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要一下子停住了腳步。


    她心下頓時升起一瞬的愉悅,以為是他聽了話,便道:“現在,再轉過身來、回來!”


    蕭子窈根本胸有成竹。


    她隻管等在原地,一如從前,什麽也不必做。


    因為沈要總會不顧一切的奔向她去。


    隻不過,這一次,她卻失算了。


    卻見沈要還釘在那處,原本筆直的背脊卻仿佛塌陷了一般,竟是頹然的矮了下去!


    他連連的、重重的咳嗽起來。


    她駭然驚愕得無以複加。


    於是想也不想、更不敢想,隻得拚命奔向他去,唯恐慢了,便來不及了。


    “呆子,你別嚇我……你不準嚇我!”


    蕭子窈喑啞的叫道。


    她直覺四肢百骸都結冰,好像落進冬日的湖裏,沈要同她一起下墜。


    他臉色白得厲害,索性咳了半晌也並未咳出什麽血花來。


    “離我遠些。”


    沈要不動聲色的拂去她的指尖,眼光卻有些退縮。


    “我怕萬一咳血弄髒了你的裙子。”


    他話畢,便又顫顫巍巍的直起了身子。


    蕭子窈聽罷,再也忍無可忍,於是揚手便打!


    “沈要,你就是下賤!”


    他認命的闔上了眼。


    然,她分明還痛罵著,可最終落在他臉側的,卻是尤似花落的輕撫。


    耳畔是她微弱的哭音,他不敢親眼一看。


    “……呆子。”


    蕭子窈哽咽道,“我以後會很寵愛你,會對你很寬容。所以,從今天起,你要學會去接受。”


    “……嗯。”


    “那麽,乖狗狗可不可以在這裏等主人回來?”


    沈要霍的睜開了眼睛。


    她於是笑進他眼底:“回答呢?”


    “……汪。”


    他終於還是同蕭子窈坦了白。


    原來那毒蛇名為斷腸蚺,如其名也,實乃一味十成十的劇毒。


    索性萬物相生相克,此毒雖然厲害,卻有一種叫做“蚺草枯”的藥草可解。


    如此,蕭子窈便有了些許的頭緒。


    “我聽過這味藥。”


    她說,“我三姐便是學醫的,她曾與我說過!蚺草枯株高三寸,齒葉黃花、花瓣狀似蛇信,氣芬芳,可解蛇毒,而且一般長在懸崖峭壁之上。南山地勢險峻,我不愁找不到這藥材。”


    她說得倒是輕巧,沈要卻心下一驚,旋即斥道:“可你如何去得了!”


    “我為何去不了!”


    蕭子窈凜然立起,大風滿她袖,天地俱驚鴻。


    她是唯一的絕色。


    “我蕭子窈乃天之驕女,這天下——無我不能往處!”


    蕭子窈從不懼高嶺。


    彼時,蕭大帥總說,他這幺幺女若不是生錯了性別,以後定然是個能打天下的將軍。


    可歎她天生有反骨,可穿雲海越關山。


    沈要心中暗想,他大約再也攔不住她了。


    晚風庭院來往淡雲,蕭子窈眼見天色漸暗,便說:“我會讓尼子先煮些穿心蓮來緩解蛇毒。沈要,你千萬要等我。”


    她隻身而去。


    南山卻是有一處斷崖的,正藏在山林之後。


    卻見一線天,如臨深淵。


    此地蕭子窈不曾來過,便是有沈要帶她進山打獵也不會走得這樣險。


    然,沈要命懸一線,她根本不敢耽擱。


    於是卸了麻繩,又來回數圈纏緊一棵青鬆,另一頭便蠻蠻綁上肩去,點足便跳!


    蕭子窈牙關緊咬。


    她腳踩峭壁,青石苔上過寒山勁風,怵得人心大亂。


    風怒,便該有狂霖。


    暴雨一瞬傾盆!


    蕭子窈不得天助,心也被澆透,卻還是十萬火急的搜視著左右。


    怎奈石苔滑膩,更淋了疾雨,任她千般小心也難抵難捱。


    她腳下兀的一空,人便猝然跌了下去,隻幸麻繩粗礪,還能吃得住力。


    瓢潑驟雨蒙了她眼,蕭子窈甩一甩頭,竟在此時見得雨幕之下乍現一抹姚黃。


    她驚喜萬分:“——我就知道!”


    我不去就山,山卻來就我!


    卻見那蚺草枯紮根裂隙,齒葉伴風雨飄搖,尋得卻難取得。


    蕭子窈不由得緊了緊肩上的麻繩。


    可那掀著毛刺的粗繩分明已然陷進了她的皮肉裏,碧血淋漓。


    方才她不慎落下,繩索疾收,根本教人吃盡了苦頭。


    她本是千金之軀,最怕疼。


    眼下,卻也顧不了那許多了。


    蕭子窈迷著眼估量,那蚺草枯離她不過咫尺之遙,隻要一蕩身子便就觸手可及,她勢在必得!


