈要,又將他拱手讓人。


    如此,她也好一走了之了。


    翠雲庵落在嶽安之南,山高水遠。


    行路難,車子摸索著破開長夜,寒鴉也孤寂,一路顛簸曲折。


    梁延忽道:“蕭子窈,你可曾後悔過?”


    “梁延,你這人好沒意思,什麽後悔不後悔的,說起來就無趣。”


    蕭子窈有些不耐,“我蕭子窈還不至於軟弱至此,沒了沈要就活不了。”


    “我這會兒哪裏說到沈要了?分明是你自己提起他來的。”


    卻見梁延奇怪的挑眼看過去她,又頓了一頓,“當初我父親前來提親,你應當乖乖嫁給我的,這樣誰也不會死。你的家人不會死,我的家人也不會死。”


    他這廂說罷了,蕭子窈便不由得沉吟一瞬。


    “我爹爹一心抗日,即便是我嫁與了你去,他也要北上、也要命我四哥北上!他先是蕭大帥,然後才是我爹爹,我不敢比家國重要。”


    她枯坐著,隻管靜靜的望盡那長夜。


    “梁延,生死有命。我如此,梁耀也如此。你我兩家不和,也都是命中的注定。”


    梁延低回道:“既然生死有命,那你又何苦垂死掙紮?”


    蕭子窈施施然道:“你說的不對。我還不至死,不過是絕處求生罷了。”


    隻一瞬,梁延便失笑了。


    “蕭子窈,我總以為你吃過了苦頭就會明白的。女人要天真,不要聰明。天真但不蠢、又沒能聰明到看得透男人的最好。”


    “黃公殺虎的故事你可聽過?黃公自恃高明,卻反被虎所殺……玩弄情感之人,也終將迷失於情愛之中。我等著看你與沈要如何收場。”


    車子漸行,南山近了。


    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


    曠野似有鍾鳴,卻不見鳴聲上下,唯見石除綿延不絕,翠雲庵扶搖絕頂。


    山腳下,車子適才熄了火,梁延便好整以暇的笑道:“這麽高的山,一看就很難爬,好在你也不算全然嬌生慣養的。”


    蕭子窈聽罷,隻管不聲不響的睨了他一眼,根本不屑一顧。


    索性,她的行李並不很多,不過一隻皮箱爾,倒也拿得起。


    卻是梁延撥與她操使的下人,實在教人放心不下。


    ——竟是那不知好歹、複又被她劃花了臉皮的小蓮。


    眼下,小蓮根本哭得厲害。


    當是時,梁耀死於非命,白事緊似喜事,蕭子窈受盡千夫所指,自然不比下人高貴。


    偏又梁延有意刁難,如此,小蓮這做奴才的,便也仗勢欺人起來。


    她先是領了命,闖進蕭子窈的房裏作弄一番,後又砸碎了一盆山茶花,適才揚眉吐氣、揚長而去。


    誰知,蕭子窈不日便使著那花盆的破瓷片毀了她的容。


    小蓮當初便哭得厲害,卻隻怨梁延一貫看輕女人,更看輕做奴才的女人,便不曾為她做主,此事遂也作罷了。


    小蓮心下忿忿,更恨更悔,卻又身不由己,便隻好熄了氣焰,一心養起傷來。


    誰曾想,天不由人,冤家路窄。


    早先前,撞到蕭子窈跟前觸了黴頭的是她,再往後,跟在蕭子窈身邊伺候的竟還會是她!


    小蓮左右哭得閉氣。


    “大少爺,當初我隻是說說而已,不是真的想來尼姑庵!求求您行行好、帶我回去!我聽大夫說了,我臉上的傷還有的治,小蓮還想留在府裏伺候您呢……”


    蕭子窈冷冷的睇她一眼,然,甫一開口,問的卻是梁延。


    “梁延,你真的很小氣。”


    蕭子窈不耐道,“你明知我與這丫鬟有些嫌隙,所以特意派她來監視我?”


    梁延失笑:“我知道你不會跑,所以我隻是好奇罷了。身邊貼身伺候的、端茶送水的人將你視為仇人,你究竟會如何自處——或說自保?”


