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白刃,日煎人皮,是時,嶽安城內一片肅殺,一切隻為昨夜風雨,驚魂未定。


    隻不過,風雨再飄搖,布衣百姓到底還是要早起討生活的,於是照常趕早市,卻見一支鐵俑似的隊伍踏踏的跑來,更在街心左右陣列十二,最終布公告一張。


    “昨夜三更,有蕭氏餘孽擾亂門城安寧,現梁軍已將此賊人連夜抓回、並處槍決。為告民眾,特此公示!”


    那為首的兵子聲似寒鐵,來往行人便紛紛催眉緘口,直至此人領隊撤去,四下方才煮水漸沸一般的熱鬧起來。


    眼下,車水馬龍絡繹不絕,路邊有人支一架陽棚賣蒸團,一個穿棗子色襖衫的姑娘上前買了五籠,便聽得那人笑道:“姑娘家裏人口好多呀,想來是大有福氣的!既然你買的多,那我便抹了你的零頭!”


    那姑娘聞言,自然回以淳厚一笑:“謝謝!那就祝您生意興隆,天天開張。”


    說罷,便接了那油紙包袱去,很快泯於茫茫人海。


    偏偏,世上人千千萬,趨利而避害,她竟義無反顧的走進那太慈巷去。


    “老三,是我,棗兒。”


    卻見她連叩門環三下,長一短二,謹慎有律,全然不似常人做派,門後很快便有人來應她,開門隻開一縫,要緊。


    “快點進來!”


    棗兒於是側身擠進門去,又遞了吃食出來,道:“昨夜之事隻是虛驚一場,那些丘八不過是來抓反賊的。”


    田老三啐了一口:“那也不能再耽擱了!我今天就得跟老大說說,咱們得快點兒出城回山,不然下次又有什麽搜查,咱們都得交代在這兒!”


    棗兒冷嗤道:“要走也要湊足了人數再走!之前那個不聽話的想跑,已經被二哥砍成段兒喂豬了!人家金主說好了要三個姑娘,少一個都不行!”


    此話畢,她便轉身進了柴房。


    那小間黑漆漆的,隻從釘了木條的小窗裏透出幾縷微光,蘇同心被蒙了眼,隻知身旁竟還有人在,也是個姑娘,聽聲音都嘶啞了,想是被抓來已有些時日了。


    昨夜、或應是昨夜,她初轉醒時,那姑娘便道:“你醒了?你一定也是被他們騙進來的罷!”


    蘇同心一滯:“騙進來……敢問,你說的難道是那個逃命的姑娘?”


    “對,就是她!”


    那姑娘奄奄欲泣,“她叫棗兒,與那些男人是一夥的,他們已經前後騙了三個人來了!你一個我一個,還有一個……前些日子死了,因為逃跑。”


    “那、那這些人,到底要拐了我們做甚……”


    “我隱隱聽到過他們交談,好像說是要把我們賣去臨城的窯子裏接客!他們都是城外山上的土匪,什麽謀財害命的勾當幹不出來?”


    誰知,她正說著,便有人一下子踹門進了柴房,聽腳步大約像是男子,隻管將她二人拖拽著丟進一圍臭烘烘的竹圈,還斥聲道:“待會兒你們誰敢叫嚷,我便剁了她的舌頭!”


    那姑娘於是摸索著撞一下蘇同心:“他把我們丟進豬圈了,肯定是有人要來搜查!”


    蘇同心忽有些緊張:“那我們不如趁這個機會……”


    “不行!”


    那姑娘低回、急也危也,“之前死了的那個就是因為撞門呼救便被殺了!你難道也想死不成!”


    如此,她便錯失一次救命的良機,隻待那搜查的兵子一一貫出小院,她方才又被推推搡搡的攆回了柴房。


    整徹夜,蘇同心都輾轉難眠,現下門又開,她當然立醒立慎。


    “吃飯了。”


    ——她卻隻聽得一道女聲、更熟悉,果然是棗兒。


    誰知,棗兒進了門來,卻並不除去她二人眼前的黑布,隻冷冷丟來兩枚蒸團啪嗒摔在地上,道:“一天隻有一頓,若是不想餓著,便老實實的吃了。”


    蘇同心忙不迭的迎著聲哀求道:“棗兒姑娘,你們若是為了錢,我可以讓、讓我父親送錢來,隻求你能放了我!”