    於是切齒奮力一掙,雷霆萬鈞!


    錯手之間,她終於攥緊了那救命的藥草!


    然,齒葉如刀如鋸,割裂她掌心。


    ——麻繩再落一丈!


    蕭子窈直覺通身劇痛鑽心,竟是忍也忍不住的熱淚傾下!


    淚和冷雨中,她便心下斥道:“不準哭!蕭子窈,再疼也要忍住!”


    倘若沈要也因她而死,她此生便再無人可哭了。


    蕭子窈不敢再想。


    索性她身子輕,峭壁難下卻不難回,於是攀著尖石登岩,一雙素手磨得傷痕累累。


    誰知,終於臨崖,她竟忽有些惡心起來。


    許是那繩子搖晃的罷?


    蕭子窈恍恍惚惚的猜到。


    如此一遭風吹雨打,她當真身如飄蓬。


    她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爬上山崖,卻終究還是不堪搓磨,伏誅一般的癱跪在地。


    “……我贏了。”


    蕭子窈氣若遊絲道,“沈要,這次是我贏了。”


    疾風隻驟雨,她來去都晴,方才的艱險竟仿佛一道故意的神罰。


    她一路強撐著身子趕回翠雲庵,甫一進上三寶殿,便瞧見有尼子扯了丈許白布端在手裏。


    她頓時叫道:“站住!你這白布是做什麽用的!”


    眼下,蕭子窈通身濕透,衣裝也破爛,那尼子見她似見鬼影,立刻便哭了起來。


    “求蕭六小姐勿怪!偏院的那位中毒太深,根本救不過來!人家氣都咽了,我們總得披一塊白布去……更何況,沈軍長也……”


    那尼子的聲音愈說愈矮。


    蕭子窈幾乎一瞬脫了力。


    那尼子大約還說了些什麽,可她已然聽不很清了。


    她碎步碎步的扶牆走著,終於晃進了偏院。


    遠遠的,卻見一眾尼子圍在院前,嘈嘈切切指指點點。


    “年紀輕輕就……可憐,實在可憐……同那蕭子窈走得近的人,果然都沒好下場!”


    蕭子窈隻管振袖將人拂去。


    她心下閃過無數的死相。


    她實在見識過太多太多生離死別。


    難產而死之人麵上帶笑,潰瘍而死之人七竅流血,橫刀戮頸之人飛血如虹,腸斷曲折之人麵似金紙……


    那麽,沈要的死相,又會是如何呢?


    她冷眼盯死那橫陳的屍首。


    卻見一雙皺皺的繡鞋、又見一張亂亂的花臉。


    竟是……小蓮!


    便是此時,簷下忽有人言:“子窈,我在這。”


    蕭子窈猛的驚醒。


    她急切的聞聲望去。


    卻見沈要微舉一隻纏滿白布的手,笑得有些吃力:“你終於回來了。”


    她看他隻一眼,可一眼便是萬年。


    蕭子窈恍然不知所以的撲進他懷裏。


    “太好了,你沒事……”


    “六小姐,我是你的狗。”


    沈要抱緊她,聲色輕輕,“你讓我等你回來,我就一定會等你回來。我不會亂跑,也不會跑到你找不到我的地方。”


    “可那蛇毒……”


    “割肉放血,能緩解一二。”


    他一麵說著,一麵撩動腕心的小繩,“而且我仔細看了,那蛇咬我時正好半咬在了手繩上,所以才沒咬得太深不治。”


    蕭子窈喃喃道:“端午彩繩能趨避五毒……南無觀世音菩薩!隻有這一次,你終於有一次眷顧我了……”


    她止不住的跪下了身去。


    複又萬般小心的遞過幾束草藥道:“我三姐說過,蛇藥都需以熱水煎服,你快去,別再耽誤了。”


    那確是蚺草枯不假。


    然,沈要卻忽見那葉脈之間竟泛著微微的血光。


    他不由得戰栗起來。


    “把手給我。”


    “你快去煎藥吃……”


    蕭子窈遮遮掩掩的躲過沈要的攙扶,一時有些不耐,“不要枉費我的苦心。”


    他澀著喉嚨:“可是你怕疼。”


    “——可是你值得。”


    人影亂,聲色雜。


    沈要夜似的眼底輕閃浮光一瞬。


    原來,竟是她含笑低眉,盈滿他眼。


    沈要燒過熱水煎藥,又煮了薑湯。


    他傷著手,刀工自然便醜了,薑絲切作黃金條,有些好笑。


    蕭子窈浸在熱桶裏沐浴,香霧氤氳,掩她肩上一道紅痕。


    “子窈,薑湯煮好了。”


    “你放在外麵,我出來就喝。”


    “不行——”


    沈要一下子推門而入,立在她眼前,“出去再喝就冷了。”


    這呆子,當真是個無賴!