    如此,她便不再應了。


    卻又有言說與小蓮聽去。


    “聽見了沒有?你這位舊主也隻把你當狗使喚。往後的日子,隻要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便不至於再同你大動幹戈。”


    說罷,便拾階而上了。


    梁延自然不再送她,更厭小蓮那敗興的哭相,於是打道回府。


    孤山寒嶺,蕭子窈點著手筒光,直覺有些寸步難行。


    冷冷的春夜,苔痕上階綠,足音脆得好像打了滑。


    小蓮大約是哭倦了,隻剩抽噎,便不情不願的碾在後麵。


    蕭子窈隻將行李丟與她去,又敲打道:“你也不要總想著耍花樣。既然上了山,一切神不知鬼不覺,你害得了我,我也害得了你。你若是拿不好我的行李,仔細之後要吃苦頭。到時候,隻怕你生了十張臉也不夠我毀的!”


    小蓮敢怒不敢言。


    又巧見半途立著一尊石刻的觀音像,微光一亮,那觀音便現出慘淡深碧的眉眼來,森森然的,好似蕭子窈冷冷的睇她一眼。


    索性,梁延早有安排,翠雲庵遽然派了尼子來接。


    隻不過,卻不是按駕,單單引路罷了。


    那尼子不苟言笑的說道:“這便是二少夫人罷?請隨我這邊來。”


    蕭子窈微一頷首,便跟在她後進了大殿。


    卻見一圍灰灰的尼子呆呆的立著,身子很粗壯,比起尼姑更像悍婦。


    一位吊睛的尼子道:“二少夫人,貧尼便是翠雲庵的惠音師太。梁大少早已同我囑咐過了,以後你便隨我清修,要潛心為二少爺念佛祈福。”


    蕭子窈直覺這一路走得好辛苦,腳跟也磨破,自然無心持腔,便想趁著叩拜的期間跪上那蒲團歇一歇腳。


    誰知,三叩九拜方才罷了,歇還未歇,她卻被左右尼子兀的箍住了。


    “二少夫人,現下拜過了佛,也該落發了。”


    惠音師太隻管擺出一張鐵麵來,如告功德圓滿。


    卻見她一麵說著,一麵又拈來一片薄刃。


    蕭子窈登時叫了起來。


    “我是守寡,不是出家!你敢剃我的頭發!”


    惠音師太一笑而過:“二少夫人,菩薩麵前不得放肆。頭發不是頭發,乃是煩惱絲。貧尼剃的更不是頭發,而是你的欲念。等你守完熱孝,頭發自然也長出來了。”


    說罷,便要屠刀下去。


    當是時,一切萬眾矚目,尼子們無一例外的沸騰了。


    出家人永不會失業,隻管靜聽世人失戀、失意、失落、失身、失敗……


    所以,出家人也變態,好似閹人的變態。


    這一圍灰蒙蒙的女閹人格外完整,卻也非常殘缺,好似一爐煮在鋁皮鍋子裏的剩水,習慣了悄悄的竊喜。


    剃光美人的青絲、或道情絲,快樂得仿佛墮掉一堆斑斕的血肉。


    大兵壓境,蕭子窈卻仍是不肯退讓、更不肯哭,始終自顧自的掙紮著,便不慎被那落發的刀刃蹭傷了臉。


    ——隻一瞬,一線微紅,躍然白紙上。


    不像傷口,更像胭脂。


    惠音師太麵露精光。


    “二少夫人,苦海無涯,回頭是岸。你若執迷不悟,貧尼便不客氣了!這一頓殺威棒,是替菩薩打的!”


    話畢,便虎虎生威的招了人過來,勢必要將蕭子窈打成淚人不可。


    如此對峙,其中很有妒忌的成分,多於教化。


    當是時,那殺威棒分明已然杵在了眼前,蕭子窈卻還罔顧冷笑。


    “甚好!如此看來,惠音師太雖是出家人,心腸卻惡得很,一點也不慈悲,那以後我報複起來時便不會愧疚了!”


    “阿彌陀佛,此惡非彼惡,菩薩麵前自有分辨。”


    然,善惡到底是不分明的。


    ——不然,沈要如何會在此時追上山來?


    正當時,眼見那殺威棒便要打了下來,蕭子窈直覺心神一恍,竟一下子被人從後撲倒了!