    “你若是有錢人家的女兒,那我便更不能放你走了,免得被你那有錢的父親反咬一口。”


    棗兒不屑一顧道,“你若不想吃這樣的苦,不如日日祈禱我能早些再騙一個回來。等到時候我把你們一起賣掉,也許窯子裏還有飯吃有衣穿。”


    話畢,便又聽得她從缸裏撈一瓢涼水潑在地上,嘩啦,然後又笑:“喝吧?不然渴死了,就不好了。”


    然,蘇同心低不下頭去舔水,偏偏蕭子窈低得下頭去救人,今晨初卯,她便已隨著沈要一道上職去了。


    誰知,車子適才開近了營門,便有衛兵上前阻攔道:“見過沈軍長!但恕屬下辦事不力,現在不能與您放行!還請軍長夫人下車來接受搜身檢查!”


    蕭子窈聽罷此話,一時之間還有些訝異,反是沈要麵色一沉、應也不應,隻管一腳油門猛踩到底,竟是一下子開車撞向了那衛兵去!


    那衛兵隻如中槍一般一瞬潑倒在地!


    四下悚然!


    偏他還不作聲,卻是輕輕倒車一下,作勢便要將此人一碾而過,根本不會罷休!


    蕭子窈陡的叫出聲來。


    “沈要,你快給我住手!”


    她一麵攔他,一麵又十萬火急的跳下車去,更招著旁的兵子喝道,“都愣著做什麽!還不快來幫忙,把人送到醫務室去!”


    “是……是!”


    索性,那衛兵還爬得起來、也不曾吐血,許是傷得並不算太重。


    蕭子窈見此,便信手指了個兵子過來,隻吩咐他代崗,又道:“我知道你們是怕我私藏武器入軍營,但我的確沒帶那些東西。我是來救人的,不是來殺人。你若不想再像那人那般受傷,現下便放我進去。”


    那兵子隻好吞吞吐吐的應下了她來。


    她於是默默的坐回了車裏,又瞥一眼沈要,卻見他還麵無表情,仿佛一切如常。


    “為什麽突然把人撞了?”


    “他對你不敬。”


    蕭子窈很是費力的說道:“他不過隻是一個小小的門兵罷了,上頭怎樣吩咐他、他便怎樣做,千錯萬錯都不會是他的錯。”


    “你在怪我。”


    沈要自顧自的開了口,“你覺得是我的錯。”


    她直覺有口難言,便勾一勾他的袖子,語氣軟下來,人也軟下來,很迫不得已。


    “呆子,我沒有怪你。而且錯不在你,也不在那人,隻在我,是我非要讓你帶我到軍營裏來的。”


    誰知,她正說罷了,沈要卻一瞬反口:“不。不是你的錯。我認錯。”


    蕭子窈頓時有些莫名。


    “呆子,你莫不是吃錯藥了,怎麽今日轉性轉得這樣快……”


    “——你說要看我表現。”


    隻一眼,她卻見沈要眸光微斂,那模樣好像被她馴服,又仿佛有些後怕。


    他怕她不喜、也怕她不要。


    卻不敢言訴,其實他更怕自己敗露。


    教一條惡犬藏起獠牙,實在太不容易。


    “我盡力了。”


    他當真是盡了全力了。


    若非如此,那衛兵早已被他碾作肉泥了。


    沈要於是不動聲色的說道。


    蕭子窈微一語滯。


    “那……下一次,你還可以再為了我盡力嗎?”


    “可以。”


    他想也不想張口便答,“每一次,都可以。”


    之於蕭子窈,他從未有過任何猶豫。


    為她,千千萬萬次。


    他根本不計後果。


    蘇父已在軍中等候蕭子窈多時了。


    他入仕多年,已然養就一副趨炎附勢的秉性,當是時,蕭家一朝敗落,他待蕭子窈便隻剩下冷嘲熱諷,誰知,隻此緊要關頭,蕭子窈卻不計前嫌出手相助,如此恩情,實在教他愧不能當。


    於是,一見蕭子窈,他便連連的迎了上去。


    “蕭六小姐,之前都是我的不是,還請您千萬想想辦法營救同心!”


    正說罷,他便就畢恭畢敬的行了一禮,十分矚目。


    蕭子窈隻管拂袖應了。


    “蘇參謀,太慈巷的經過想必你已經知道了,今晨聯絡員也傳來了消息,說那戶人家還未有過離城的動作,甚至還派人如常在外買了早點。我知你愛女心切,但你萬萬不可以再像昨夜那般大張旗鼓的派兵了。”


    蘇父喉嚨一苦:“那難道就隻能讓聯絡員天天盯著那裏不成?讓我苦等我女兒受苦?”