    蕭子窈於是嗔怪著睨他一眼。


    “薑湯放下、人出去。”


    他非常不情願,便巴巴的問道:“可我們……不是夫妻了嗎?”


    蕭子窈登時又羞又惱。


    卻不知是那熱氣蒸的、還是那呆子頂撞的,她總之燒紅了耳根子,麵上也暈起霞色。


    “夫妻又如何!你難道還想違背我的命令?”


    然,她分明放了狠話,偏偏沈要還是得寸進尺的貼了上來。


    “不……我隻是在想,原來這便是夫妻,好像與你我曾在小白樓的時候沒什麽不同。”


    他說罷了,四下便靜下去了。


    蕭子窈微微一歎。


    “呆子,你且說說,護衛的職責是什麽?”


    他想也不想的答道:“保護你,不得擅離。”


    “那丈夫的職責呢?”


    沈要微一語滯,便凝眉起來,卻很乖,不敢撒謊:“我……不知道。”


    蕭子窈輕笑起來。


    然後,世間朦朧,她藕臂蕩起春水,指尖輕點,落在他眉間心上。


    “——丈夫的職責,也是一樣的。”


    “保護我,不得擅離。”


    “沈要,你這一輩子,都是我的狗了。”


    他欺身沒入春池,卻似沒入弱水三千。


    為她,至死不渝,向死而生。


    薑湯滾燙,卻不及他的心滾燙。


    他發了瘋的吻住她。


    那壁畫鴛鴦戲水的雞心碗打落在地,映他二人唇齒交纏。


    他又將她折腰,看那白玉死的背脊酥酥麻麻的戰栗起來,眼光再下落,蛇腰媚骨,絞纏她、咬緊他。


    妖精。


    沈要惡狠狠的碾碎她。


    蕭子窈頂不住征伐。


    紅浪翻狂,水聲難掩色相,越下流的快樂越容易教人上癮。


    深春難寐,月中天,更漏晚。


    蕭子窈終於睡在他懷裏。


    他於是替她更衣,自然瞧見了她那明晃晃的肩傷。


    沈要直覺那印子根本灼眼得厲害,他竟然連碰也不敢碰一下。


    當是時,窗下忽有貓叫。


    他便嚴嚴的掩了蕭子窈的被子,又推門去看。


    雲開月明,星輝漫漫。


    四下分明無物。


    他無端想起那瘦弱的野貓來。


    那野貓既然獨行而來,大約已是將崽子養大了。


    春也伴夏,夏也伴春,野貓四散,莽林深深,生生不息。


    他便如是道:“明日便將它葬了罷。”


    近些時日,蕭子窈當真睡得久些。


    她幽幽轉醒,便見得沈要正披了衣服倚在簷下發呆。


    她於是懶洋洋的喚道:“呆子,你在做什麽?”


    他轉過頭來,淡淡的說:“守著你。”


    他總愛一言不發的守著她。


    蕭子窈失笑道:“今日要忙的事情可多著呢,你若是再這樣呆下去,我們也許就來不及下山了。”


    話畢,她便換了衣裙出門來,青衿素裳,如花間清露。


    沈要自知她言下之意,便問道:“這些茶花可要挪下山去?”


    “不必了,就留在這裏罷。”


    蕭子窈輕輕的搖頭,“總是將它們連根拔起,興許會害死它們的。”


    她話音至此,沈要便一時悄然的望定了她去。


    她已然被連根拔起許多回了。


    偏偏那始作俑者,正是他沈要。


    他不敢開口,隻好再問:“那隻野貓呢?”


    “葬在花下。”


    “嗯。”


    葬過那野貓,蕭子窈見日光還好,便打點起了行李。


    所謂觀其居處便知其人,然,眼下,她房裏卻好清淨,不過一桌兩椅、一床四壁,爾。


    沈要小心翼翼的靠過來道:“你去休息罷,我來。”


    “你又不知道我要收什麽。”


    “我知道。”


    沈要暗暗的咬緊了牙關。


    ——他當然知道。


    他知道她櫃裏的衣裙不多、首飾也不剩幾件,卻唯有一樣值錢的物件,定會好端端的藏在箱子裏。


    他於是冷眼掀開那銅鎖,果然見得箱裏又擺一隻禮盒,打開來,竟赫然是一雙晶瑩剔透的水晶鞋子!


    沈要麵無表情的將那鞋子丟進了床底。


    然後他立起身來,隻管柔聲說道:“子窈,我們一起回家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窈窈不相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大魔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大魔王並收藏窈窈不相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