    “六小姐!”


    滿殿上下,回響震聲。


    蕭子窈終於泄氣一般的泄露了一絲不大看得出的、隱忍的笑意。


    “沈要,你不該來的。”


    可他終歸還是來了。


    蘇府也好、歧路也罷,人心難測、蜀道難行,一旦之於蕭子窈,一切便攔他不住了。


    ——她終生也無法擺脫。


    沈要冷睇了一眼旁人,那一記殺威棒便猛的滯住了。


    “你敢?”


    沈要天生冷色,更加他連夜追上山來,夜深露重濕了眉眼,這廂便顯得有些陰沉。


    “今日我在,她若是少了一根頭發,我便要你們賠一根手指。”


    他說罷了,那一眾尼子果然生畏,紛紛嘩然的走避了。


    隻餘惠音師太,位高權重、位高勢危。


    卻見她囂叫一下緊似一下,仿佛追殺,淒厲又霸道。


    “……放肆!此處乃是佛門淨地,隻許女子踏足,遑論你是什麽軍長!你如此冒犯菩薩的威嚴,小心遭受報應!”


    然,沈要卻是自顧自的置若罔聞著。


    他隻管切切的扶了蕭子窈起來,又左右望盡她的皮相與眉眼,直覺有些有口難言。


    “你讓我去置宅子,我去了。你讓我到別的女人的身邊去,我也去了。你讓我聽你的話,我都聽了。”


    沈要巴巴的問道,“所以,你為什麽還是要離開我?”


    他的眼睛又黑又沉,更有些怨,遙比那剃度的刀鋒厲害傷人。


    蕭子窈不由的躲過他去。


    又無意瞥見殿前那一尊菩薩,高高在上的、細眉細眼的睥睨著蒼生,仿佛看扁她命中注定的繁多意外。


    “……因為你是我所有噩夢的開始。”


    蕭子窈終於開口。


    “沈要,你的愛,讓我變得不幸。”


    她輕輕的說著,言言杳杳隱入夜。


    “自從你進了帥府,我就變得無知且無能。我自己被人陷害卻找不出幕後主使,我的家人被人謀殺我卻無力報複。”


    “我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做不到,什麽也得不到,什麽也沒有。”


    “……可笑的是,我唯一得到的,竟然是你給我的、不知羞恥的、肮髒的愛。”


    話音至此,她竟隱隱的有些看不清沈要的眉眼了。


    仿佛落淚,卻不覺落淚。


    “沈要,你給我的愛,是我唯一的權力。”


    她一麵說著,一麵又信手點住了惠音師太,還不絕口。


    “你看,這些尼姑本來要剃光我的頭發,我若不聽話便要打我。可是你一來,她們便誰也不敢了。因為她們都知道我們之間的下流關係。”


    “可是你不知道,這樣下流的關係有時能救我,有時也會害我。早先前,我在梁耀的靈位之前磕頭磕到頭破血流,你以為是為何?”


    “沈要,我覺得丟人,我累了。”


    她終於說罷了。


    沈要啞然的怔忪著。


    寒山夜色,死寂幽幽。


    誰知,隻一瞬,卻見蕭子窈猛的奪過了那剃度的刀子來,銀光再一凜冽,一潑濃黑的雲發便潑墨似的落下了。


    “沈要,這便是你要的答案。”


    殿前,佛像石刻的眉眼剝落著灰水,碎碎的渣滓危危乎的飄飛著。


    “你我從此一刀兩斷。”


    沈要一下子跪了下去。


    卻見他野狗乞食一般的護住了那一地的青絲,複又斷斷續續的自言自語了起來。


    “沒關係的,頭發還可以再長長的……”


    “您生得那麽美,短發的樣子也會很美的……”


    “我將這些頭發收起來,還可以留作念想……”


    “所以,六小姐,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正說著,話音還未落,忽有三兩滴熱淚濺上他的手麵、她的斷發,簡直燙得驚心。


    卻不比蕭子窈的言語來得更加驚心。


    蕭子窈如是道:“呆子,我沒哭,是你哭了。”


    沈要應了聲,身子兀的一抖,便恍恍然的抬起了臉來。


    原來,他早已淚流滿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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