    蕭子窈歎道:“既然他們還不走,那就說明他們現在要做的事情還沒有做完。人販的事情還能是什麽?拐賣人口罷了。他們現在不走,不過是拐來的人數不夠!”


    “……那照您的意思是,加強布防,好把他們抓個現行?”


    “非也。”


    蕭子窈冷然切齒,“我已連夜派警署梳查了近幾月居民人口變動的文書,發現城中每月都會憑空走失一些年輕女子,蘇參謀認為此乃何意?”


    然,她話音至此,卻不待蘇父應聲,便又自顧自的斥道:“我在嶽安生長,臥榻之上、豈容得他人酣睡!有人要害我嶽安城的百姓,我蕭子窈必要他十倍償還!”


    蘇父陡的一驚。


    原因無他,卻是他竟在蕭子窈這一介女流身上瞧出了昔日裏蕭大帥征戰四方的影子!


    世人隻道虎父無犬子,她蕭子窈在外雖承罵名,卻從不是個隻知攀附的軟骨頭!


    他立刻接下蕭子窈的顏色。


    “您是想將他們一網打盡。”


    “對。”


    蕭子窈凝眉道,“我們不如就順了他們的意,讓他們抓夠了人,再一舉找去他們的大本營清剿。”


    蘇父頓時有些為難。


    “可……蕭六小姐,我家同心從小就膽小,也沒什麽本事,我真怕她會出了什麽閃失。您曾經也是家中受寵的女兒,應當知曉為人父母定會將自己的孩子放在第一位……所以,您這樣犯險的做法,我實在不能答應。”


    誰知,他話畢了,蕭子窈卻好不解的問道:“孩子……會是父母的第一位嗎?蘇參謀也是把同心放在心裏的第一位嗎?”


    “這是自然!她是我的女兒,是我的骨血,她在我心裏當然是第一重要的!”


    蕭子窈一下子啞住了。


    她於是滯一下,心下也似被殺一刀,根本窒得厲害。


    沈要默默無言的在後撫上她的肩。


    他不必開口,隻寸步不離的守住她便會是她最大的安慰。


    蕭子窈微微有些失語。


    可她到底還是開口,無限果決、全然不容置喙。


    “——那就讓他們把我抓去。”


    她一字一頓,不退不讓,“必要時刻,就由我來保護同心的安全。”


    沈要陡的扳過蕭子窈的肩來!


    誰知,她身子本就纖瘦,他一瞬落力竟然將她猛的抵在了牆上!


    “蕭子窈。”


    他唇齒之間嚼出殺氣,字字如刀刺來,“別惹我生氣。”


    他很重很重的重複道:“我說過,我討厭別人,也討厭你偏袒別人。”


    “同心不是別人!她是我的朋友!”


    沈要惡狠狠的說:“除你之外的人,都是別人。”


    蕭子窈於是奮力推開他。


    “可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由我混進去!這樣就不必有別的女孩子遭難,同心身邊也有了人保護,嶽安城也可以再還清淨!”


    隻一瞬,沈要終於忍無可忍了。


    他直覺心下不忍不容不耐不屑,仿佛她所有的好都變成所有的壞,鋪天蓋地將他冷冽萬箭穿心。


    他第一次掏槍指在她眉心。


    “蕭子窈,我不會次次都讓著你!”


    “你總想著別人,可隻有我想著你!”


    “我不求你想想我,但求你想想你自己!”


    他此生從未在舉槍的時候猶豫過,所以,如此斥聲都像求饒。


    “……六小姐,我算什麽,你覺得我算你的什麽?”


    他握槍的手漸漸的垂滑下去了。


    “呆子。”


    蕭子窈輕輕一歎,“我先是蕭家的蕭子窈,然後才是沈要的六小姐。你能明白嗎?”


    “不明白。”


    他埋著臉,於是瞧不見眼色,卻隻聽得那聲音好啞好啞,像是哭過了一萬遍。


    “……我也不想明白。你別逼我。”


    蕭子窈一瞬失笑。


    卻是微笑也微泣,患得患失。


    “呆子,謝謝你這麽愛我,我好開心。”


    “是嗎。”


    沈要終於抬眉冷睇她一眼,“可是我很痛苦。”


    她了然的應聲。


    “——哪怕你痛苦,我也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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